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掌柜为何这般说?”
“买官也需走正规入仕途径,不可能是吏部收了你的钱以后,直接发个官牒给你,总得有个名正言顺的说道。”祝掌柜压住郁闷,耐心道,“入仕大致有门荫、流外、明经、进士、荐举、投军数途……敢问郎君,可否出自世家望族?”
“祝掌柜看我像世家子吗?”李琅笑道,“别寒碜我。”
“郎君误会了,祝某绝无此意。”祝掌柜干笑一声,“只是,郎君若无家世门望可依,门荫和明经便与你无缘。荐举也非常困难,说实话,寒门子弟连达官贵人的府门都进不去,央求门房递上去的行卷,人家看都不看,随手就给扔了,连草纸都不如。”
“门荫和荐举就不提了。”李琅有些意外,“难道明经科也要家世不成?”
“门外了不是。”祝掌柜笑着解释道,“有句话叫做,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明经科考帖经,题目相对简单,好考,考上去的人自然就多。很多人水平不相上下,这下子,问题也随之来了。”
“什么问题?”
“明经科每年取士数量限制在百余人,但往往有几百人甚至几千人不相上下,如何栓选?就要面试台阁仪范,班行准则。”祝家早在天后朝就跟武家关系密切,祝掌柜对官场上那一套比较熟悉,“在这一方面,放猪种田的寒门子弟怎能跟自小接触官场的官宦世家子弟相比呢?这么多年来,明经科取中的几乎都是官宦世家子弟,就算有极个别寒门子弟熟悉台阁仪范,也会被世家子弟顶替下来。所以,现在的明经科已经成为世家子弟的天下,寒门子弟都被挤到进士科去了。”
“竟然这么黑,那明经科也作罢。”李琅叹气,不过他记得,中唐以后,进士科将在科举中占据主导地位,进士科出身的官员地位相对优越,“进士科怎么样?”
祝掌柜心里很是鄙夷李琅,你小子一介平民,既非生徒,也非乡贡。虽然你自己声称能识字作诗,但实际上是否真是如此都成疑问,还想考进士?今日总算大开眼界,见识到什么叫异想天开了。
“进士科每年取士二十余人,仅为明经科的零头,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总体上就两个字,极难。很多才华横溢的大诗人大文豪考一辈子也无法上榜。”祝掌柜力求让李琅尽快断了这个极不切实际的念头,又唱衰道,“即便考中了,也很难授官。”
“是吗?”
“士子金榜题名后,只是取得出身和出仕资格,可以免除赋役,但要想出仕为官,还须经过吏部的释褐试,这里面的名堂可就大了去了,涉及品貌、口才、书法、文辞、德行、声誉等诸多方面,吏部官员可操作的空间也就很大,他们有各种说辞不予授官。”
跟一个对仕途一窍不通的种田郎说话很累,但祝掌柜又不得不说,“也许你不知道,开元二十六年至今,大部分进士都没有授官。开元二十六年进士科状元崔曙甚至求一个下县县尉之职也不可得,等不到授官就已辞世。”
“状元当官都这么难吗,我还以为国朝有“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传奇。”
大唐是一个贵族社会,重家世讲出身,官场上权力世袭,阶层固化,等级森严,出身决定一切,投胎成平民很悲催,除了取士极少的进士科和危险系数极高的战场杀人以外,几乎没有任何晋身通道……这些李琅早就心里有数,只是实在想不到唐代的社会现实比史载中记载的还要糟糕,连进士科都成为一个幌子,进士录取以后卡在吏部不授官,等到死也没能当上官。
祝掌柜心中暗笑,梦中的传奇吧,什么“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亏你想得出,你小子吃的草木灰,放的轻巧屁。
雄心壮志可以理解,但事实上是不可能的。
“谁说不是呢,需知下县县尉仅仅是品秩最低的从九品下小官。状元尚且如此,更遑论其他普通进士。”祝掌柜不愿多费口舌,进一步唱衰道,“况乎今时已不同往日,张相去职以后,进士科备受打压。自开元二十五年李相执掌政事堂以来,朝堂上要求取消进士科的呼声一直很高。说不定什么时候,进士科就会突然停考。”
得,干脆连幌子都不要了。
其实,李琅知道,祝掌柜说得很有见地,预测没错。历史上,天宝年间,李林甫以“野无遗贤”为由,曾多次停考进士科。
李琅苦笑道:“照祝掌柜这么说,余下的只有投军和流外?”
“对。”你小子还真想当官啊,祝掌柜点头道,“国朝文武一体,出则为将,入则为官。对寒门子弟而言,投军杀敌,以军功累迁为官是最切实际的当官途径。其实不光寒门子弟,对世家门荫子弟也是一样。”
“这又有什么说道?”李琅对时世规则来了兴趣。
“国朝官场重家世,也循资格,很复杂,但总有一些基本规则可循。比如,有过从军的资历,升迁往往更快。”为了得到白酒酿造术,祝掌柜诲人不倦,“当朝李相曾为千牛卫直长,牛相更是从军镇走出来的。如今很多门荫子弟都跑到南衙十六卫和北衙羽林、龙武两军镀金。不少士子在考中进士得不到授官又进不去京师诸卫的情况下,纷纷远赴边关投军杀敌。王昌龄有句诗说得好,黄沙百战穿金甲嘛。”
“祝掌柜这是指点我去边关投军杀敌么?不过我听说王昌龄还有诗道,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李琅摸着鼻子自嘲,“当兵是碗断头饭,战场上刀枪如林,箭如飞蝗,当个小兵被敌人杀吧,那可是有去无回啊。王昌龄现在在哪里,他的出塞诗写得雄浑激昂,可他自己并没有去边关当兵吧。”
“边关沙场当然异常残酷,人头落地是转瞬之间的事。诚然,很多人满怀壮志远赴边关,然而却往往落得个尸骨无存的凄惨下场,但呆在京师诸卫却可以不上沙场。”
祝掌柜说了这么多,见李琅从未出言辩驳,觉得已经试探出李琅不懂仕途,如果真心想当官,就好打发,开始尝试着道:“郎君若是有意入仕,祝某可通过关系将你安排进南衙右威卫,你看如何?”
“祝掌柜,你这是挖个坑让我钻,有点不厚道了。”十分出乎祝掌柜意外,从未出言辩驳他的李琅这次却表达了不满,“现在谁人不知,府兵制崩坏,南衙十六卫形同虚设。门荫子弟可以在里面混资历,将其当作升官的跳板,但我怎么办,谁来提拔我?当个几年大头兵又被赶出来,灰溜溜地回家种田,捞不到什么好处还往里搭钱,犯的哪门子邪。”
“郎君别误会。”
祝掌柜叫苦不迭,他经营酒肆多年,接触面很广,有识人辨事之明,本来已认为摸透了李琅的见识,现在听李琅这么一说,却又厘不清李琅到底懂什么不懂什么,强词辩白道,“南衙除金吾、监门、千牛等卫拥有一定兵力以外,其他诸卫包括右威卫虽然没有实兵,也没有驮马、弓弩、甲胄等种种军资,但依然有兵额和官吏编制,给你安排一个职官也是很不错的。”
“具体何种职官?”李琅煞有其事道,“貌似带兵很威风,见谁不爽就可以使唤当兵的去砍谁。我想当领兵的将军。”
“呵呵。”
祝掌柜一阵无语,几乎想就地吐槽了。你小子说得什么呀,人家李相的儿子都不可能直接晋升将军,你以为你是皇子么。
“等郎君驰骋沙场,军功累迁,自可当上将军。”祝掌柜苦笑,不得不泄了底气,“祝某却是无力满足郎君所愿,只能安排最基层的职官。”
“那我还不如在家种地。”李琅正色道,“听说,现在非门荫子弟要想混军队升迁的路子,得去地方军镇,呆在混资历的京师诸卫没多大出息。”
“郎君的意思是……”
祝掌柜头皮发麻,这小子懂得也太多了,他实在想不透一个种田郎从哪里得来这些卓识,难道真的梦遇老君?
李琅见祝掌柜已经慢慢失去了自信自得,笑了一笑,道:“说说流外吧。”
“流外之途是指拥有诸如武技、算术等等突出才能之人,先当吏,后入流,再入品。”祝掌柜看着李琅不断变差的脸色,忙转口道,“当然,没有突出才能也不是不行,祝某可以托人安排你进县衙为吏。”
“不能一步到位么?”李琅提高分贝道,“我一开始说的就是买官,用钱砸。”
“可以通过编造资历直接提升,可是……”祝掌柜打量着李琅,“郎君才刚及弱冠吧?”
“差不多吧,年龄有什么问题吗?”
“太年轻,人家想给你编造资历都不知道怎么编。”祝掌柜两手一摊,作无奈状,“你去打听打听,国朝哪有你这么年轻的官员?”
“当然有,而且很多。那些门荫子弟不都是二十岁仕官吗?”李琅再次辩驳道,“听说几年前被赐死的王毛仲王大将军不但可以娶两位什么……叫“平妻”是不是,连他刚出生的儿子都被授予五品高官。”
“国朝讲究身阶地位,讲究名正言顺,门荫子弟不论年龄当官很正常,但平人商贾可曾有过二十入仕的前例可援?”祝掌柜涌出对牛弹琴的慨叹。
“怎么没有?”合着贵族地位超然,无论多么荒诞不经的事,譬如娶两个妻子,刚生下来的婴儿被赐封大官都正常,然而平民二十岁当官却不正常,“三十年前,安乐公主公然兜售官爵,明码标价,不管杀猪的,读书的,种田的,赶车的,挑粪的,做买卖的,乞丐、流氓、无赖……甚或奴婢,只要纳足三十万钱的底价,公主立即给官做,钱给的越多官给的越大。”
“当年安乐公主确实是这样干的,不过当时也有个说法,叫‘墨敕授官’,注意,是敕授,也就是绕过吏部和阁台直接由中宗皇帝颁敕授官。如今太平天子励精图治,这种事已经行不通了。试想一下,某人拟诏,给你授官,诏书送到御前,陛下会不问事由,信手盖玺敕发吗?”
祝掌柜暗叹这小子买官的算盘打得很足,连安乐公主卖官鬻爵的往事都打听清楚了,只是李琅不甚了解当今时势,“买官也要讲家世人脉,现在置官治吏很严,更要讲究名正言顺,国朝有钱的人多了去了,很多商贾腰缠万贯,想买一胥吏而不可得。”
祝掌柜有句话忍住没说:我还想买官呢,钱我有,就是没碰到安乐公主只讲价钱卖官的好时代……
“祝掌柜太过囿于规制了。”李琅摇头,“如果事事都毫不逾轨,出身寒微的人岂非全无出头之日?”
“国朝规制避不开。”寒门子弟当然很难出头,祝掌柜不以为然,“除非圣人敕授。”
“那就奏请圣人敕授,祝掌柜可否有这种通天途径?”
“什么……”你小子还真敢想啊,祝掌柜再次为李琅的异想天开而无语,“拿什么理由奏请陛下敕授?”
“以祥瑞降世为由。”唐玄宗崇仙慕道,庙号中的“玄”字名副其实,李琅傍上老子这棵参天大树不会有错,“我梦遇老君,得老君赐福,有人说我是道家祥瑞。”
祝掌柜闻言不禁恍然,李琅先前一再宣称自己获得老君赐福,其原因就在于此么?
还推说什么“有人说我是道家祥瑞”,大概是你小子自己说的吧……自我标榜为道家祥瑞。
老君给这小子赐下白酒酿造术,这小子挟此等不世奇遇,自称祥瑞,向皇帝要官,甚至还可以假老君之口直接要求皇帝给官……
一念至此,祝掌柜惊出一身冷汗。
这事儿听起来像是那么一回事,但问题是,李琅宣称的老君赐福多半是人为编造的谎言。挟制神神鬼鬼的谎言向皇帝索取官爵,是非常危险的行为,稍有差池,当事人就得掉脑袋,相关涉事官吏贬职流放。
李琅被咔嚓了不要紧,还将连累到他和武家,这个买卖绝对不能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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