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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已经西斜，与伦德施泰特在酒吧中足足泡了大半个下午。酒精是个有用的东西，堪称增进友谊的润滑剂，临别时双方已经称兄道弟了。周文通不再称伦德施泰特先生，直接叫名字菲利普，而对方则用德国味的上海话喊他阿通。
人力车颠过了一块石子，震荡让他胸中酒气上涌，长长打了个酒嗝。酒量蛮大的家伙，不过很有酒品，在嘈杂喧闹的酒吧内，两个人都笔直正坐，轻啜浅饮，其实很另类。香醇的白兰地入口不像烧酒火辣，但很有后劲，幸亏他酒精考验，受过军营中大茶缸拼酒的锤炼。
今天基本达到了目的，借口弟弟想要出国留学，顺便向伦德施泰特打听德国接收外民入籍的可能。领事馆本身便管理者移民事宜，虽然他是武官，但流程上的东西还是知道的。德国原本是移民净流出国，普法战争获胜后，随着德国统一和工业发展，德国变成了移民净流入国，移民入籍管理严格起来。
目前德国入籍准许三类，投资设厂并长期定居的，具有声望的学者和艺术家，为德国做出重要贡献的。前两种人数最多，相当于后世的投资移民和技术移民，各有自己的流程和标准，最后一种十分严苛，需要经过德皇或首相批准。
周文通思考着，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扶手。
“先生，有什么吩咐吗？”
车夫回头询问，有时客人会用这种方式提醒。
“噢，去使馆的华人多吗？最多的是去哪国使馆？”
周文通醒悟地停下手，同时顺带问了句，车夫在领事馆外等活，他们也有自己观察的视角。
“华人不是很多，最多的去是英国领事馆，去俄国的最少，以前听说罗刹鬼吃人肉。”
周文通笑了，俄国人吃人肉，恐怕是康熙年雅克萨之战困在城里被饿的。不过让文达移民入籍，根本就没考虑过俄国，那个贵族可以当街杀人的国度。现在他考虑的是，德国入籍的最后一类重大贡献，把原本就是德国人的设计贡献出去，应该也算吧，虽然早了几年。想起伦德施泰特听到他们兄弟设计出步枪时的表情，周文通嘴角露出笑意。
打赌吗？如果输了，周文通需要帮助对方拿到某位总督的武器订单，而伦德施泰特则需要帮助他弟弟加入德国国籍。伦德施泰特有这个能力，他相信，不单因为全名中的冯，德国贵族的标志，更因为全名中的母姓卡洛维茨。刚刚知道卡洛维茨居然就是礼和洋行的德文名字，而今在上海掌管中国总行的是菲利普的舅舅。
伦德施泰特家族更是老牌军官团贵族，靠，这家伙居然是德国的官二代加富二代。
弄堂里已是炊烟四起，各家将炉子搬到外边，引火扇风，甚至有人干脆就地炒菜做饭，狭窄的道路俨然成公共灶房。
夹着两本德文书走进弄堂，远远看见楼下两个陌生男人正同房东张太太聊天，并且指点着自己，周文通顿时提高了警觉。边走边观察，个子较矮的中式绸衫，看上去举止斯文，个子高的短衣打扮，却让人感到危险，一种随时可能暴起伤人的危险感。
“前面可是周先生？”
绸衫男子快步迎过来，远远招呼了一声，及至近前站住，两手抱掌前推，身子略弯，做了一个揖礼。周文通以前只在电视上见过作揖的礼节，现实生活中还是头一次碰到，略带慌乱地抱拳拱手回礼。
“在下周文通，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一边尽可能文雅地问道，一边更仔细地打量着。三十多岁光景，面色白皙，颌下墨须，举止文雅端正，不卑不亢，显然是见过世面的人物。
“不才常熟翁斌孙，仰慕先生才识，特来拜会。”
中年人自报了家门，周文通没听说过，见高壮的短衣男子走了两步站住，心中戒心略降低了些，只在心中揣测，这两人究竟什么身份。看到弄堂里的邻居都在围观两人间寒暄，便学着剧中对白客气道：
“此地不是讲话所在，寒舍简陋不足待客，不如我们出去寻个地方细谈，不知翁兄以为如何？”
“客随主便，翁某叨扰了。”翁斌孙同样客气地回答。
一行三人向弄堂外走去，有危险感的短衣男子在后面亦步亦趋跟着，似乎是同行的随从。
这人貌似书生，常熟离上海不远，在乡的读书人？可为什么来见自己，出名的不过报上两篇文章，内容与科举八股离题万里，更谈不上辞藻华美。书生仪表不俗，显然又不是后世愤青一族。莫非有什么使命？他最先想到的是两江总督，常熟正在江宁上海之间，或许是总督署内幕僚，心头不免暗暗有些期冀。
刚走出弄堂口，迎面与文达相遇。
“老哥，这是要去哪里呀？”
本来还要往下说，见翁斌孙两人也站住脚步，马上停了下来。
“这是舍弟周文达，现在圣约翰书院就职。”周文通一边向文达递着眼色，一边向对方介绍。
“幸会，在下常熟翁斌孙，专程前来拜访令兄，这厢有礼了。”
说着，又是一揖，搞得周文达手忙脚乱，不知是该握手还是模仿作揖回礼。
太和兴酒楼是宝善街最大的餐馆，周文通没进来过，但见到过这里的人气，更关键的，看起来很干净。刚走到附近，门口的伙计便跑过来招呼。
“现在还有雅间吗？”
周文通问道，后世大城市人气旺点的饭店，雅间都是要预定的。身上的直觉，翁斌孙在观察自己，从见面之初就开始。
伙计打量了一眼几个人的穿着打扮，立刻应承说有的。
“太和，徽帮菜？”周文通边走边问，想到了安徽太和县。
“咱是上海本帮菜，东家是太仓人，和同漕河的河谐音。”伙计连忙解释道。
周文通笑着点点头，酒楼东家很可能是入了漕帮的，自从上次事件之后，他对上海的帮派多少有些了解。
“四位先生，楼上雅间。”
刚进门，伙计立刻高声吆喝，有人上前引导上楼。
突然在一楼大堂中，周文通看见了熟人，而那人也正往这边看来，两人的目光狠狠地对撞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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