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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老爹送了终,耿六决心要回大后套了。上路的前两天,他私下对耿福山说:“四哥,按照爹的意思,光祖就算是过继给我了。你要是心疼,那我就不领了。要是你和我四嫂都同意,哪我走时候就领上了。按二哥的想法,再过两年那边要是搞好了,你们一家和大哥也都上去,咱们还能在一块的。”耿福山沉闷了半天说:“这是爹的安排,我还能说什么呢,只是你领着光祖上路,能招呼过来吗?”耿六说:“我想好了,咱爹常骑的大灰驴,我想拉上当个脚力。光祖今年也虚七岁了,骑着驴也不会太累的。”耿福山无言了,最后说:“要说哥心里不难受,那是假的。光祖跟了你去,哥相信你会好好待他的。这事我没跟你四嫂说过,家里面这几年发生的事,她的精神受了刺激,要是知道这个安排,那是肯定不会同意的。你要走就得找个时间,把光祖领上,偷偷上路就行了。等过后我再慢慢开导她吧。”耿六说:“四哥,那怕不行吧?”耿福山说:“没办法,只能这样。”耿六心里七上八下,只好说:“我动身也就是这一两天,再往后怕路上受冻。”耿福山默默地点了点头。
等给耿老爷子过完七日,要动身的耿六反而不着急了,他每天和耿福山一家人一块下地劳动。四嫂问他啥时走?他反而说不忙,等帮着四哥把地里活忙完再说。
这天半前晌,耿六找借口回到家里,把提前准备好的行头往大灰驴身上一驮,寻到了耿光祖,乖哄到驴背上,真正是偷人一样离开了老荒地村。
骑驴的新鲜事,让耿光祖不时咧开嘴,跑风漏气地笑一笑,又若有所动不停回头张望,舌头有点大地叫着六爹,说驴毛扎得屁股疼。耿六才注意到,原来小家伙穿着开裆的裤子,骑得姿势又不对。他赶紧从驴背驮里揪出一件夹衣裳,垫在了耿光祖的屁股底下。
看着小家伙高兴,耿六问说:“光祖,六爹好不好?”耿光祖说:“六爹好。”耿六说:“那你跟着六爹,咱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那里有吃不完的好吃的,还有好耍的东西,你愿不愿意?”耿光祖说:“愿意。姐姐他们也跟咱们一块去吗?还有妈妈,还有爹爹,还有小四哥哥。”耿六迟疑了一下说:“他们以后都会去的。你不知道那地方,没有山,全是平地,还有好多的村里娃会跟你耍的。”耿光祖信了,高兴起来,嘴里喊着“嘚求,嘚求”,用两只小脚踢着驴肚子。那驴好象也听明白了,把头使劲地摆了摆,尾巴梢往前一甩,抽在了耿光祖的小腿上,搞得他有点痒,弯下腰去挠,就差点掉了下去。
耿六突然决定到老坟地走一趟。
半前晌的坟地里一片寂静,阳光白晃晃地铺在山地上,圆锥形的坟丘,和一块块的墓碑都带着一道小阴影。乱长的草都开始枯黄了,有的都漫长到了老坟头上,掩成一堆密集的草丛。
耿六牵着驴,从西面进入了坟地,精气神都不由自主肃穆起来,同时,一种忐忑不安,夹杂着几分胆怯,让他的腿脚有种木木的不自然。过去耿六虽然多次来过这片耿家历代的死亡之地,但那都是跟着别人,如此单独在这样的时分走进来,却还是头一次。他在坟地的西南一角找到了爹妈的坟,由于是新培的土,又被淋了一次雨,那坟丘给人一种如挂满了泪痕的脸的感觉。
耿六从驴身上抱下了耿光祖,让小家伙拉着驴缰绳,自己面对墓碑,有点不由自主悲从中来,双膝一软就跪倒在墓碑前面,嘴里喃喃地说:“爹,妈,我是六子,我又要走后套了,来跟你们说上一声。你们就在地下好好地过日子吧,保佑我和光祖一路顺利。等将来我和二哥再回来看你们。”说着,声音呜咽,眼泪鼻涕在脸上肆流起来。
耿六叽哩咕噜说得很含糊,耿光祖听不清楚,也听不明白。他的注意力被不知何时飞到坟头上的一只长嘴细腿麻灰色的鸟给吸引住了。那鸟也不叫,只把小脑袋左顾右盼,绿豆一样的两只眼睛转来转去。耿光祖双眼一花,用手揉了再看那鸟,分明就是爷爷的一幅头脸,正朝着他挤眉弄眼地做表情呢。
耿光祖失口叫了几声:“爷爷,爷爷。”把耿六吓得后脊梁一麻,从地上呼地爬了起来,惊慌地埋怨说:“光祖,你乱叫甚呢。把六爹吓了一大跳。”耿光祖用手一指那鸟说:“那不是爷爷嘛,他还跟我笑呢。”耿六一时心慌眼花,没有看见什么,拉过耿光祖,也让在坟前跪下磕了几头。磕完头,耿光祖再去寻那只鸟,却不见了踪影,说:“六爹,爷爷咋走了?我还想看爷爷。”耿六说:“你爷爷去世了,就是死了,现在就埋在这堆土下面。你要有什么话就只管说,他们能听见呢。”耿光祖却较上了劲,问:“爷爷住在土里,他咋不让咱们进去看他呢?”耿六听着有点好笑,解释说:“爷爷死了,埋在土里就不能走动了。”耿光祖嘴一扁呜呜地哭了。“爹、妈,这是光祖在哭你们呢,他就要跟我走了。”耿六感动地说完,再次跪在墓碑前说:“爹、妈,你们在地下安息吧,光祖是我的娃了,我会对他好的。我三哥我一路会寻找他的。”
耿六含泪端详着套有花纹,雕着龙凤图案,镂刻着父母大名,和一排自己兄弟姐妹名字的墓碑,觉出了一种颇为神秘的生死联系的意味。感伤着,他探手一拉耿光祖,两人都站了起来,四个膝盖上沾着四块黄土印子。
正在这时,老爷子的坐骑,那头将和他们一路同行的大灰驴忽地放出了“呃尔,呃尔”的叫声,跟着又后腿一撇,肚下撒出一道黄浊的尿水。耿六反感地一手抱了耿光祖,一手牵了驴缰绳,不等它尿完就走开了。灰驴无奈之下,只能边走边尿,结果绕绕弯弯,淋淋撒撒,在耿家的老坟地里溅撒了很长一段距离,才收住了尿口子。
走离坟地后,耿六这才把耿光祖重新放到了驴背上,伫足高处,回首再望,老坟地笼在一片阳光之下,那些个处在最中心位置上,显得东倒西歪的石头雕塑,在荒凉与零乱之中,隐隐地罩着一种神秘的烟岚。耿六心头泛起一丝伤感,居然在一瞬间想到自己百年之后,是不是也要埋回这老坟地来呢?耿光祖也在驴身上扫描着这片坟地,他好象想起了曾经来过这里,又忽眨着眼睛莫名做梦一样的记忆。他分明看见在刚刚离开的坟丘边的一块空地上,爷爷隐隐然就坐在过去的那把老木椅上,一手捻弄着山羊胡子,一手还对他不停地挥动。
“爷爷……。”耿光祖的这声呼唤没有发出来,而是在小身体里疯狂地回响着,乱窜着。
耿六牵驴重新上路,其实是回到了老荒地人西出口里的那道川。川里清清的溪水一会儿汇在一起,一会儿又分成多缕。泡在水里的石头圆润得好不自在,裸露在河滩上的石头,则是一脸饥渴的表情。到了中午时分,大灰驴在水边一阵乱饮,耿六和耿光祖在驴的上游,先是用手撩水喝,后来干脆匍匐下身子,把嘴伸进水里喝得“咕咕”有声。
川的两边多是斜斜的山坡,也有直耸的石头立崖,阳面多为一弯弯的山地,梯田而上,错乱有序。而陡峭的山崖上,却是凉风的起处,有鸟雀的叫声传来。在山的极高之处,则有一些农家的山羊,正悠哉悠哉地攀登着。
耿光祖看着两边的山,新奇地不时用手指点飞起的鸟,和长得好看的树与山崖,忘情地叫着:“六爹,你看,你看。”后来,神情就开始疲乏,恍恍然有点心神不宁起来。他开始不停地回传头张望来路,脸上的表情也凝重起来,嘴唇紧抿,小眉头微皱。
耿六牵驴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在他的眼里,脚下这段线路他走过多次,就连那年村里十几家人上后套,最初也是走的这条河道。
时过午半,耿六歇脚在一处阴凉地里,从驴驮的包里拿出干粮,与耿光祖分开了咬嚼起来。有一片水冲出来的绵沙土,松软又洁净,耿六有心要在此睡一会午觉。自然的,他把耿光祖也安排在了身边。
朦胧中间,川道里响起了若隐若无的马蹄声。耿六不想理会,耿光祖不知何时已坐了起来,愣怔着就叫了开来,站起来欢快地叫着:“爹,爹来了。爹,爹来了。”耿六翻身坐起来,就看见远处有一匹枣红色的马,驮着一个人正踢踢踏踏地奔过来。耿六的视力挺好,他认出了马上的汉子,正是自己的四哥。
耿六脑子里七上八下想了很多的事。那一刻,他决定了,只要四哥提出要光祖,自己绝不会勉强非带走不可,毕竟这是两弟兄为了完成老人的一腔心愿,心照不宣出的一个举动。
耿福山骑马只顾往前追,要不是耿光祖稚嫩的叫声,和那头灰驴熟悉的“唿唿”声,他也许就要错了过去。此时,他别转马头,返回到耿六的身边,“嗵”地一声跳下地,身上还带着一股马身上湿湿的的体味。
“六子,哥总算把你们追上了。”耿福山红紫的脸膛上,透着一股子紧迫的神色。他说:“咋天晚上咱们说的时候,忘了两件挺重要的事。”他从紧扎的腰身处,拿出几件耿光祖平时换穿的衣物,中间还包着八块大洋。“穷家富路,这些你都带在身上,如果一路顺坦,到一些地方住店坐船买吃的都用得着。”耿六双手推着不愿接收,嚷说:“我们一路慢慢步走,用不了这些银钱的。你现在家里一大堆娃,又没有多少积蓄,还是留着自己用吧。”耿福山态度很坚决,只是迟疑了一下才又说:“六子,现在兵荒马乱的,走远路更不安全。你身上多带点银洋,遇到个险难的时候,也能起个销灾除祸的铺垫。”耿六笑说:“从来都是银钱边上多祸事,咱们总不能带着银钱,等人来抢吧。你还是拿回去吧。我和光祖人少声小,安全的地方白天走,危险的地方晚上行。再说,到了黄河边上,说不定还能跟随上一些顺路的人同行呢。你就放心吧。这几年我已经出惯门了,没事的。”耿福山固执己见,耿六最后只拿了三块,说自己身边原来还留着十几块钱呢。
父亲和六爹你推我让,一边的耿光祖瞪着大眼睛,有点看不明白,又觉得挺有意思。等到父亲转过身来,一把抱起他时,反而让他有点紧张。耿福山说:“光祖,爹让你六爹带你到大后套去,以后凡事都要听你六爹的话。你从此即是爹的娃,也是你六爹的娃,这也是你爷爷的意思。我们都是为了你将来的好,才这么做的。这些你都记住了。”耿光祖不甚明白,但从本性中溢出了两眼泪花,水嘟嘟地扁嘴连声叫着:“爹,爹,我要跟你回家去。我要找妈,我要找姐姐,我不要跟六爹骑驴了。”耿福山抱紧了儿子,把脸扭过一边,来掩饰自己眼里的泪花。耿六看着心里也不是滋味,劝说道:“四哥,要不……你就把光祖……。我一个人上路,走得也能快点。等完了以后,咱们再说这事。”耿福山的大手藏在儿子后背,臂肘卡住的同时,不自如的摇了摇,以示耿六不要再说了。耿光祖哭得更伤心了,眼泪鼻涕让耿福山的半边脸粘糊糊的。耿福山把儿子往边上的一块平石头上一放,自己蹲在前面,开始了从来没有过的对这个儿子的爱抚。他用自己的衣襟为儿子擦着小脸,又用手理着儿子的衣服和有点毛草一样的头发,最后居然忘情地在儿子的脑门上用嘴唇轻轻地吻着,像一头嗜犊的老牛一样。
耿福山是看着六弟从山地突然消失的,过了一阵子他找了个借口,骑了在地里劳动的枣红马,先回家拿了耿六丢下的娃的衣服,一路赶了上来。
亲生的儿子就这么送给了自己的亲弟弟,从名份上说从此自己这个亲爹就成了叔伯了,要说耿福山心里不难受,那是老天爷昧良心了。只是他性子内向,话语不多,脾气倔强,做事上往往有些固执,但一颗易感的心使他成为了一个爱流泪的男人。在那一段时间里,他的头脑处于一会儿非常精明清醒,一会儿又会陷入迷惘空洞的境地,恍恍惚惚中听任老爹临终的决定最后被落实。这期间,他除了想过如何避开老婆儿女的直面反对,而让耿六偷着领走娃以外,更多的事与情他都是靠着混沌的、或者说在几分自我麻痹中迷过来的,直等事到临头的这一天。
最后的父子哭别,耿光祖的嗓子都有点发哑了,鼻子嘴脸抽抽噎噎,小身体也随着一耸又一耸。耿福山的心绪随着眼泪的流出,变得空空荡荡的有了几分明朗,他反过来安慰儿子,说了些好听的话给娃听。
耿六心里也不好受,在他的记忆里,四哥在弟兄中间也算一条汉子,现在怎么会变得如此斯斯粘粘婆婆妈妈。他不由的有点失笑,又有几分怅惘和怜悯。他把四哥叫到一边悄声劝说,又安嘱他赶紧回家去,说现在都已晌午过半了,四嫂他们回家里不见了光祖,又不见了你,还不知道乱成啥了。
耿福山亲自把儿子抱到了灰驴身上,又陪着他们走了一段路,最后才留步在一片开阔的河漕,直到目送耿六和儿子的身影越去越远,尤不肯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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