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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人们的道听途说,以讹传讹,越是玄虚荒诞,越具有生命力。殊不知,对于大难而不死的村民们来说,这种说法是一份苦涩的传奇,是一种弱势的心理对冥冥的希冀。在这种苦涩的希冀中,狼患渐渐被肃清,年关在一片灰白的记忆中过去了。随了疫病的消失,远近的村与村的人们终于又肯往来了,而战事的消息随之传得满天飞,相较之下,老荒地村的那点自生自灭的传说和想象,碎小的不值一提。
在此次的大瘟疫中,散落在七沟八寨的耿姓家人也损失惨重,他们以家门为单位的祖谱上,许多年轻的、幼小的儿孙名字都被圈点上了黑框,批注了死亡的时间和因由。相反,耿家老坟地的规模是越来越大了,以老祖宗墓地上的石人石马塑像为中心,不断地向四面八方延伸着泥土堆子,和高低宽窄不等尺寸的碑石。
终于,在一个漆黑如墨的晚上,耿老爷子漫游的魂魄不知是被风忽悠悠地吹着,在一片青白的亮光中,来到了一处人语嘈杂的集镇上。耿老爷子想不起来这是何地,搞不明白何时有这么一处荒凉中的繁华世界。他款脚就走了进去,迎面过来的面孔有些熟悉,有些似曾相识,只是看上去都有种恍如几生几世的遥远感。懵懂之时,耿老爷子看见了自己过世多年的老父老母,身着绸布老衣,正站在一处院子里,面带微笑,看他一步步狐狐疑疑地走上前去。父亲叫了他的小名,母亲忙过来拉了他的手,呼啦啦不知从何处又涌来了一堆人,原来都是自家的兄弟亲戚,一个个热烙的亲情,把耿老爷子激动的像个小儿一样,泪流满面。他叫爹叫妈,叫着弟兄们的名字绰号,也恭敬着对叔伯们的问候。这是多么幸福的一副场面啊,耿老爷子如久别家园归来的游子一样,坐在炕台上,吃了母亲扯得细如丝线的长面,喝了老爹递过来的一碗黑米粥,尝了众人送过来的百家风味的茶点小吃,胃口从来没有过的好,精神也从来没有过的矍烁。
和众亲人聊过之后,耿老爷子来到了母亲专门为自己腾出的一间空屋里休息。恍惚间,虚掩的门开了,进来的居然是自己的孙儿耿光明。耿老爷子一时有点迷惑,隐隐约约想起这个孙子是在疫病中死了,又怎么会在这里呢?他也没去多思考,拉了孙儿的手让到炕上来坐。爷孙两个一交流,耿老爷子才明白自己原来已经死了,那些个熟识的面孔,原来都是耿家死去的戚人们啊。他一时伤心,忍不住流泪喃喃自语:“我咋这么就死了!我还有好多的事没安排呢!我不能就这么死了啊。”窑门吱一响,自己的老伴进来了,耿老爷子忘了对死亡的哀伤,仍然没改活时的习惯,用一种威严的口吻发话道:“你个老东西,这半天去哪了?为什么现在才来看我?”老伴埋怨说:“我一辈子伺候你,啥好吃得没给你做过,还嘴馋别人送来的东西。我看你吃了人家的东西,还咋回老荒地去。”一句话又让耿老爷子想起了一堆的牵挂。老俩口说了许多话,耿老爷子问到三个音信皆无的儿子。老伴说:“你又胡说了,他们在那一面活得好好的,咋会来这个地方呢。你快点回去吧,过两天我那六子还要回来呢。”耿老爷子若有所思,跟着喜出望外,跳下炕头就走。
飘忽间,耿老爷子已经走在了老坟地里的弯弯绕绕的村道上,老伴跟在他的后面,孙儿耿光明在他的前面引路。这时他在路上看见的,多是一些没有见过面的生面孔,一个个都本着脸,擦肩而过,目不转睛。
眼看到了村边际,耿老爷子脚步快了起来,突然就听到身后一片喊声,却是自家的那一堆的亲人们追了过来。不知何时,孙儿和老伴都不见了,急不择路的耿老爷子东躲西藏,一门心思要回老荒地村。追赶的人影是越来越多,好象整个村子都加入进来了,重重叠叠的面孔,如人面的山峰一样压了过来。耿老爷子跑的荒不择路,又感到肚子里是越来越沉,还伴着一阵阵的疼痛。正在艰难之时,他脚下一滑,跌进了一处水坑,也就借机藏住了身子。等到四面追过来的人喧嚷着离开了,耿老爷子才发现自己原来是落进了一处茅坑中,恶臭的粪便汪在水面上,蛆虫在他的脸上嘴边蠕动不停,有几只就爬进了他的鼻孔。
耿老爷子连爬带滚上到一处土圪塄上,吐得翻肠倒肚。
这一吐,耿老爷子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身边守候着大儿和四儿,还有一位面容清癯,常给家人看病的老中医。他听见这位老中医正自言自语说:“瞧这都吐了一堆什么东西啊,又黑又臭,怕是在肚子里积了多少年了吧。”四儿耿福山手里端着一个黑釉盆子,一边任由老爹呕吐,一边盯着老中医说:“我老爹平时饭量不大,就是管不住自己,爱吸两口大烟膏子。会不会是抽坏了?”大夫转而用平静的声音说:“不管它是啥东西,这下好了,没事了,老爷子只要这一吐,再吃上我开的几副药就会好起来的。不要看你们爹瘦成一把了,五脏还好着呢。”众人发现了醒过来的耿老爷子,一个个都喜出望外,手忙脚乱伸手来伺候,先帮他擦拭了嘴角流下的涎水,见他“嗯嗯”着努力想说两句话,只是嘴皮子动了半天,却没发出声音。
耿力贤老爷子不知道,自己的魂游离了身体,乱不知去向后,人躺在炕上昏睡了几天,儿子耿福山让人套了骡子车,接来了郎中权延年,给老爹把脉后,合力为其灌喝了几碗苦臭的中药,结果一场呕吐,大病无碍,人又活了过来。
从死亡线上活过来的耿老爷子,自此变得少言寡语,浑身不时散发出一种奇特的臭味,初闻如屁,但闻过的人会恶食三天,对再好的饭菜都没胃口。耿福山每天戴了加厚的口罩,侍候老爹的饮食起居,家中的婆姨女子,还有众孙小子一个个都躲得远远的。只有大头孙子耿光祖,似乎迟钝不知爷爷这种恶臭的厉害,常常过来,绕在老人的身边,偶尔还能引老人说两三句话。耿老爷子有时痴痴地看着这个孙子,脑子里谁也不知他想了些什么。耿福山问过几次儿子,说你闻不见你爷屋里的臭味。大头儿子摇头说闻不见。耿福山就有点怀疑,把儿子领到茅厕,问他是啥味。儿子不解地皱了眉头,抿着嘴角连说臭,臭,臭。耿福山又给儿子拿了肉吃,问是啥味。儿子高兴地说香,香,香。结果搞得耿福山也迷惑不解了。
耿老爷子能喝水能吃饭了,也能下地拄了拐杖小走几步,对儿子的孝敬甚感心慰,只是不明白四儿为啥要戴了口罩,他问儿子是不是有啥毛病了?耿福山不敢直说,吱吱唔唔说自己口腔里有点小毛病,怕进了冷风吹。耿老爷子也就没去多想,趁着心情和精神都好的时候,神秘地对儿子说:“四子,爹给你说,你三哥他现在还活着。”耿福山听了心里一怔,问老爹是咋知道的?耿老爷子说:“爹心里一直就觉你三哥没事的,前些天见了你娘和光明,她也给我说你二哥、三哥和六子都好着呢。说不定过上两天,六子还会回来家里看我的。”耿福山听得是一头雾水,也不敢多问,装出一脸的高兴说:“唉呀,这就让人放心了,我也觉得我三哥吉人自有天象,只是不知道他现在干什么呢?要是知道,我说成什么也要去找他回来。”耿老爷子突然又怒冲冲说:“找他干啥,他自己都是多大岁数的人了,不想回来就不要回来了,死了也不要回来了。”耿福山再不敢多言,安慰说:“爹,你刚才还高兴地给我说好事呢,转眼就又自己生啥气呢。”耿老爷子扁着嘴不言语了。
一个多月后,耿老爷子坐在窑后垴畔杏树下,迷迷糊糊中间,隐隐约约看见从川里走来了一个背着行包的人,看不清楚,心里却不由砰然一动。耿老爷子问爬在石头塄边的耿光祖说:“你快给爷爷看看,那个人是不是你六爹回来了?”耿光祖盯了那个人看了半天,摇着头回答说:“那不是我六爹,他是个过路的人。”耿老爷子这时也搞清了方向,来人不是从西去后套的那一边,自然不会是自己的儿子了。他失望过后,疼爱地骂孙子耿光祖说:“你二爹和六爹走的时候,你才屁大一点人,根本不记得他们的长像。还给爷爷胡说呢。”耿光祖不服气说:“我就是记得的,他们都是大个子,还笑话过我呢。”耿老爷子扭着脖子,歪嘴“噢”了一声说:“这大个子让你给诌对了。还有呢?”耿光祖摇头说不知道了。爷孙两个说着话,眼睛却没离开那个人,一直看到他拐向了老荒地的村子,老爷子的心再次砰然而动,重又充满了希望。
希望使得耿老爷子的魂魄风一样离开了身体,忽忽悠悠往村外飘了过去,也就看清了这个进村的年轻人,正是自己日盼夜想的六儿耿福川。老爷子那个高兴,迎上去唤了声六儿的小名,却不见他反应,只管兴冲冲左顾右盼往家走。老爷子挥手拍了儿子一把掌,没想到居然出手太重,让小儿子好端端就跌了一跤。儿子从地上爬起来,莫名其妙地拍着身上的黄土,心血颤颤地有种涟漪一样的濡动,不由得站在原地四下里寻找什么东西。耿老爷子明白了自己的状况,“嘿嘿”地笑着往肉身所在的山垴畔上飘去。
坐在太师椅中的耿老爷子,看见大头孙子还爬在崖石上往下看着。他沙哑了嗓子说:“光祖,你快让你四哥去叫你爹回来,让他背我下去。你就说你六爹回来了。快去,快去啊。”耿光祖定顿了一下,绕着斜坡道下去了。耿老爷子“啊、啊、啊”地冲着村子下面叫唤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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