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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年早春三月,大后套大地上的万物轮回又开始了,长风从地球上一处叫西伯利亚的地方吹来,被阴山用背脊挡了一下,也掀了一下,然后如巨浪一般从长空中翻卷而下。这时的太阳庙的旷野象一片开阔的战场,长风卷扬着沙尘和残冬留下的枯草败叶,剪刀一样锋利的风丝,把许多抢在春来前打理土地的农人的脸,吹出了紫红色的晕,又割出了细如针尖划出的纹路。人们的心都对这凛冽的长风存着一丝春的暖意,因为它是它吹开了寒凝的大地,消溶了一片片被泥沙弄脏了脸的冻冰,化开了封闭青草的泥土,提升了来自大地深处的温热和潮湿。于是长空中有野鸭长途迁徙而回,有白天鹅落进清灵灵的水塘,有排成了人字形的大雁欢叫着落下来。这些年年应季而来的迁徙客,在刚刚消溶开来、比天空还蓝的水塘中嬉戏,偶尔会被无聊的放羊老汉一嗓子破烂的吼叫,或是谁家新生的骡驹子的欢快奔跑给惊飞而起,在空中杂乱地盘旋一阵之后又重新落到水里。
这样的春天,耿福地在后套经历过快十个年头了,司空见惯中永远着一份新鲜和希望的亲切。因为春天来了,新的一年耕种开始,开垦的土地又能为家里生长粮食和财富了。而这两者又是他永远都没有满足过的最幸福的收获。只是今年的耿福地心田里,总不能摆脱二儿失踪的阴影,和那桩不可琢磨、无所谓对与错、尚没有结果、像做梦一般的事件的影响。这也是耿家全家人的一份负担,唯一能让他们摆脱这份累的最好的方法,便是到属于自家的土地上,用不停的劳作来疲劳身体,忘记脑海里的胡思乱想,和亲情之间日胜一日的牵挂。耿家人早早下地的另一个原因,是去年损失的那两头大牲畜,使地里的劳动少了倚靠,全家人只好用几头牛和驴来完成一些重活,速度自然远不及骡马来得快了。为此,耿福地又开始憎恨二儿了,有时甚至恨得把手里的锹头,就那么往地里使劲剁了进去。可是过不了多长时间,他的思绪就又绕到了这个不务正业,四处惹事生非的浪子身上,有点心痛地搞不明白,他究竟是活着呢?还是已经让人家给弄死了?他要是活着,那他咋就一点消息都没有呢?他难道就不想想家里的人都着急成什么了?
到了晌午,耿福地领了儿子媳妇和小女儿,拉了受苦的牲畜回家吃晌午饭。在村口处,一家人看到了一个穿了黑色老布棉袄的人,骑着一头黑脊梁白肚子的驴,顺着那条村道进村来了。耿光德眼睛尖,从隐隐约约,到越走越近,就认出了来人,说好像是陕坝镇上的胡大叔。耿福地心里一震,停了脚步瞅着,后来就迎了上去。
果不如然,来人正是胡广平。这位老乡也挺意外在村外就遇到耿福地。两人问寒问暖,交流着往耿家走去。耿光德等默默地跟在后面。
胡广平说:“我还是头一次早春三月到这里,想不到你们都开始忙碌上了,难道地到消开了?”耿福地说:“底下还硬的呢,表面上消开了,我们家里人手少,只能先动手往出赶营生。要是迟了就忙不过来了。”胡广平说:“忙不过来,你为甚不雇几个长工干呢?”耿福地叹息了一声说:“就这么点地,一年的收成连自己家人都不够维持,哪还有闲钱雇人呢。”胡广平怪怪地笑了笑说:“老哥,我看你以后就不用受这苦了。”耿福地迷惑不解,也没多想,接腔说:“是呀,人上年纪了,再受上几年,想受也受不动了。”胡广平还想说什么,发现已经进了村子,耿家的宅院就在眼前了。耿福地吩咐耿光德说:“去,把你胡叔的驴拉上,先饮点水,再拴到圈里,给上点草料。”耿光德接过了驴缰绳,媳妇牵着拉筢的牛,耿二芸肩扛着铁锹箩筐,各自去料理了。
等到坐在了耿家的热炕头上,喝上耿候氏熬好的砖茶,抽上了耿福地去年自种的旱烟叶子,在全家热情招呼声中,胡广平才开始说明自己此趟过来的目的。“去年你让我关心的事情,终于有了动静,而且闹得影响大的很呢。”全家人的耳朵顿时都竖了起来,耿福地忙问:“是不是有光亮的消息了?”胡广平说:“有了,我还见着了人呢。是他来我们家里的。”耿候氏一激动,手里做饭的铲子掉到了地上,双手捂了胸口说:“感谢老天爷,我只要他活着就好哟。”耿福地激动出来的是一句骂话:“这个败家子,他还活着干甚了。他去死个才对。”胡广平说:“你不要骂娃,听我给你慢慢说。”为了这个慢字,他还不急不忙地品了一口茶,然后才又徐徐地说:“你家光亮,现在可是陕坝镇上的有名人物了,不仅有了翟家的全部家业,还进了警备司令部的保安大队,当了大队长呢。”耿福地听得云里雾里,但对翟家的全部家业还是有了点反映,不由得反问说:“人家的咋就成了他的了?”胡广平说:“你是装糊涂呢?还是真糊涂了?我给你说,就是上次翟少爷输给你们家的,那些条,子都被你儿给算腾出来。翟家的财产土地现在全都名正言顺地归了你们家。”耿福地半天才咕噜出一句:“我的老天爷呀……。”
那一天晚上,胡广平给耿家的人说了半晚上,才把一件事情讲出了个大概。按他的说法,耿光亮先是通过了哥老会,把当时参赌的两个少爷欠下的那部分赌账,全都要回来充了哥老会公用,最后才通过一些门道,把翟家的产业调查了个底朝天。这一切他都是在幕后操纵的,人其实就藏在哥老会在山里牧区的一个分会堂中。天暖和的时候,他才悄悄地跑回来,让人把翟家少爷绑了票,逼着翟老爷子交出赌债欠账。那可是一笔谁也还不起的大数目。翟老爷子老于世故,硬撑着不还,还动用了当地的一些关系,要把耿光亮抓回去换儿子。双方争持了十几天,翟老爷子就收到了翟少爷的一条胳膊,几天之后,又收到了一条带脚的小腿,老汉受不了了,当时急病发作就过世了。翟家的几个女婿女儿,原来跟老丈人家就多矛盾,关键时候都躲在了一边,一些族人家人更是树倒猢狲散,再说也没有个较为扛硬的人物来立骨,翟家少爷又是个独子,为了保他的命,翟家最后交出了全部祖业和地产,直到清算完毕之后,人才被放了回来,却已成了一个活死人一般的废人。耿光亮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接收了翟家的产业,成了陕坝镇上身价不菲的耿公子,耿掌柜,耿老板,耿老爷,进而入了公门,穿了一身的公门服装,腰里别着手枪,身边常领着一帮凶神恶煞一般的手下。一切的发生历时半年,中间围绕着利益两个字,发生了许多勾心斗角,老谋深算的较量,耿光亮依靠的力量,正是他一直不肯退出的哥老会。
胡广平的话,耿福地不敢相信,全家更觉得是天方夜谭。过了几天,当更多的人传说开耿光亮的事,耿福地才不太情愿地接受了这桩不算光荣的事实。
被人们传来传去的耿光亮,在陕坝镇上耀武扬威,风风光光,就是一直没有回太阳庙来,除了胡广平外,更没有让人来通个消息。这令全家人有点接受不了,都骂他是个白眼狼,早把爹娘给忘了。对此,最能承住气的要数耿福地。耿候氏多次试探地问耿福地,看能不能跟儿子联系一下,让娃回家来一趟。耿福地脸一黑,眉头一拧放出硬话说:“家里的人谁要是背着我去看那个孽种,小的我打断他的腿,老的就再也不要回这个家。过去我做错了事,把个孽子送到社会上去作恶,害了家里人,也害了别人,就够我后悔一辈子了。现在我不能再让他玷污这个家,再不能做错事了。现在他就是个天王老子,我都不想认他这个儿子。他也别来认我这个老子。”耿候氏哭鼻流涕对男人说:“光亮是咱们的儿子,他就是一千个不对,一万个不对,他也是咱们的儿子,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相信他不是不认这个家。他是怕你这个当老子的,不让他回这个家。我不管你同意不同意,哪天就让光德套上个车,我就是要去看光亮的。”耿福地眉眼一凝,吐出两块石头一样坚硬的字来:“你敢!”
耿光亮不走正道原就伤透耿福地的心,现在又折腾出这么大的乱子,是福是祸谁也看不清后路,把一家人裹在一起,万一有个什么事端暴发出来,那可咋了得呀!这也正是耿福地私心顾虑的主要方面。在他的认识里,这样的儿子只要他还活着就行,至于所做的那些个事情,那是他自己作孽,就让他自己去承受去吧。还有一种更为隐秘的想法,外人和家人谁也不会相信,他还担心自己一家人真要是这么快就过去了,不但帮不上儿子的忙,说不定还会坏事呢!这也是耿福地慢慢开始思考耿光亮的行为,究竟是一种无恶不作呢?还是如一般人所言,那是娃的本事,是娃游走江湖闯荡出的大成功?或者这就是命,自己一辈子辛苦劳累,来到后套十多年也没有发展起来,儿子虽然采取的手段不太光彩,但总算是发家致富了,而且年轻轻就风光进了政府衙门,还能当上管着百十号人手的官,仅此一点谁也不能再小看老耿家人没有本事了……。这些心思像一堆石头,在耿福地深夜难眠时,成为他翻来复去搬弄的东西。时间一长,让耿福地原来那种自觉得无脸见人的负罪感减轻了许多,心情也就好转起来。
大约又过了两个多月,秋收的庄稼差不多都拉回到场院里,人们抢收的紧迫也跟着一点点松懈下了,有些村民开始往镇子上去给政府送交新粮,贩卖一些瓜果菜蔬,回来就带了一些新闻或旧闻,在邻里之间茶余饭后瞎谝乱道,其中也有耿光亮的消息。还有人说在镇子看见过耿光亮,说他现在发福起来了,穿的是绫罗绸缎,戴的是时髦的公子帽,领着一帮人呼风唤雨,那种气派跟当年在村里时,简直是天壤之别。耿候氏闻讯,偷偷跟进过城的人们问情况,得到的也就是这么点内容,反而被对方反问得哑口无言。
回到家里,耿候氏不敢跟耿福地说什么,就跟大儿说:“光德,你瞅个机会,不要让你那个老子知道,到陕坝镇上去跑一趟,见一见光亮,让他给妈是死是活,都要回家里一趟。他要是不听话,你就说我死了,就等他回来送终呢。”耿光德不高兴地说:“妈,光亮不回来拉倒,你也不能咒自己呀!家里现在也不瞅吃不瞅穿,他那个德行就是再发财了我也不爱。”耿候氏瞅了一眼儿子骂说:“傻你妈,的,跟你老子一根筋,你当你妈是为啥呀?我是一天放心不下,心里牵挂的慌,只要能让我见上一面,我也好活点哟!”耿光德不情愿地说:“我怕偷着去了我爹会骂的,你先跟我爹说通了我再去。”
耿光德没有到镇上去,耿候氏闹开了毛病,头痛,眼睛看什么都有点发雾,人就睡倒在炕上。耿福地领着儿女忙于地里的营生,无暇顾及老伴,只当是风寒感冒,用上土方子,想着发上两身热汗就会好的。拖过几天之后,耿候氏的眼睛开始生出一种薄而浑浊,云翳一般的东西,视力就模糊成一片。她赌气不跟家人说,直到被小女儿发现,嚷嚷着帮老娘翻开眼皮,用一块净手巾擦了半天,结果一点用处都没有。这才引起了耿福地的重视,让耿光德去请一位老中医来,掰看了半天说是得了青光眼,吃中药怕是不顶用,最好能到陕坝镇上,找部队懂西洋医术的医生给治疗一下,要不然再发展下去人就会瞎的。一句话勾起了全家人的心事,耿福地瓷人一般坐在炕沿边上半天不作声,耿光德和媳妇站在地当中,大眼瞪小眼不知如何是好。那老中医见状,疑问地提示说:“我听说你家二公子,现就在陕坝镇上的衙门里做事,有头有脸,跟军队里的人一定有关系的。让他联系一下应该很方便的,难道还有啥难处不成?”
事情就这样被逼出来了,耿候氏在病痛折磨的同时,心里却有了一个盼头。耿福地虽然一肚子苦衷,可是面对老伴不治则瞎的眼睛,一时左右为难。耿光德和赶回来的耿秀春咕叨商量了一通后,由耿秀春出面跟耿福地摊了牌。
“爹,光亮他不懂事,不听话,惹你生气是他不对。他不管不顾这个家,也是他不对。可我妈这眼睛当紧呀!要是真瞎了,那可咋办呢?你还是让我哥到镇上去一趟吧,光亮不会不管我妈的。”耿秀春的话把耿福地逼得半天不吱声,只是抽着长把旱烟锅子。耿光德帮腔说:“这部队上的医生,咱们平头老百姓是很难沾上边的。光亮他再不是个东西,他也不能不管我妈死活的,我今天就动身找他去。”耿福地还是不吱声,把烟锅头子在翘起的老布鞋底上使劲地磕了几下,两鬓边圈曲起来的黑白相间的乱发,随了脸皮抽动了两下,人“嗵”地一声跳到地上,头也不回拉开门走了出去。耿候氏眼睛不好使了,但听力和脑子还是蛮灵通的,知道男人走了,才用手捋着自己的头发说:“你们就不要死认真了,为啥非要等他点头呢。光德,现在外面也不知道是啥时候,要是早,你赶紧骑上牲口,到镇上去把光亮给我找回来。趁我现在还能看见一点点,让我再看上他一眼,就是瞎了也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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