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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耿福地的大女儿耿秀春要出嫁了,耿光德受母亲所托,悄悄到陕坝镇见了二弟耿光亮,兄弟俩谈了半天。耿光亮在入会问题上仍然坚持已见,死不改悔。耿光德也无奈,只能让老二回家参加当姐姐的婚礼,到时给老爹赔个不是,服个软就没什么了。耿光亮说我不敢回去,说咱爹那个脾气要是动开真了,当着众人的面那多难堪。耿光亮这么说了,也这么做了,结果引得耿福地无名火大发,又只能打掉了牙往肚里咽,心想这个鬼东西,我看你能绝情到啥程度,有本事这辈子不回来才算个男人。
过年的时候,耿光亮回到了太阳庙村,怕见老父亲,就先到了大哥家里。听说二儿回来了,耿候氏又酸辛,又高兴,小脚颠颠着忙忙过去看。母子相见,耿光亮叫了声:“妈”,耿候氏早已满眼泪花,骂说:“你个不懂事的东西,跟你爹生什么气,还赌气不回家里来,你知道娘多担心啊。”耿光亮孩子气地说:“我又不生我爹的气,是我爹生我的气,他不让我回来,我也不敢回来。妈,我怕我爹打我。”耿候氏说:“你爹就那么个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什么事你好好顺着点不就行了,那么死认真干甚。”耿光亮辩说:“不是我认真,是我爹太落伍,认为我入那个会,就是做坏事当坏人一样。其实,我们那个会现在的名气越来越大,都发展到很多大地方去了。”耿候氏见儿子仍然执迷不悟,生气地说:“你跟你爹一个模子里拓出来的,都是个死牛头。难道说那个会比你爹你妈都重要不成。”耿光亮不吱声了,耿光德见状说:“光亮,你要还是这么个态度,咱爹肯定不让你进家门的。”耿光亮说:“那我该怎么办?我总不能再哄咱爹吧。”耿光德有点生气说:“你为什么要哄爹呢,你就不能听了爹的话,退了那个烂组织。”耿光亮的牛脾气又冒尖了,往凳子上一坐说:“你们都不理解我,我懒得解释。我现在就回家,爹要是让我进门我就留下,不让我进门,那我从此后再不回来了。”耿候氏急忙说:“愣头青,你咋听不进话呢。今天是二十九,你先在这边的屋里住一晚上,让我跟你爹说一说,只要他不反对,明天三十你再跟你哥嫂一起回家,咱们全家好过个团团圆圆的年。”
耿福地知道二儿回来了,心里的一块堵头通泰了一些,只是面子上依然一脸生硬,他不闻不问,装作不知情,出门到自家地里转悠去了。在这个空档里,耿光亮回到了家里。耿福地很快杀了个回马枪,站在院子里哈痰。家里的人一下都紧张起来。耿福地却没有进屋来,他先看了自家的马厩,又到牛棚中审视了半天。闻着棚中的骡马的粪味,看着这些牲畜一个个仰起头,伸着嘴冲着自己套近乎,耿福地脸上的皱纹就舒展开来,用手抚摸着牛头马脊,想着今天是大年三十,就半迟不早给牛马上了一顿草料。
磨蹭了半天,耿福地一脸威严从门外走了进来。坐在炕沿上的耿光亮赶忙站起来,迎着叫了声:“爹。”耿福地脱鞋上了炕头,没有半个字的回应。耿光亮尴尬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耿候氏适时对男人说:“娃跟你说话呢,你咋没听见。”耿福地不动声色说:“他是谁家的娃?我没有这样的娃。”一言不合,肝火又动了,耿光亮冲动着又要走,被耿候氏一把拉住,“不要理你爹那个榆木疙瘩,去到南房里给妈拿猪骨头回来,咱们炖肉吃。”耿福地对女人说:“你拉他干甚,让他走。他有本事再不要回来。”这话听起来,有种内涵在里边。耿光亮头一拧,娃娃气地说:“我是想我妈了才回来的。等过完年我就走。”耿福地一听,火冒三丈,从炕上跳下来想揍儿子,结果被耿光德给拉住了。
耿光亮在家里窝气住到正月初三,与两个找上门来、不知名姓的年轻人走了。走得时候,耿福地和耿光德都不在家,老娘耿候氏和大嫂两个人留不住,只能嘱咐几句任由他去了。耿福地回家知晓后,心里如猫抓了一般不是个滋味,但脸上表情冷俊,只骂了句:“狗改不了吃屎,让他滚得越远越好。”耿候氏冲了男人说:“都是你把娃为难的,现在娃走了,还说这么难听的话干甚呢。”耿福地说:“不是我小看他个东西,你看他这几天油嘴滑腔,吹吹哒哒的,好象家里谁都不如他。我看八成就是受那个什么组织的影响,才学得这么让人看不顺眼。这人要是不踏实了,走路影子都是歪的。他狗的还是没吃过苦,没碰过壁,没有点骨气,哼,不是我说呢,你看着,过不了多久,他还得回这个家来拿粮要钱的。他以为他独立了,差远着呢。”这种话耿候氏当然不爱听,与男人理论说:“那时候我就不同意让他去外面学什么,都是你的主意。现在娃在大地方,当然见识就不一样了,你又看不顺眼了。我看呀,不是娃变了,是你因为娃不听你的话,你的心堵了。”耿福地恼怒地说:“我心堵了?我把他狗日的看到骨头里了,等他给你受苦,那比登天还难呢。”又说:“我那么要求他,那是为他好。我是怕他年轻不懂事,陷进去就麻烦了。那些组织拉拢他进去,那都是有目得的。他狗的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耿光亮这一走就没了音信,家里人只当他还和老爹生着隔阂,还在镇上的铺子里当学徒,几个月没回来也没当回事。这期间地里的营生多,春种夏锄暑割把一家老小牢牢地栓住了。实在忙不开的时候,耿光德提议看能不能雇上两个打短工的劳力。耿福地脸和脖子晒得就跟秋日里的红枣一样,当时就发火骂说:“年轻轻的,这么点苦都受不下,就想着雇别人来给你受。败家子,一个个尽是懒骨头。”耿光德委屈地说:“爹,又不是我受不动了,我是担心你和二芸的身体。咱们家的地现在比前几年增加了这么多,秀春走了,光亮又去学徒了,季节赶得又这么紧。我也是心里急才这么说的。”耿福地直了直因为割麦弯了太久的腰身,瞅了一眼儿子,平和了心气说:“你老子我这一辈子就是个受苦命,受苦受不死的。一有点活就雇别人来干,咱们家还没走到那个份上呢。去,给我把这镰刀磨一磨。”耿光德接了镰刀往田边走,耿福地两手叉腰,看着一大片黄透了的小麦,又看了看天空中的几大朵云彩,一丝焦虑漫上心头。他转身吩咐身边的小女儿说:“明天中午,你到你姐夫家去一趟,看他们忙完了没有?要是有空,让他们都过来帮上两天。”耿光德走出不远,听了想阻止又没敢说,老爹的脾气他是知道的。耿二芸头戴一顶草帽,一边答应一边盯了远处的一个骑马的人影说:“爹,你看,那个人是不是我二哥?”一句话把几个人的目光都引了过去,齐齐地望着二里开外的路上,一个骑大马穿长袍的人,正往太阳庙村里小跑而去。
耿二芸的眼力被耿福地给否定了,一家人重又沉下劲来,谁也不作声地收割庄稼。
这个骑马的人正是耿光亮,他是从陕坝镇上来,到另一处地方去开一个哥老会的秘密会议。路过自己家门,自然要进去看一看的。为此,他头发梳得平展油亮,一身新衣裳外还穿着一件长衫,骑在马上,一直抵到自家院门口才跳了下来。他把马栓到了一棵柳树上,伸了伸腰身,扭了扭脖子,进了熟悉而又充满了亲情之感的黄土夯成的院子。两个正在耍沙土的侄儿侄女,人小眼尖,一个欢喜叫了起来,另一个回屋叫出了在家留守的奶奶。耿光亮满面春风,抱起侄儿在空中扬了扬,放下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外国人造的洋糖,和两个烧制的泥人神仙。闻声出来的耿候氏,人老眼花,居然没有认出归来的儿子。耿光亮叫了声:“妈”,老太太仍然盯了蔫看,半天才唉哟说:“我的傻儿哟,你看你穿得,妈都认不出来了。还琢磨是那来的这么一个阔少爷呢。”耿光亮笑说:“妈,阔少爷那要有阔老子才行,不是说穿一身新衣裳就能当的。”耿候氏知儿子说耍话呢,也不去认真,把沾满了荞面的手在围裙上揩,擦着说:“快回家里来,外面晒的很。光亮呀,你这是从哪回来的啊?”耿光亮说了来处,跟了娘走进了同样是黄土夯成的低矮的家。他眼前一暗,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楚,一切如旧的布局和摆设,觉出了外面的世界与自家之间巨大的差距,脑海里闪过一念的沉郁。
耿候氏原在土灶前摊荞面煎饼,耿光亮过来帮忙,被老娘用肘子推了开来,说不要把新衣裳弄脏了,顺手把先前摊好的半笸箩煎饼,拿到了儿子面前说:“光亮,你从小就爱吃妈摊的煎饼,今天正好赶上,你先吃上几个,等一会儿妈再给你炒一盘鸡蛋吃。”耿光亮找了水碗,从一个大铜壶中倒了凉茶,喝了一口后问:“妈,我爹他们多会儿回来?”耿候氏说:“早呢,我刚才送水过去,地里的麦子熟透了,都忙着抢收,天不黑回不来的。”耿光亮在进村前就看到了自家地里的人影,只是没有认真看,娘这一说,情形自然都明了了,他再没问什么,上手抓了一块煎饼塞进嘴里。耿候氏要儿子把新衣服脱了,说不要沾上了油。耿光亮说:“不用了,我一会儿还得走。”耿候氏听了一愣,转而生气地说:“过年一走,连点消息都没有,好容易回来一趟,哪能连一晚上都不住就走呢。不行,听妈的话,就是有天大的事,你也要在家里住两天再走。”耿光亮嚼着一口煎饼,言语含混,嘻皮笑脸说:“妈,我要是不走,我爹晚上回来敢打我呢。”耿候氏说:“不要胡说乱道了,你爹是锹头嘴豆腐心,见你回来高兴还来不及呢,咋会打你呢。”耿光亮说:“妈,这些我知道,在这世上我恨谁也不能恨自己的老爹老妈的。”耿候氏长舒一口气,“唉,其实,你们姊妹几个里,你爹最亲的还是你。”
耿候氏继续摊煎饼,耿光亮守在跟前边吃边说。侄儿侄女早坐在炕头摆弄着瓷泥人,糖果噙得满口水汪汪。耿光亮说自己开始做生意了,最近还挣了不少的钱,身上的衣裳都是用挣下的钱买的。耿候氏听了高兴,说:“好,好,你刚刚跟上人家学徒,家里不图你挣多少钱,只要人走正路安全就行了。”耿光亮说:“我爹老脑筋,现在兵荒马乱的,光靠种地开荒打粮食,那能收多点东西。”耿候氏没作声,耿光亮眼睛亮眨眨地又说:“妈,你是不知道,人家那生意才叫挣钱呢。我说给你怕你不信呢,人家的银钱都用口袋装,用箱子拉,用牛驮着往家里送。”耿候氏心有疑虑,但不想违了儿了的兴奋劲,接和了说:“咱们家你爷爷爱钱,你爹爱钱,出来个你更爱钱。钱那个东西,多少是个够?别人有咱们不要眼红啊,你只管好好跟上人家做事学徒就行了。”耿光亮听娘老是强调这点,欲言又止,转了话题说:“妈,我给家里带回来一笔钱,你们好留着用。我爹一辈子爱钱,我给他挣回钱了,他不能再说我不走正道不孝敬了吧!”说着,撩起长袍从腰带上摘下一个黑布袋子,掂了掂份量,往炕桌上一扔,咂出啪啪的响声,把两个小侄子吓得抱了自己的玩具躲到一边去了。耿候氏紧张地举了锅铲子问:“你快收起来自已用去,家里你爹都计划好了,不缺钱用的。”耿光亮得意地伸出右把掌,平展开来一反一正在老娘的眼前比划说:“不多,是个整数。”又说:“我现在不缺钱花,手里留得还有呢。”
看看日头西垂,耿光亮打了个饱嗝,拍着肚子说要走,还说要到一个地方去开个会议。耿候氏没听清楚,只一个会字清晰在耳边。这惹起了老太太一直想问的心事,“光亮,你还去参加那个会组织?”耿光亮咧嘴一笑,“妈,我是去参加一个会议,不是会组织,你听到哪去了。”耿候氏似懂非懂,“噢”了一声,见儿子留不住要动身,让带上一撂煎饼饿了吃。耿光亮理顺了长袍,手一摆说:“不带,不带,你儿现在是吃四方,到哪都有饭吃的。”耿候氏又从炕桌上探了那黑钱袋子,坚持教儿子带上,“这钱呀你拿上。娘知道做生意要用本钱的。”耿光亮不耐烦地发脾气说:“我说不拿就不拿,家里留着用就行了。又不是外人给你钱呢。妈,你说,外人谁会给你钱花呢。”耿候氏为难地说:“这么多钱留下来,那我咋跟你爹说呢?”耿光亮脸色一沉说:“妈,你是怕甚呢?有钱还怕我爹不喜欢,真是的,你就说我拿回来孝敬你们的。他要是真不要这钱呀,那你就留着慢慢用吧,我以后也再不回来了。”人都走出了家门,耿光亮一脸沉吟的笑意,转身对老娘玩笑说:“妈,你放心,我爹怪我不听他的话,才生我的气。现在我挣钱了,他不会见钱生钱的气的。”
耿候氏一手提了钱袋,一手拉了跟出门来的孙儿孙女,把儿子送到院门外,唠唠叨叨嘱咐着。耿光亮借一处高土坎上了马,还没等听完,快马扬鞭早跑走了。
黄昏,一家人回来吃晚饭,耿候氏沉住气什么也没提说,倒是大孙女说出了二爹回来的消息。耿福地眉头一皱,骂说:“那个败家子回来了?哪去了?”耿候氏说:“回来了,娃怕你打他,就又走了。”耿福地一时失态,委屈地:“我,我……”了一声,没了后话。耿二芸说:“我说呢,看见那个人影就像我二哥。妈,他真的这么快就走了?”耿候氏说:“走了,人家有重要的事要办呢。”耿光德埋怨说:“有甚事,怕受苦,才躲着走的。家里这么忙,也不说回来住上两天,帮着干点营生。”这话惹来耿福地恼怒的一瞥。全家人便都不再言语。
饭后,儿媳帮着洗了锅碗后,和耿光德拉大带小,回自己的土屋休息去了。在地里累了多日的耿二芸,也到里屋去睡觉。女孩子家居然很快打起了呼噜。
屋里剩下老俩口,耿福地斜躺在炕头吸着长烟锅子,等着老伴主动交待二儿回来的情况。耿候氏上炕后先还不作声,很快就忍不住小声地说了开来,这就道出了儿子留钱的事。耿福地一听,呼地从炕上坐了起来,又缓缓地重新躺倒。耿候氏吓了一跳,不知男人的举动,是激动还是反感,一时无言地坐在一边,看着灯影摇晃,灯花跳喜。耿福地再次坐起来,自语说:“这小兔崽子,他哪来的这么多钱。做生意就那么容易,那人人都去做了。去,你把那钱拿来我看看。”老伴忙下地从柜子里取了黑钱袋,递在男人长伸过来的手里。耿福地在油灯下掂了掂钱袋的份量,想了想又解开袋口的绳子,把手伸进去,小心翼翼摸了一会,才一把把抓出袋中的钱币,直到把袋子翻了过来,发现彻底没了,才歇住了手。看着乱堆在小方桌上的洋钱,耿候氏想上手帮忙,被男人用手阻了回去。耿福地点了一锅烟吸着,眼睛眯眯地瞅着一堆钱,似乎忍了半天,才动手十个一撂,齐齐垒了十撂。
看着整整一百枚袁大头,老俩口谁也不说话,就那么盯了看。油灯的火苗一会儿结一个灯花,爆亮过后是一瞬的变暗,耿候氏适时从头上摘了一根发针,在灯捻子上一挑,灯便重新亮了起来。随了两人盯视的专注,十撂银钱被灯光映照的越虚幻越粗大,一边的影子也随了长长的晃动,扭曲出几道抽象的神秘。
后来,耿候氏试探地说了一堆自己的想法,前提是自己的儿子绝不会干坏事的。耿福地时而沉默,时而驳上两句,脑子里也是思前想后,乱糟糟没个准确的把握。等把洋钱重新收回那黑布袋子,耿候氏还要锁回柜子里,耿福地却让留在自己的枕头边。吹灭了油灯之后,他又把那袋子压在了枕头底下。黑漆漆的窗外,传来一声怪异的鸟叫。耿福地借口到院子里方便,披了件衣裳到户外,绕了院子转了一圈回来,黑暗中摸了一把枕下的钱袋,下命令一般对老伴说:“都不想了,抓紧时间睡觉,明天地里的活还多呢。”耿候氏在黑暗里嘟哝说:“我早就困了,是你折腾的不让人睡。”耿福地不言语,过了一会儿,耿候氏悄声地又问:“那这钱明天是你收好?还是我收起来?咱们反正不能乱花了。”耿福地哼了一声说:“你就知道往那柜子里放,那其实最不安全,还是我收起来吧。你就不要管了。”耿候氏咕哝说:“那你不能再拿钱买地了,再买全家人都种不过来了,累死你。”耿福地说:“女人家,少管这些事。说你们头发长,见识短,还真是。那地能生财,钱能生钱吗。”耿候氏说:“那是娃娃的钱,留着将来娶媳妇用。”耿福地说:“把你美死呢,这钱要等过一年半载,我了解清楚来路以后再说吧。说不定到时候这钱还成了麻烦事的引子呢。”耿候氏在黑暗里唾了两口,“娃娃拿回钱孝敬家里,这是多好的一件事,你咋尽说不吉利的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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