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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春节已没有几天了。志泉在少年时期，最期待的就是这段时光——天空阴沉沉地，笼罩着随处可见的节日气氛。偶尔有迫不及待的少年点响几处爆竹，空中就弥漫开象征节日喜庆的淡淡火药味；到处是儿童在街巷、庭院里追逐嬉闹。
在那些物质匮乏的年代，寻常百姓家，举一年之力，也要为子女准备丰盛的过年食物，这时小孩可以任意享用，而不受阻拦。
尤其到了晚上，那些油炸的、蒸的、炒的食物香味更显浓烈，充溢街巷。（因为这时大人已忙完公事，可以全身心投入春节主食、零食的准备工作。）
于是这些少年就会三五成群，在街头游荡。在垂涎欲滴的食欲诱惑下，尽情享受浓烈食物香气的熏陶，争先恐后地炫耀各家的食物丰盛和春节的喜庆。在迫不及待、又恐稍纵即逝的情绪中，谛听越来越近的新春脚步！
这几天的感觉太奇妙了——充满希望的期待，常常比达到目的本身更具诱惑力。就像燃放焰火，未燃放之前，对它的多姿多彩有着无限的想象；但一当它燃尽，欢娱就会由顶峰迅速跌落，回味只会增加失落的痛苦。
所以少年时期的志泉，最钟情于腊月二十以后至除夕的这段时光；而一旦春节真正来临，他的好心情就会迅速下滑，失落感与日俱增。
自从结婚生子后，虽仍童稚未泯地怀念儿时的欢乐，但更多地是想到让子女能延续、并超越自己儿时的幸福。回忆着儿时的种种不满足，力图做得尽善尽美，希望子女的幸福不留缺憾。
每当春节即将来临，他就会在家里提前渲染节日气氛，把子女的期待变成现实，尽量延长他们享受欢乐的时光。有时也会和子女一起去燃放鞭炮；有时也会混迹于他们之中游戏喧闹，子女则如同对待同伴一样，尽情地放纵自己，达到欢乐的极限。
可是现在，当他由父亲已成为爷爷时，却再也没有和子孙一起享受这份快乐。
自从家庭破裂后，儿女们随他们的母亲一起生活，就剩下他孤身一人，甚至没有一个固定的生活场所。越是节假日，孤独感越强烈！
这些尚可自己忍受，他更怕看到子女艾怨的目光。为他们缺失的爱，他时时被愧疚感所折磨。
现在漂泊异乡，又增添了远离故土的彷徨，更何况始终这样郁郁不得志！一年过去，又在所剩无多的生命年轮上揭去一页，别人在过年，他却在过劫！
白云的人生经历更凄惨。因受不了丈夫的长期虐待，被迫离婚；前夫抛妻弃子远走他乡。年幼的儿子虽有娘家母亲照顾，但娘家生活的艰难，又缺失母亲的呵护，才四岁的儿子已显得落落寡合，失去了童年的天真。
自从和志泉走到一起后，处境一直这样艰难，她也不好开口往家中寄钱，看到别人的孩子穿得花红柳绿，由父母带着到处游玩；恐怕自己的儿子过年也难有一件新衣，更不说父母的关爱！
每想及此，就不由暗暗流泪。她又怕被志泉发现，让他担心，常常不得不强颜欢笑。
一个母亲的心，必须在两者之间痛苦的抉择——她既割舍不了对儿子的爱，却更不愿离开志泉。本想在春节时回家一趟，却舍不得花费来往路费，更不能丢下志泉不管。
只有建设，成天乐呵呵地像个小青年。好像在他的生活纪录里，没有悲春伤秋、没有离愁别绪。他很少有情绪低落的时候，是典型的李白的信徒——“人生有酒须尽醉，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现在又新结识了王芳，正处于精神亢奋状态，像是充足气的气球，在水面无根的漂浮，想按都按不下去。
明天就是除夕。
吃饭时建设问：“春节我们怎么安排？”
志泉答道：“明天照常营业。春节三天，根据情况再定。要是你没有什么安排，明天下午一起到方玉那里吃年夜饭。”
“我有什么安排，我是说店里应该布置一下，增加一些喜庆气氛。”
“这样一个烂店，还值得瘌痢头上插花！收拾干净整洁就行了。”
“不为别的，就是客人来了，让他们看到店里红红火火，也乐意来吃饭。”
见志泉懒懒的提不起兴趣，知道他不愿为此花费。突然一拍脑门喊道：“有了！最简单的办法：门上写一幅大红对联，由你自编自写，又喜庆，又不花钱，还可以展示一下你的才华，别让人以为我们是天生的店小二！”
说到这里，白云也高兴起来。她也希望让人看到，自己钟情的男人，并非是涮锅洗碗的无能之辈，只是老戏中常演的落难文人，郁郁不得志而矣。
因而也极力怂恿，“你也不要辜负老童的一番好意。谁说我们这里无风光？只有人才才是千金难买！也让那些小看我们的人，知道这里也是藏龙卧虎之地！”
说着，也不管志泉是否同意，立即在隔壁买来纸笔墨等，和建设一起剪裁粘贴，拼成一幅大红对联，单等志泉下笔。
志泉见拗不过他们，也觉得该给平淡的生活增加一点亮色；既然少花钱，又大家高兴，何乐而不为！
沉思有顷，提笔在手，边写边念道：“上联是：细细雨，慢洗出沿河柳色。下联是：徐徐风，骤送至春光遍野。横批是：南国春早。”
谁知对联一贴出，立刻在周围引起轰动效应。可想而知，并非对联写得好，而是因为不久之前这里还是穷乡僻壤，有几个人知书识字？即使那些外来打工者，又有几个有文化素养？相形之下，自然显得月更明，星更稀。
凡看过对联的人，都夸对联写得好——填词造句，落落大方，不流于俗；深入浅出，雅俗共偿。不论其文化底蕴如何，皆可从不同层次领略其中的韵味。
正如建设所料，周围的人看过这幅自编自写的对联，果真对店主人刮目相看，使他们多少改变了一点“店小二”的猥琐形象。听到人们的赞赏，他更是跑出跑进、不遗余力的乱吹，为自己是本店一员而骄傲。
白云听到人们的称赞，心里美滋滋地胀满幸福感。反而认为过去遭遇的那些不幸和艰辛显得那么微不足道，甚至认为那是为了获取幸福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一时间，那些周围的店主，还有那些平时不屑与他们为伍的本地居民，上门求墨宝的来了不少。
志泉不好推辞，只得勉为其难的应付。建设和白云甘愿承担店里的全部事务，不经意间，让他又做了一回“脱产干部”。
且说方玉，前两天就和志泉预约过，春节前要帮她写一块招牌，一副对联。今天久等不见他来，特地赶过来请他。
进门见志泉成了忙人，就主动与他裁纸磨墨、粘贴裱糊。心里却是欣喜、激动、敬慕、心仪；又夹杂着几分悲苦、伤感。一时间，这些无法言表的复杂情绪，五味杂陈，使她感慨万分。
她敬重志泉的人品、学识，希望他有展现自己才华的机会，得到社会的认可和人们的尊重。今天见他牛刀小试，就赢得一片赞誉之声，既为他感到高兴，又在心底为他叹息。转念之间，又担心白云更不会离开他，最后落得空自嗟叹水中月、镜中花！
她甚至暗下过决心：只要白云能够容纳，她心甘情愿屈居于白云之后，终生与他们保持友情和亲情。
但她知道，这种希望渺茫到只是她的一厢情愿！——世上难得有两全的感情。所以总是在希望与绝望中进行痛苦的挣扎，又从未打算放弃。
等到志泉忙完了，方玉才开口请他过去。临走时与白云打招呼：“我借泉哥两个小时，等会准时送回。”
不等白云开口，建设抢着说：“你要算准时间，钟点工与你们钟点房一样，要计时收费的。”
方玉正要开口骂建设，却听白云说：“多少时间都可以，回不回由他！”
方玉也不计较她话中有话，接口说：“你放心，我不会刘备借荆州，久借不还。”
建设又抢着说：“就怕你甘露寺招亲，弄假成真！”
方玉也拉下脸面反唇相讥：“我倒担心你中了司徒王允的美人计，到时候想哭都流不出眼泪！”
两人本就心存芥蒂，志泉见他们玩笑中已带出火药味，怕他们一言不合，真的争吵起来；又怕他们言多必诈，引得白云不高兴，连忙催促道：“你们怎么这么多废话？再不走，天黑了就不好做事了。”
不到两个小时，方玉店前已装饰一新。用金水写成的招牌，经镶在周边的彩灯一照，更是流光溢彩；方玉特地买来印有花鸟虫鱼的对联纸，比起那些用红纸粘贴的，更增加了喜庆色彩。
但见上联是：南粤风光无限，一元复始更宜人。下联是：雅室别具洞天，四方宾朋伴春归。横批是：佳期有约。
这时天已黑下来，方玉还要留志泉吃宵夜，却被志泉再三推辞了。
方玉也不再坚持，转身从房里拿出两套名牌衣服，说一套送给他，一套送白云，并要他当面试穿。
志泉坚辞不受。说：“你要这样，反显得生分了；如果出自同情，我更无法接受；要是礼尚往来，我们能拿什么还礼呢？”
方玉没有想到他会坚决拒绝，也生气地抢白他：“我不是与你做生意，讲对等交易；既然你这样不给妹妹面子，只好丢到垃圾堆里算了！”说着就要拿起衣服往外扔。
志泉只好拉住她，一时进退不能，两眼求援似的盯着方玉。
方玉见有机可乘，脸上又浮起亲切的笑容，将装着两套衣服的塑料袋往志泉的臂弯里一挂，满目深情地眨了两下眼，又拍拍他身上的灰尘，说：“我是真心敬重你的为人，又爱屋及乌地看重白云的人品；能有这样一个哥哥，使我感到自豪，这就是最好的回报！”
见志泉仍在犹豫，她继续说道：“也许我与别人是小人之交，但对你就不同了；更想借重你的人格、气质，风度来陶冶情操。虽然相见恨晚，但你的言行已在我脑子里烙下了深深的烙印，再也无法抹去。
“我现在的物质条件比你的好一些，但绝不会以此为砝码与你进行交易；如果你也这样计较，反而有失君子风度！”
志泉被她这番至情至理的话说得无可辩驳，再拒绝她的好意似乎于情不合、于心不忍，便报以一个柔情的微笑，又拉拉她的手，轻声说道：“那，我走了。”
不料方玉已跨前一步，脸几乎贴着他的脸，但闻她鼻息加重，一下倚在志泉怀里，口里喃喃低语：“你能吻我一下吗？这就是我想要的最好礼物！”
志泉一时情热，眼睛里也射出异样的光彩，在潜意识里蛰伏已久的激情终于喷发出来，他微微俯下头，在方玉的脸蛋上深深一吻。
但见方玉脸上漾开醉人的笑纹，身体也变得软绵绵、摇摇欲坠。不过她很快控制住自己，然后定定神，已恢复了常态。
志泉也在梦幻中清醒过来。看到方玉一脸娇羞，如带露荷花，鲜艳欲滴；一刹那，又见她敛容肃立，全然没有了儿女情长的缠绵。不由心中暗叹：一个长期生活在风月场中的女人，竟有出污泥而不染的高洁情怀！比较过去传说中的方玉，已前后判若两人！
方玉还要送志泉回店，但被他劝止了。他怕两人言行调控失度，会伤害白云。
临行前，方玉再三嘱咐：“过年时，把新衣穿上，图个吉利——新起新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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