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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云万里无城廓,雨雪纷纷连大漠。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
一阵朗朗而稚气的读书声,来自通向西域驿道客栈。寒意浓烈的晨曦中,一位少年正在按卷诵读。身后一位侍从躬身静立,腰悬一把佩剑,一看便是习武之人。少年诵读的是时人李颀的七言诗《古从军行》。诗篇历史渊源特别,汉武帝太初年间,内戚李广利受天子诏书,领兵数万远征西域大宛国。圣命紧急,大军即刻开拔。由于出征之前评估不足,没有做好各种准备,加之路途遥远,沿途各小国不肯援济粮草,不得已而回军。
远征军往而复返,历时两载,至敦煌时,所剩十之一二。见损兵折将,无功而回,天朝颜面何在。大汉天子盛怒,着使者前往玉门关截道阻拦,扬言入关者立斩。后来,汉军再次经过艰苦的复征,终于征服大宛。李广利不负圣命,并从遥远的西域,取回来汉家天子久已慕名的大宛国的国宝——天马、蒲桃之类的地产。传说,大宛国天马神骏能驰,日千里夜八百而确非虚言,流出汗水来也与众不同,却是殷红色的,又称之为“汗血宝马”。那“蒲桃”更是上等的酿酒佳品,大汉天子常常因此杯不释手,颇为自得。
“年年战骨埋荒外”换回来的竟是几只动物和几粒植物果实,让时人不寒而栗,让后人喟然长叹,多么的荒谬。诗的题目“古从军行”,一针见血地讽刺了汉武帝穷兵黩武,致使包括西嫁胡国和亲在内的汉家公主,以及各阶层各民族百姓,深深地陷入巨大的浩劫之中。
时正大唐玄宗天宝年间,李颀虽在诗题上加个“古”字,然借古喻今之意十分明显,使人极易关联当今天子的对边用事、战火纷飞的边关,以及在痛苦中挣扎的黎民百姓。诗歌在当时已达登峰造极,边塞诗作豪放爽口,往往在官宦士族、普通民众之中,特别是戍卒行伍里广泛流传。
少年正在用心晨读,门外跨进一位中年大汉。他赶紧向大汉躬身行礼,道:“李叔叔早安!”少年身后的侍从也微一躬身,道:“将军,公子正在用心功课!”神情之中对小主人好学之举甚感欣慰。中年大汉轻轻拍了少年的头,微笑道:“昭儿,准备上路。”转向对侍从道:“裴二弟,你去收拾一下!”被称为裴二的侍从应了一声,忙去找店家结帐。他刚走出去,一位胡人服饰的半百左右商贾闪进门来,嘴里哼着吐词不清的边夷调儿,手里正在勒系腰中丝绦,却是如厕回房的神态。
胡贾一步跨进便抬头看到中年大汉,顿时一愣,随即点头哈起腰起来,连声道:“对不起,走错门。”边说边退了出去。往回退出两步还回头瞅了少年一眼,退到门槛时,冷不防与返身回来的裴二撞个满怀,两人皆不自禁各自倒退了一步。这一带路径是东土大唐与西域往来的通道,有“丝绸之路”之说。东来西去的汉胡商贾众多,见到这样的胡贾确也是正常。
裴二牵出两匹马来,大汉伸手在少年腰际轻轻一揽,脚尖略略一踮,身子倏地飞起,跨上其中一马。少年公子坐在大汉怀中,很是亲热。大汉双腿微一用力,胯下坐骑四蹄腾起,迎着初起曙光向前飞奔。“当真人雄马壮!”身后裴二和那名胡贾见此风采,禁不住同声喝彩。裴二飞身跃上另一坐骑,扬鞭策马,紧紧跟随。
越往东行,路上行人越多。多许是东去大唐经商易货的西域各国商贾,其中夹着一些身着华贵异服,骑着高头大马的黄发绿眼的异邦人。他们东指西点,相互叽叽哇哇地交谈,局外之人虽然难以听懂,却从他们溢于言表的神采可以看出,这些初来东土的异邦人对大唐疆域的广阔、山川的壮丽、外邦的奇异都甚是惊叹,流露出许多羡慕和感慨。
三人两骑在人流中穿越而过,不时引起一些路人的注意,惊叹东土人士的驾驭本领。
晌午时分,来到一处集镇,他们一家酒楼门前停下。从清晨至此,一路飞奔,马不停蹄,两匹坐骑累得汗水津津。尤其裴二的黑骑更显得没有中年汉子和少年公子合骑的白马脚力好,腿儿有点儿打颤,喘气也是呼哧呼哧不停。两骑都是西域的上等好马,虽不如李颀《古从军行》中所言的“大宛国天马”,却也是百里挑一,不然如何经得起这等长久狂奔。
店小二见有来客,急忙出来招揽。眼前酒店在这个集市上算是最大,甚有派势。房舍上下三层,后面是进大院,一面酒旗迎风飘摇,上书四个大字“四通客栈”。店名有些俗儿,墨迹却颇见功底,也很是气派。在远离中土繁华的偏僻之地,能有这样的店铺,也属少见。小镇地处东西要冲,时值中午,四通客栈客人不少,生意挺红火。三人刚下马,后面又是一拨旅客到来。
裴二手从怀中一探,银子已递到小二面前。小二见是阔手,顷刻堆起笑容,亮开嗓门儿道:“贵客光临,楼上雅座,请——”顺手牵过马匹去后院马厩喂料饮水。
三人被引到三楼坐下,小二片刻便将酒菜端了上来,摆放好碗筷,躬身告退。却听底楼突然喧闹起来,一声“叭”的大响,可能是一个巴掌重重地砸在桌上,接着“哗啦”之声一片,杯盘碗碟着地声响不绝于耳。楼下一人高声吼叫起来,道:“好个狗东西,竟将这等糟劣肮脏的饭食端上来给爷消受!看爷今儿不给你这鸟店砸了……”言语十分的蛮横。一个伙计见状,赶紧上前询问:“好汉爷,您咋了?”叫嚣的乃是一位满脸黑麻子的客人,相貌很是丑恶。他眼睛一瞪,麻脸长长地一拉,给人以阴森森的感觉。麻脸客左手一甩,一个巴掌“叭”地一下抽到伙计脸上,口中继续叫嚷着:“放你娘的狗屁,你白爷砸店,配你这个混小子责问?”
众人见他一脸麻子,多得不可胜数,黑黝黝的一片,还自称白爷,真是毫无自知之明,禁不住暗自发笑。这个巴掌打得实在太重,伙计的半边脸顿时红肿起来。他感到很是屈辱无辜,心中大怒,斥责道:“该死的麻子,何故来此撒野?”随手操起一条长凳向麻脸客打来。他虽是店中伙计,但哪里受到过这等欺侮,立即欲与麻脸客拚命。
麻脸客面部横肉一颤,没待伙计手中长凳砸来,一提脚踢在他的屁股上。只见伙计身子如断线风筝一般飞出大门之外,重重地摔在地上,顿时昏死过去。
过往旅客哪里见过如此野蛮凶悍的人,一齐惊慌喧哗起来,纷纷起身离座,意欲逃离是非之地。店主见平白无辜惹出命案,哪里肯罢休,呼叫出店中伙计,一起操着菜刀、汤勺、锅铲、烧火棍一类炊工厨具,上前与麻脸客打斗在一起。“嘭”、“啪”、“哎哟”、“我的妈呀……”的连续声响和号呼声中,已有不少伙计和旅客遭殃。
裴二等三人刚欲举箸就餐,见楼底下突然乱将起来,开始敞尚未引起二人注意,但片刻时间便乱得不可收拾,他们很是惊诧。裴二向中年大汉看了一眼,中年大汉微一点头,裴二飞身下楼。
楼下七、八个伙计围住麻脸客,双方斗在一起。麻脸客不慌不忙,挥洒自如,似乎在戏斗众伙计。他一掌轻轻打出,一名伙计顿时鲜血狂吐。又一脚飞起,踢中一名伙计手中菜刀。这把菜刀本是砍向麻脸客,但此刻瞬间转向一名旅客的头顶,吓得众旅客惊呼连连,叫苦不迭。麻脸客同时起右掌,欲以一招“开山掌”向店主击去。裴二心中暗惊,诧异道:“奇怪!这等身手如何与店中伙计闹起别扭?”情势紧迫,不容多想,裴二早已跃起身子,一招“天池燕起”,左手五指并拢向麻脸客太阳穴点去。此招出击,意在围魏救赵,阻止麻脸客及时回手放弃对店主的残毒一击。
麻脸客发觉楼上飞下一人,知其武功不弱,不敢怠慢,急忙收回出击店主的一掌,同时身子左闪,右手奇快变掌为拳向裴二面门击来。这一招如电光石火迅速,眨眼间已递到裴二眼前。他欲趁对手飞身下落凌空,难以退让之机袭击,显得十分的阴毒。
裴二微微一笑并不退让,左手顺势反钩,截阻麻脸客右掌向自己面部推进。同时一招“赴汤蹈火”,伸右手加重力道,向前挥出,身子继续向下向前飞落。
麻脸客见来者出手迅捷,力道奇强,不意竟如此厉害,急忙纵身向远处一跳。伸手拔出佩剑,重新转身,与裴二斗在一起。众旅客早就惊恐不已,见此立即逃散开去。其中一些胆子稍大旅客,见有热闹可瞧,闪在一旁瞅着。大部分旅客害怕打斗的双方拳脚无着落,刀剑不长眼,生怕碰上自己,便远远地站着引颈张望。
裴二佩剑悬在腰际,并不抽出。依旧赤手空拳,不露丝毫畏惧。几个回合他便摸清麻脸客套路,一招“无中生有”,飞脚踢起一只木凳向麻脸客头脸砸来。木凳又长又重,被裴二重重踢起,大势磅礴。麻脸客知道厉害不敢硬接,慌忙向后退让。他忙中出错,竟忘记背后一张方桌拦住退路。喀嚓”一声,方桌一下子被他撞散架子。
麻脸客避退之势顿时受阻,伸手欲去搓揉一下隐隐作痛后背。裴二身子猛地前移,左手倏地搭住麻脸客使剑右腕,不待他变招过来,右手在他左肘处由下向上用力一击。“喳”地一声响,麻脸客一条右臂已被折断,疼得他几乎晕劂过去。
紧接着裴二右腿一扫,麻脸客站立不住,“啪”地一声,被横扫在地。裴二伸出一脚踩在麻脸客头上,喝道:“快说,有谁让你这厮在此行凶作恶?不说,先踩瞎你这一对狗眼……”
一句话尚未问完,却听后院马厩那边传来一声马嘶,竟是异常的惊悸和悲惨。裴二顿时脸色一变,听声音正是自家两匹马中的一匹白马。他正欲撇开麻脸客飞身过去看个究竟,身后一阵风声,一根镔铁棍横扫过来,同时有人呼斥道:“哪来的恶贼,胆敢伤吾二师兄!”
裴二不假思索,亦不回头,身子向前陡起,闪身让过后面一击,一步跨到后门,意欲直奔后院查看马匹。万一坐骑有损,一路东去,千里迢迢,行动定然困难。他刚迈出后门一步,却见眼前一道白光闪过,迎面又有一人挺剑刺向自己。使剑之人奇瘦奇高,是个中年汉子,比裴二高出一头,需要将头略略抬起,方可看到他的面孔。衣衫与树皮之色相近,加之容形枯槁,真如秋风之中一根早已枯死的树枝,大有难经雨打风吹之势,说不准突然折断,使人担心。
枯枝条儿面带冷笑,口中狂傲:“你是何方英雄!伤我白二师弟,便欲开溜,辽水三杰是这样好惹的吗?”他说话极是尖细,让人听着很是刺耳,还有些难受。枯枝条儿口中说着话,手里长剑使出一招“仙人指路”直刺裴二心窝,剑招凌厉,既神又快。裴二此时已经明白,定是一伙有预谋的对手。他们在楼下寻机闹事,引得自己下楼,纠缠住自己,其同伙好去另干勾当,这种伎俩真是无耻之极。以裴二个性,当时真欲停身止步,与一前两后自称“辽水三杰”的师兄弟三人狠命撕杀一场,以消心头怒气。但他行事理智稳当,马上冷静地意识到一旦纠缠便难以脱身。自己危险事小,楼上幼主名叫王承昭的孩子却是无论如何不能有半点闪失。
念及此处,裴二不敢恋战和大意,伸手“呛啷”一声抽出腰中宝剑,身子左斜闪击枯枝条儿一剑,不待招数用老,半路变化过来,反手一招“驱雾除霾”,分三路更为迅捷地刺向对手头胸腹三处。枯枝条儿顿时逼得手忙脚乱,方知对手绝非易予这辈。没办法,只得身子后跃,保命要紧。
裴二自不追杀,仍就欲奔向后院查看马匹。然而,被打枯枝条儿一阻拦一步尚未前跨,使镔铁棍的汉子已追赶上来。这汉子不问青红皂白,上前便是一阵猛砸。裴二脱身不得,返身接招。掉过头来一看使棍汉子,当即笑乐了。这汉子不但面孔奇红,与他的二师兄麻脸客奇黑、大师兄枯枝条儿奇特的苍白大相径庭,还红中透紫,大是很不正常。而且体态更与枯枝条儿鲜明一比,不但胖得要命,更是矮得蹊跷。身体五短,看不出有颈项脖子,好似头颅径自安置在肩上与身体相连,竟似农户地中的硕大冬瓜。
矮冬瓜其貌不扬,动作并不笨拙,腾跃跳挪极为敏捷。手中镔铁棍大是重沉,使得呼呼生风,威力非凡。裴二笑道:“辽水三杰大号雅过其实,难令江湖好汉信服。如改称辽水三丑,裴某保证再无他人敢有异议!”顿时,围观众人一阵大笑,枯枝条儿和矮冬瓜恼羞成怒,齐声骂道:“放你娘的……”
话未说完,裴二使出一招“风急雨暴”,右手剑指向枯枝条儿,同时左手掌直劈矮冬瓜。他掌剑同时使出,两路力量丝毫未见滞涩和减弱,辽水“大丑”枯枝条儿和“三丑”矮冬瓜顿时吃紧,一句话只骂出半句,便硬生生地同时被逼在喉中不能吐出。裴二接上他们刚才的骂人话题,道:“放你娘的‘辽水三丑’的狗屁!”看热闹的旅客早已围在四周,一听奇高奇瘦和奇矮奇胖的汉子骂人不成反被裴二所制,顿时轰然大笑。
裴二剑掌凌厉,辽水二丑顿时被逼得手忙脚乱,无暇反击。突然间,裴二悠然收招,身子向上跃起,越过人墙,向后院狂奔。大丑枯枝条儿和三丑矮冬瓜虽然恼怒无比,丑态百出,却也毫无办法,回身救护同门二丑麻脸客。二人凶神恶煞一般,剑棍凌空一舞,吓得围观众人“哇呀”一阵惊呼,抱头逃离开去。
来到马厩,裴二发现李姓中年大汉已从三楼飞身而至,身手更是奇快无比。他们对视一下,并不多言,一起查看马匹。却见大汉的坐骑白马已经瘫倒在地,一滩血水正从其腹部汩汩流出,腥气袭人。二人跃上墙头墙,四下张望,哪有什么可疑之人。都禁不住露出一丝苦笑,明白除辽水三丑之外,尚有劲敌隐藏在暗处。他们行踪原来早已被人发觉,可见前途甚是凶险,眼下最要紧的是查清对手的来路和意欲。
李裴二人正欲奔回酒楼前厅审问辽水三丑,却听楼上传来少年公子的惊叫和呼斥声:“……你这人好生奇怪,赶快走开,我不与你去……”李裴二人顿时大惊失色,裴二暗道:“不好,昭儿要出事。”他们深知此刻少年一人单独留在楼上极为险恶,想不到对手如此狡诈,接二连三使出调虎离山之计,使自己二人连连陷于其中。大汉更不多想,右足轻轻踮试一下,一口真气提起,一个“鹞鹰翻空”之式,身子如大鹏展翅一般已斜飞上去。脚尖刚点搭在窗台之上,身子尚未钻进窗里,一招“搏击苍穹”运起,一掌推打进去。只听“嘭”的一声,已与室内一人对击一掌。那人本欲趁李裴二人被引开之机,劫走少年公子。谁料少年公子虽然年幼却是机灵,知道陌生人来之不善,便大声斥责以呼回李裴二人。况且少年公子也能施展三拳两脚简单招式,虽然不上气候,却使偷袭者大出意料,使之出手劫持动作意外受阻。就在片刻迟疑之际,院中大汉已经飞身上得楼来。
那人见中年汉子身影如此矫健迅捷,知是阴谋不能得逞,暗叫可惜。又知并非对方敌手,当即生起告退之心,借着中年大汉推击而来的掌力,向身后一扇窗子撞去。“喀嚓”一声,已是窗破人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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