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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绵的阴雨天终于过去了，太阳红灿灿如母亲的微笑，满山遍野的作物便青翠透明，亮亮的充满了生气，清风徐徐而来，老荒地周围的十万大山，在秋日里焕发出姑娘一样青春的光色来。
耿老爷子一大早吃了几口佣人老常给熬好的谷米稀饭，就让六儿背着自己上到了后垴畔的高台上。台上的太阳光色更浓，耿老爷子沐浴其中，极目远望自己赖以生长了一辈子的山山水水，听着树丛中嚷成一片的麻雀声。他先还充满了巨大的美感，但很快就有一份从天而降的淡漠，如萧杀之霜穿体而过，让一个还存活着的老朽的生命，在无限失落的空虚中挣扎着。
坐到了前半饷，耿老爷子身子晒得热腾的时候，人就不安于被束缚在椅子上了，魂魄就又溢出了身体，随风清山绿水而去，却不期然又飘忽到了后凹梁耿家的老坟地。不同以住的是，魂魄的他觉得天空颜色不停在变幻，先是由亮而暗，后是由蓝而灰，再后来就是漫起了大雾。耿老爷子一边飘忽，一边骂着晴天刚出了太阳，咋会生出这么大的雨雾来，就远远看见坟地的山梁上站着一个人，近了他才认出那正是自己的老伴。
老夫妻俩说着话，就进入了耿家的老庄园里。耿老爷子像回家一般，走进了一处院子。老伴说：“这都饷午了，你到屋子里先躺一会儿，我给你做饭吃。”也只是说话中间，就端上来几道菜，有酒，有肉，有汤。
酒足饭饱，耿老爷子刚往炕上一躺，猛地想起了自己的来路，问说：“你个老东西，今天给我吃得啥饭？”老伴笑笑地说：“我做的饭好吃吧，这是咱们爹妈教给我的手艺，叫归来饭。吃了，你就归来了吧，也到时候了。”
耿老爷子知道自己大限将尽，不由悲泣的呜呜咽咽，飘忽而起，一路哭着回到了老荒地。
不知何时，大头孙子耿光祖来到了垴畔圪台上，正拉了耿老爷子的手，“爷爷，爷爷”地叫呢。叫声中耿老爷子魂归正体，发觉这一刻的身体有种难以形容的舒适感，精神清爽的像一片新生的叶子一样朝气蓬勃。舒服让耿老爷子一时忘记了适才的悲切，他“唉、唉、唉”地应声张开了手臂，把大头孙子撸在怀抱里。
耿老爷子在孙儿大脑门上亲了一口说：“灰孙子，爷爷这会儿身子好舒服啊，就连年轻的时候，都没有这么舒服过一次。你小，你不知道这种舒服的，爷爷这是要走了，回来是想托咐你两句话。你爹他们都到地里忙去了，也只有你在跟前了。你就当爷爷的送终人吧。”孙子耿光祖仰头看着耿老爷子说：“爷爷，你要去哪啊？能领我去吗？”耿老爷子低下头笑着说：“傻孙子，这把年纪的爷爷还能去哪里，只能去死了。”耿光祖说：“爷爷，死是啥东西啊，你领我也去看看行吗？”耿老爷子被逗笑了，喉咙里嘶嘶地说：“孙子，爷爷给你说，死就是没了，就是你再也不能看见爷爷了。”耿光祖很认真的说：“可我现在还能看见爷爷啊，爷爷咋能没了呢？”
爷孙两个叽哩咕噜说了半天，耿老爷子突然觉得天地之间有股重力压了过来，明白自己时间不多了，忙抱紧大头孙子，急促地说：“光祖，爷爷要走了，你也要走了。爷爷一走就钻到土里没了，你一走到老了可一定要回来，庄子里还给你留着一块宅基地呢。你回来后还要帮爷爷做点事，到耿家后凹梁庄子上，去把那个往西面低开着的口子给想法堵上了，要不然怕后辈儿孙们都从那里走光了。这也是你老祖托梦告诉我的，爷爷的话你现在不懂，将来会懂的。你只要记住就行。”耿光祖自然不明白了，只管答应着，就又联想起了那次老祖宗的话。耿老爷子有点气促地感叹说：“孙子唉！人都是一茬茬的庄稼，叶落归根的时候，其实是一种开始，爷爷走了，爷爷又开始了……。”
耿老爷子嘴抖得说不出话来，一双凸眼看着怀里的孙子，如柴的双手抱得更紧了，嘴里控制不住流出的涎水，唏哩哗啦往耿光祖仰起的头脸上淋了下来。耿光祖的眼睛被迷得睁不开来，手脚挣扎不脱，只能窝下脖子，用大头来承接爷爷的涎水，鼻子闻出一股浓浓的黄土的味道，又夹着血的腥味，还有点甘草的甜味，耳朵里听得一声长长的“呃……”，有种东西从爷爷的身子里被挤了出来，爷爷的身体一下子僵硬了许多，两条手臂象大管钳一样，死死地卡住了他的小身子。
耿老爷子就这么走了，耿家的儿孙媳妇们顿时哭成一片。等家人把老爷子怀里的耿光祖解放出来时，差不多扭折了老人的两根手指。
耿福天弟兄三个本想隆重地给老人办一个葬礼，无奈手头拮据，岁月又不安稳。他们想起了为老三筹下的那几千两的赎银，只是找遍了老爹所有可能藏匿的地方，都没个踪影。因为银钱是一种暗昧的东西，兄弟三人也不敢过分声张，只得挖空心思去寻找。耿福山想到儿子耿光祖，把他叫到窑里单独问了半天，也没个结果。弟兄三人最后失望地放弃了寻找的念头，仅着家当，办理了耿老爷子的后事。
等到把老爹下葬完毕，耿福山才歇下身子，全家人的生活也跟着安稳下来。四儿耿光年就嚷嚷说五弟光祖身上有股难闻的怪味。耿仇氏用鼻子在儿子的身上嗅了半天，被呛得差点就吐了。一家人寻根究底，都认为是老爷子淋在娃身上的涎水没有洗净，于是家里烧了一锅热水，把耿光祖放在一个大盆里，放上老碱洗了多遍，还是不能除尽那味道。没办法，耿福山背了儿子，到暖水泉边泡了一下午的热水澡，才解决掉了那股难闻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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