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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煦暖的春风吹过,百花低首,草木婆娑,鸟翔鱼跃,放眼皆是盎然生趣。
当此时节,伫立山丘之上,沐风观景,心情该是何等舒畅啊,可岐国老帅云璡站立的山丘却是一块绝地,春风仿佛也吹不透死神布下的森然之气,不能令小山头上仅存的千余浑身血污疲惫不堪的将士感到该有的暖意,所有人都知道,这里将是他们的葬身之地。
一口气被番兵追逐了百余里,精锐的八百湖阳将士虽凭借胯下健骏战马可以继续逃,可定边城那三四百兵卒所乘皆是普通马匹,再也跑不动了。
望了一眼远处滚滚烟尘,云璡举起手中的斩龙刀,对部下喝喊道:“湖阳军创建百二十年,儿郎们从未有死于逃命路上的,难道湖阳军的赫赫威名要毁于我辈吗?!”
“战!”怒吼从八百人口中一同发出,如同丧家犬般被人家追了这么远,对这些湖阳军而言已是莫大的耻辱,老帅的一句话立时把他们豪情引爆,热血沸腾间,一声呐喊不足以表达激愤的心情,大家挥舞着手中兵器连续的喊了起来,声浪一阵高过一阵。
“战!战!!战!!!”
众人齐心,声震云霄,临战湖阳军将士如同是出了鞘的上古神剑,闪烁着杀气袭人的本色光芒。
自昨日战败就心神皆丧的定边城将士被眼前这阵势给镇住了,他们实在难以相信,已到绝境的湖阳军竟还能激发出如此斗志,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啊,毕竟都是热血男儿,他们中的许多人也被感染了,气血冲头的跟着喊了起来。
“布防!挑选最好的战马交给定边城的将士。”振奋了大家的精神,云璡发出了军令,说完他把定边郡守卢剫拉到一边,语气沉重道:“不意此战会打成这样,两万人马只剩……,唉,大人速带所部人马去蓼城。”
卢剫也被湖阳军将士的英勇气概感染了,有些激动道:“大帅这是说的什么话,难不成就如此小觑我卢剫,小觑定边将士吗?!”
云璡皱紧眉头道:“大人糊涂啊,我岂有小觑大人之意,只是仗打成这个样子,总得有人回去向大王禀明原委,揭穿灸岢那混账的罪行,能不能为国锄奸,为我湖阳军及定边将士洗清战败污名,就全赖大人了。”
卢剫苦笑道:“在下区区一个郡守,灸岢权倾朝野,这等重任如何担的起?此败原由大帅最清楚,理应是我在此阻住敌军,大帅亲自回去在大王面前与他论理才对。”
云璡有些不耐烦道:“都什么时候了,再不逃就走不了了,全军覆没之下,我这主帅要是独自逃回去了,本身就矮了三分,不必多言,此乃军令。”说着,他把包有兵符印信及往来公文的包裹塞到卢剫手中,挥手示意他速去。
卢剫心里知道,老帅不肯走的最主要原因是不能明说的,老帅是明白人,他的以“重任相托”不过是让自己逃命的借口,他又怎会真指望自己能铲除灸岢呢。
飞身上了黄龙驹,卢剫的眼中有了泪光,抱拳拱手声带哽咽道:“卢剫自知力薄智寡,料难承重托,但有死而已,大帅保重!”
云璡急忙道:“奸佞之患已成,非一日可除,大人不可自轻性命,可容时日与诸位大人从长计议。”
卢剫点点头,转头高声对定边将士喊道:“大帅命我等撤离,弟兄们,给我叩谢大帅,叩谢湖阳军的弟兄们!”
本已不抱生望的定边军将士闻言大喜,纷纷跪倒叩头,那种对湖阳军的感激与崇敬真是发自肺腑。远方已能看到番军旗号了,卢剫率领部下匆匆向蓼城驰去。
云璡点手唤过三十岁许的偏将宇文贲,先严肃的告诫:“只听我说,不许多嘴。”然后才低声吩咐道:“回去找迹儿。我此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此子看似是兄弟六人中最不成器的,可我深知其性情,你不要跟他讲此战实情,只说是我谋划不周致败,否则他绝不肯与灸岢善罢甘休,你想办法尽快带他去衡国,走的越远越好,就说是我的遗命,让他此生不得为将拜帅。”说到这里老帅虎目中露出些许悲怆,叹道:“六子已丧其四,宇儿此时在灸岢帐下也不知如何了,云家总得留下一支血脉,无暇多嘱托了,你一向不负我所望,也懂得我心意,去吧。”
刚听了第一句话,宇文贲的脸就憋红了,可大帅先有告诫,他真不敢多嘴,直到大帅把话说完,他才扑通一声跪倒,哽咽道:“这个时候末将如何能……。”见到大帅目光转历,他急忙换了话头,接着道:“再者,末将也是知道六公子的,大帅所命之事末将自忖难以完成,请大帅还是另派别人吧。”
云璡摇摇头,道:“你曾教他骑射武艺,有师徒之份,不让你去还能让谁去?还不快走!”
宇文贲额头青筋暴起,突突而跳,他用带着泪光的双眼望着大帅,然后郑重的磕了三个头,站起身后,他转身背着大帅仰头朝天嘶声而吼,此时离开大帅、离开众位好兄弟独自去逃生,对于这个热血汉子而言比死还难,胸间淤塞之气堵得他难以呼吸,不吼出来真能憋死他。
这一声暴吼声音太大了,众人都不知宇文将军这是怎么了,诧异的望了过来。
上了马的宇文贲看了一眼情同手足的兄弟,嘶喊道:“不等到我谁也不许先投生!”喉头堵塞,发出的声音显得十分怪异,纵有千言万语也只能说这么多了,他狠狠的抽了一下坐骑,骏马吃痛,从高丘上疾奔而下。
一个将领折服的对身旁的人道:“奶奶的,下山也敢跑这么快的,也就他一个了。”
旁边人道:“怎么了这是,他喊什么呢,我都没听清。”
“肯定是奉大帅之命回去给府上报信了吧,他还欠我三两银子呢,便宜这小子了。”说话者眼中露出的是欣慰之色,他是为这个好兄弟能活下去而高兴,“他喊让咱们死后等他,不许先投胎,不用他说我也得等他,欠我崔五的钱不还,门儿也没有。”
“哈哈哈……”边上的人大笑,另一个偏将还朝着远去的宇文贲背影高喊道:“明天就给我们烧些钱黄泉路上买酒喝,否则我们让崔五提前投胎,下世作你爹!”
山头上的人轰然而笑。此时已能感觉到番兵铁蹄令大地发出的震颤了,虽说这是个热血时代,从来不缺视死如归的勇士,可八百人皆能谈笑赴死,天下也只有湖阳军能做到了。
走过来的云璡向这伙人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对崔五道:“只记得你那三两银子,连疑兵之策你都不作了!”其实这个时候布不布疑兵纯属多余了,这种训斥是老帅开玩笑的方式。
难得见大帅露出笑容,崔五嘿嘿笑道:“末将怎敢忘了职责,您看。”
云璡顺着他的手指向山阴望去,见越来越多的烟头正袅袅升起,不由满意的点了点头。
“也只能点些火头了,跑的什么都丢了,连战鼓也只剩一面了,真他奶奶的窝囊,如果大帅再不下令停下,我们几个就要抗命杀回去了。”崔五满腹憋屈,他说的的确是实话,昨晚一战,三千湖阳子弟折损大半,这些人不仅有浴血同袍之谊,更是同乡,还有许多是亲朋,活下来的此刻满心都是仇恨与悲恸,这是最容易冲动的时候。
云璡朗声道:“把鼓放到最高处,一会我亲自为你们擂鼓,人言我湖阳军能以一当十,今天不杀够十个番兵就死的,有过无功!”
“好!”众人群情振奋,个个摩拳擦掌,必死之战竟然被加入了竞技意味。
老帅在战场上向来少言寡语,但说出每句话都深合统兵之道,让将士斗志昂扬。
追上来的番兵先头部队在山下列开了防御阵势,虽然有三千人,可他们清楚,自己绝非这八百湖阳军的敌手,待援是明智之举,紧随其后的大军顷刻便到。
“杀下去吧!”几个将领目光灼灼的看着大帅。
云璡只是轻轻的摇了摇头,眼睛望着东南方,那是救兵有可能来的方向,此刻多杀几个敌兵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他现在不忍去看身边的将士,他们是在陪着自己白白送死,番兵穷追不舍为的就是他这个主帅,让这些子弟军逃命的军令绝不会有人服从,自刎的事更不能做,如果那样,这伙人立刻就会冲入敌阵,老帅心里真不是滋味。
一个亲兵双手捧过鼓槌,另一个亲兵伸手去接斩龙刀。刀刚离手,多年戎马生涯历练出的警觉忽然让他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还没容他反应过来,几个亲兵一拥而上,反绑了双手就给托到了马上,这套动作真是干净利索。
几个将领随即跪倒马前,崔五道:“主意是我们几个出的,大帅要怪就怪我们吧,不过要责罚可得等来世了,大帅多多保重,我等弟兄不能再服侍大帅了。”说着眼圈红了,对几个亲兵大声道,“快走!”
“糊涂!”云璡大喝一声,在亲兵把他双脚绑在马镫上之前,双腿猛一夹马腹,借马前冲之力挣脱了亲兵的控制,随即甩蹬离鞍稳稳落到地上。如果放在平时,这身手一定会赢来齐声喝彩。
“我看谁敢再动!”云璡对又扑上来的亲兵怒目而视。
那几个亲兵迟疑了,崔五等将领彼此连眼神交流都没有,默契的同时动了手,云璡绝望了,这几个得力干将可都是智勇双全,一个赛着一个的有主心骨,皆有独当一面之能,他们要合谋一件事还真少有不成的。任凭他怎么喝骂,几个人连一个字都不回,绑的绑,架的架。
恰在此时,负责在高处瞭望的兵卒高喊道:“东南方有人马来了!”
这消息让崔五等人也停了下来,他们都明白东南方来人马意味着什么,纷纷面露喜色的举目眺望,可很快他们脸上的喜色就黯淡下来,因为那道烟尘只有一线,与东北面番兵扬起的漫天烟尘不可同日而语,久经战阵的都能准确判断出这点人马不会超过两百人,这根本不是先锋营的规模。
云璡沉着脸道:“放开我,这或许只是寻找咱们的游骑,看见咱们在山后面放的烟火寻来了,保不准大军随后就到。”
几个将领一时难决,皱眉互望。
“真是糊涂!你们怎么还不明白,这场败仗不管我们多冤枉,罪名最终都会栽在我头上,想想大王是信灸岢等人还是信我们?天理难昭,我活着回去只会徒受小人之辱。”他声音很低,如果不是被逼无奈,他绝不会说出对大王不敬的言语,这就是他必须战死的原因。
几个人面露悲苦,他们知道权奸把持朝政,也知道大王昏庸,但更清楚的是云家历代忠烈建下的不世奇功,可以说没有湖阳军就没有岐国,他们没想到大帅的论断是如此悲观,朝堂上的事他们自然不及大帅清楚,想来大帅在这个时候也不必以谎言相欺。
副将奇宏上前用刀割断了绑索,然后朝家乡方向跪倒,哽咽道:“老夫人,奇宏白喝您赏的酒了,不能……不能……”他说不下去了,堂堂湖阳军副将竟在属下面前失声而哭。
出征前,老夫人特意宴请了一众将领,虽未作什么嘱托,但大家都懂得老夫人的心意,大帅年事已高,不复当年之勇了,需要多加照料了。
奇宏这一说,参加过那次酒宴的将领一齐朝帅府方向跪下,有的在哽咽有的干脆放声而哭。这些可都是宁流血不流泪的铮铮铁汉,都是威震八方的猛将狠角,面对生死他们可以谈笑自若,可负了老夫人重托,却愧难承受。一众兵卒何尝见过这场面,眼圈都红了,此情此景让人如何不受感染呢。
“都起来,成什么样子!已见援兵,大军如至未尝没有反败为胜的机会,给我打起精神来!”云璡虽在训斥,可语气却不怎么严厉。
众将擦了泪水站起身,重又观察起两个方向的军情,渐渐的,他们的心激荡起来,因为以当前距离推算,东南的那支小队人马早就该看到东北面的番兵了,按常理这些人该在恰当的位置停下来,可这支小队却越奔越疾,似乎是想赶在番兵之前到达小山。这就是不折不扣的找死啊!大家虽在心中暗责领兵之人太莽撞,但更为他的这份豪情与胆色所折服。有这样的友军简直太提气了!
在心情激荡将士们的紧张注视下,那小队人马看似渐渐领先于番军了,再驰近些时,忽然有人大喊道:“是三公子!”
虽然距离远得还无法看清容貌,但三公子身上那袭醒目的杏黄色战袍极易识别,岐国将领中没有人穿这么艳丽的颜色,三公子云宇是云家六子中性格最张扬的,不但勇猛善战而且还容貌俊美,为了这件杏黄战袍没少挨老爹责骂,后来因他屡立战功,老爷子才不再计较了。
知道来的是云宇,大家紧握手中兵器把头转向大帅,急切的想冲下去接应。
云璡紧抿着嘴唇,放出犀利光芒的双眼一瞬不瞬的关注着山下的敌军先锋营,就在大家都已沉不住气时,山下的三千敌军阵营出现了波动,他们终于察觉到了云宇的那支人马。
“上!”看准时机的云璡暴喝一声,飞身上马,高举斩龙刀向下冲去。
奇宏在大帅眉峰一挑嘴唇未动时就冲下去了,崔五等人紧随其后,被三公子英勇行为鼓动的热血喷张的八百湖阳军如一群疯狂的猛兽疾冲而下,这面的山坡并不太陡,可有几个刚和定边军换了战马的士卒还是出现了马失前蹄的状况,好在个个身手了得,没被摔得太重,他们顾不得去看受伤的战马,爬起来撒开双腿继续向下冲。
本就出现骚动的敌军在这八百人的气势震慑下更显慌乱,不过敌军将领也算了得,明白自己属下斗志被夺,及时发出了撤退命令,而且撤退的方向并非本方大军汹涌而来的东北方,而是朝正北跑,这样就避免了冲乱大军的恶果。
重回山上,云宇跪倒哭诉道:“父帅,昨日战前,只因在军营附近发现了小股番兵活动迹象,那灸岢就怕了,擅自决定取消夹击敌军计划,孩儿与众将一谏再谏,恳求他立即出兵,以免父帅这边孤军作战,他不但不听还下令把我们棒逐出帐,我们又闯进去与他理论,他竟然要把我们绑了正法,孩儿没有办法,只得逃了出来,带着这些云家子弟来寻父帅。”
众人听他这么说,心中的希望破灭了,不会再有援兵了。
云璡叹了口气,道:“起来吧。”他的目光中难抑哀伤,本来还期盼着云宇能活下去,没料到他却自己找到这里来送死了。
众将士无不被云宇的孝义感动,奇宏对大帅哀求道:“四公子昨日刚刚阵亡,大帅就下令让三公子先撤吧,总得为云家留下血脉,得有人服侍老夫人啊。”
众将同声哀求。
云璡何尝想让这个儿子白白死在这里,可谁又不是只有一条命呢,面对这些舍生取义甘愿陪自己死在这里的将士,他怎么开的了口下这个令呢。再者,他逃出那边的军营已犯下军法,此刻再临阵脱逃,那伙奸党肯定不会放过他。
听说四弟昨日已战死,云宇伤心欲绝,他强抑悲痛,对众将道:“诸位好意在下心领了,也代父帅谢过,不过此议休要再提了,父帅不走,我岂有独自逃命之理?那样还有何颜面存活于世?我来此就是为追随父帅的。家中尚有六弟可服侍母亲大人,请诸位叔伯、兄弟不要再为此事多言了。”
众人不甘心的苦苦再劝。
云璡摇了摇头,伸手指了指山下,道:“敌军已至,准备迎敌吧。”
云宇则提着紫英枪站在了队列的最前沿,用行动表示了自己的决心。
不久,这壮烈一战就在番邦如风儿般流传开了,他们命名那座小山丘为“忠孝丘”此战遂被称为“忠孝丘之战”。真实战况经千万人之口一再被夸张、渲染,最后已变得近乎神话,不过有一点很奇怪,番人在演绎这个故事时,夸张、渲染的更多的却是湖阳军,而不是获胜的自己一方军队。历经一百多年,湖阳军不可战胜的观念已经在他们心中根深蒂固了,这是一个崇尚勇武的民族,番人从内心尊重湖阳军,认为他们是英雄,所以对他们覆灭之战亦不吝送上誉美之词,毫不掩饰深深的惋惜之情。
反观岐国这边,则是另一种奇怪象,战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无人知晓有“忠孝丘之战”,因为参战的尽皆战死,逃回来的那几百定边军将士在到达蓼城的第三天即被以临阵逃脱罪全部就地正法,郡守卢剫亦被以同样罪名批捕,在押送去都城的路上竟不明不白的暴病而亡。不过深深感念湖阳军大恩大德的定边军将士在刚到蓼城时,就满怀感激的向人宣扬了湖阳军为他们阻敌的义举,又义愤填膺的讲了之前九重山大败的根由。那时给他们定罪的命令还没送达,所以当地许多人都是知道有这么一场战事的,但在他们被正法后,官府很快下了公文,称那些不过是定边逃军为了给自己开脱而编的谎话,九重山之败就是因这些人畏战不服从军令所致,后面的土丘之战纯属子虚乌有,再有私传私议者,以造谣乱国罪论处。蓼城百姓一时噤若寒蝉。
很久以后,“忠孝丘之战”的故事被边贸商人从番邦带了回来,结果短时内就被传开,岐国百姓至此才得以知道真相。许多人前往那座“忠孝丘”去拜祭,人们立于山头想象着八百勇士力抗数十倍于己的敌军的壮烈场景,追思着那传说中番王九请不肯降,自刎后身躯屹立不倒的云老元帅,寻遍四野寻找着那故事中力斩番将十二名冲进敌阵千余丈的神勇三公子的尸骸……。可这里尚存的只剩些生了锈的断剑残戟,看来真如故事中所讲的那样,英烈们的尸骨都被番人带回去以勇士之礼安葬了。
忠骨埋异乡,英魂游漠北。这让人如何能不心伤慨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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