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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瘟病在那片蛮荒的土地上,夺去不知多少人的性命,据当地地方志记载,流病所及,有许多的山村里的人,不论老少无一幸免。当时的国民政府已经流于瘫痪,预防工作仅仅凭着一些老年人指点安排,各自固守在封闭的环境里,静以待命运的取舍。
瘟病在老荒地村肆虐了两个多月后,渐渐无声无息地过去了。村中近三分之一的人被瘟去了性命,存活下来的人们再也没了生命的朝气。
耿老爷子知道孙儿耿光明的死讯后,一度两天两夜没吃没喝,烟瘾上来,身体如筛糠一样打摆子,抽搐,发冷,牙关紧咬。老汉硬是用平生从没有过的意志力,控制自己没有投降。他想用这种办法来转移或缓解心头的寒冷和哀痛。
心里无比悲切的耿福山看见老父这般悲痛,只能在身边劝导侍候,小心翼翼地照料。
终于耿老爷子又开始进食了,在秋日的阳光下,让已经成人的孙儿耿光正背了自己上到垴畔的高台,坐在能前后摆动的太师椅上,目光迷迷茫茫巡视着自己生活过的这片望不到尽头的连绵山野。更多的时候,他的目光是望向两个儿子西去的那道川路,心思谁也不知地飘向了传说中遥远的一片土地。这种牵挂与思念,让耿老爷子的身体越来越枯朽,精神也越来越混沌,人的魂魄如松开了线绳的风筝,只要稍一走神,便离身飘渺而去,有时完全是意念的一动,便轻松自如梦游一样地满世界里转悠。
耿老爷子无法支配老而无用的身躯,却拥有了可以自由飘忽的魂魄,这比抽大烟土带来的心想事成的境界更令人受活。老爷子对烟土的渴望便大打了折扣,时常就从垴畔前的椅子上站起来,随了一只翠鸟的叫声,随意地来到了一处坍塌的窑洞前。他知道这里曾经住过的人家的姓名,也知道一家人是随自己的二儿和六儿迁徙去了河套。无人居住的窑洞,如没了精气神的人的身体一样,很快就自行颓废倒塌了。老爷子又来到一片开阔的场院上,蹲身在暖阳阳的太阳光下,看着谁家的几只芦花母鸡在土里刨食,心事如脉动的微风一样,弥漫得不知今昔何昔,此地何地。后来,老爷子遇到了牵着牛到山野里劳作的村人,自由的魂魄荡起一丝喜悦,在颤抖空气的簇拥扶摇之下,很随意地就坐到了牛的脊背上,悠哉悠哉地出了老荒地村,翻上一道梁,又过了一道沟,再上一道更高的山梁上,牛和赶牛的人一起劳动开来,老爷子便寻了新的目标继续巡游。再后来,他开始每一架山,每一道沟里去看望自己家的土地,为长着的庄稼而吹一口愿望的仙气,为撂荒的田亩叹一声无奈的可惜。从南边过来了几朵黑云,云下是鼓荡的山风,老爷子如有一双翅膀一样,随风轻扬,转瞬就回到了自身所在的垴畔高地上。
睁开眼睛的老爷子,看见大头孙儿耿光祖不知何时来到自己的身边,便咧了咧嘴说:“灰孙子,瞧你那两桶鼻涕,你把它擤出来就好出气了。”耿光祖嗡囔囔地说:“爷爷,我不会擤鼻子。”耿老爷子在心里笑说,“这个灰孙子,今年该七岁多了,连鼻子都不会擤,也太笨了点。”嘴却扁了几扁,出主意说:“不会擤就用一块土坷垃,像擦尻子一样擦掉算了。”小家伙便找了一块泥土块,在鼻孔前一抹,带出两道黄鼻涕来,有些就黏在了红脸蛋上。
爷孙两个由此开始了新的一轮交流。
耿光祖问:“爷爷,这一梁梁一堆堆的石头和土为啥就叫山?山的底下有什么东西?”耿老爷子想了半天,笑着回答说:“你个鬼孙子,把爷爷也难住了。山就是山,就跟爷爷就是爷爷一样,那都是老先人叫下的名字。你说山底下有什么东西,那爷爷是知道的。山底下当然是石头和泥土了,对了还有水。”耿光祖插话说:“还有鬼。”耿老爷子说:“对,对,对,瞧我这孙子,聪明着呢。”耿光祖又说:“爷爷,这大山它们吃什么东西?”耿老爷子说:“山嘛吃人拉下的屎,你看山里的地,只要上上肥,庄稼就长得好,对不对。”耿光祖听了若有所悟说:“爷爷,那山会走路吗?”耿老爷子说:“山就是路,路就是山,山用人的腿走路。人从这坐山走到那座山,人走过去了,山也就走过去了。就像你二爹和你六爹,他们就是跟着山走到了大后套去的。”
耿老爷子虽说孙子一大堆,却没有几个爱跟他说话聊天的,大一些的各自成家立业,过活自己的日子,小一点的精力旺盛,自有自己的快乐事,和老人之间有些一年半载也说不上几句话。只有这个大头孙子耿光祖与别人不一样,他好象生来就与自己的祖父有着心灵的共鸣,互相之间长长一个兴口问,一个随口答,可以交流沧桑与童稚之间的所有问题。
这时的耿光祖,个子较被狼叨的那时又长高了一颗头,嘴里的门牙长全了,并开始换牙了,说话走风漏气,外加舌头还有点大。村里的孩子都不喜欢跟他玩,他呢,也安于这份孤单,要么自己在一处地方上,模仿着自家的窑洞挖一个土洞,再想着法子掏出窗户和门,还在上面用细棍子捅一个烟洞出来。有时就在一堆石片中间倒腾,或拿了棍子在湿地上胡乱的画些什么。他的画有时也会吸引来一些同龄的孩子围观,有的说像鸡,有的说像狗,还有的说什么也不是,就是一块臭狗屎。顽劣的孩子们说话间有了新乐事,有几个便用脚在耿光祖的土画上一通乱踩后,遛到别处耍去了。耿光祖并不生气,看着人们践踏,他反而乐呵呵地笑出了声。等人们走后,他自己一个人又在上面踩了起来,边踩边仰了头脸,迷着眼睛看天上的太阳,嘴里哇呜哇呜唱着连自己也不懂的歌。
耿福山有一次看见自己这个大头儿子的傻样,在心里生出了一丝疑问的苦涩,他叫了声光祖,说你一个人站在冷风地里,不回家是干甚呢?耿光祖激灵了一下,叫了声爹,说自己是在看远处的山走路呢。耿福山大声呵斥,才让耿光祖害怕了,慢慢悠悠往家的方向归去。看着这个大头儿子走路的样子,耿福山不由想起和羊一起卖了的三儿,一时心酸,忘了自己是要过大哥屋里说事,结果跟着儿子倒回了家。
瘟病肆虐近的老荒地村,村里的人口和狗减少了,山里的狼眼见的是越来越多,经常成群结队往村里来寻食,不时有谁家的猪就被咬死了,羊被叼走了。守在窑洞里的人听见了猪的哭喊,听见了紧挨屋子的羊圈里的喧腾,男人健在的人家还好,仗着胆量提了钢叉,一家子呼喊着从屋里冲出来,把侵入自家院子里的狼哄赶出去,用最快的速度把咬死的猪或羊抢回家里。没有男人的家庭,女人们只能守在窗户前,直了嗓子喊叫着:“狼,狼,狼”。有的女人急中生智,提了脸盆使劲敲打,整个村子很快就陷入了一片杂乱的声响之中。狼本来就是一种鬼魅之物,行事生活都爱在静无声息中进行,听到了这等声响,贼心只能收敛起来,从不同方向撤出了老荒地村。村里的人们心有余悸,嘴里咒骂着狼却不敢入睡。好容易挨到天亮,各自走出家门查看,有女人就为了自家被咬死的猪哭得比爹娘离去还伤心。
因了狼的这一而再,再而三的教训,村里多户人家把人住的窑洞腾出来一两间,每到天黑,便将自己家猪羊鸡合在一起圈了起来,希望用坚壁清野的办法,自保的同时杜绝狼患。同时,前沟和后沟分别组织了十多个男劳力,合睡在疫病中一家死绝人口的窑洞里,身边准备好了刀叉棍棒,还有能长时间煨燃的干艾草,专等夜深人静狼入村时,走出来为村里的老婆孩子们驱狼壮胆。几次较量之后,狼没有占到便宜,进村骚扰的次数就明显少了。这让一些窑洞少的人家,急于从人畜混居的困难中摆脱出来,便粗心大意地相信,只要加高了猪舍鸡埘,便会相对安全了。谁知狼群也学乖了,原来的大部队分成了小分队,声东击西偷袭入村,和夜巡的村民玩起了捉迷藏。村人们按照老人们的办法,在各家各户之间,特别是猪舍羊圈周围用白石灰布起了疑阵,借此吓唬生性多疑的狼。还有的人家四处搜寻了一些打狼用的铁夹子,布控到了一些狼群进村的必经之路。
后沟的白家在疫病中损失惨重,又是狼患的重灾区,白家的人不知通过何种渠道,弄回来了七、八支土枪,还给前沟送过来了两支。有了这新式武器,老荒地村的男人们主动出击,在白日里满山遍野寻找狼的踪迹,一个冬天下来,整个村子光狼皮就收获了上百张还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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