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的冬天又寒又湿，阴冷得让人难受。
可府学的教室里，却是温暖如春，挥毫作诗的秀才们的额头上，甚至还微微冒着热气。他们在冲刺三年之后的乡试考试。
当然，三年时间很久，但学子们不得不发奋图强啊，毕竟，三年一次的考试，一次只录取三五十名举人，通过率是非常低的。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这话谁说的？
这话是新科解元公刘辛说的。
这是一句很有才气的话啊。想想，这励志，都令人激动得颤抖。
前些天，解元公刘辛，和第二第三名的马举人、吴举人来府学做演讲报告，刘辛的报告中有这句话。
这句话太震撼了。
其他话可以不记得，但这句话人人都记得，就连总督大人都说这句话十分精彩。不但精彩，简直太励志了。
“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对，一寸光阴一寸金，虽说还有三年时间，但时间紧迫啊。”
“加油！”
“对，我们一起加油。”
“耶！”
……
经常可以听到一群群的同学在一起互相激励。
“像刘辛学习。”
“以刘辛为榜样。”
“争取我们都考第一。”
“耶！”
……
本来，府学的学生都有很强烈的优越感，有钱是他们的第一个优势；有功名、有身份是他们第二个优势；第三个优势就是他们是长沙府府学的学生。他们都是百里挑一的人才，现在就已经享受了国家给他的津贴，他们是国家未来的栋梁。
可是，自从学校来了几名举人，并且是科举考试前三名的人以后，他们的优势感顿时就支离破碎了。
一场生动的报告会结束后，长沙府学的学习氛围突然猛涨。他们不但被报告会鼓动了，他们还每天被鞭策！
因为，刘辛他们又回到了那颗孔子尿过的樟树后面的楼阁里。
看看那个楼阁的灯光就是一种激励啊！更是一种鞭策啊！
可是，谁知道，此时，在华丽表面的背后却是另一幅景象。
刘辛痛苦不堪地看着墙壁发呆。最近，他总是这样发呆。
自从刘辛随大军凯旋之后，他又被范楚儒赶进了学校。总督大人说：“进士及第才有真正的前途。”当然，他说此话也是为了掩饰他对朝政的无能为力。按理，他升为总督最应该感激的人是刘辛，没刘辛别说没总督官印，就连脑袋都没了。可是，朝廷只给刘辛一个八品候补，太丢人了。太丢范楚儒的人了。
“八品就八品吧。”他安慰自己，也这样安慰刘辛。“谁不是从小做到大的？”
范楚儒说这话，多少有些几百年后阿Q先生的味儿。范楚儒是二品大员，封疆大吏，位高权重，可是，吏部是孟韦梵的地盘，吏部尚书孟韦梵，资格很老很老了，老得连皇帝都不太放在他眼里了，所以，范楚儒更不在话下。这个孟韦梵老人最恨的事就是年轻人越级上跳，譬如范楚儒，他这种三十几岁就做总督的人，他就非常厌恶。他对范楚儒的升迁影响有限，但是，范楚儒举荐的人，他可以压死他，刘辛就这样被他压死了。范楚儒有自知之明，他对孟韦梵很敬畏。所以，刘辛被赏了个八品候补，他也就不争了。
他下决心让刘辛会试时考出好成绩。范楚儒几次来府学，亲自督阵，他对府学的领导和老师说：“你们拼老命也要把刘辛的成绩搞上去。”
那些被挑选出来的老八股们个个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十个老师轮番上阵，加班加点，一对一补习。他们真的拼了。
刘辛苦了。
之乎也者。也者之呼。呼之者也。
你说这样修饰，他说这样修饰。反正是，张老师说这样理解，王老师说那样理解，马老师说刘老师胡说八道，牛老师说朱老师狗屁不通。
刘辛哭了。这样下去，还有必要进京考试吗？
“狗儿。”
刘辛轻轻地唤了声。没人做声。
“狗儿。”又唤了一声。
狗儿还是没有反应。他托着腮帮子，似乎在深沉地思考人生。是的，最近他经常这样，经常一动不动地思考一两个时辰。
本来，狗儿是没有忧虑的，但是，他现在忧虑很深。他在龙虎山一战中立有战功，朝廷为了奖励他，取消了他的奴籍。本来这是好事，向往和追求自由是人类的天性。可是，成了自由人之后，狗儿反倒是忧虑重重了。
不知道的人以为他骨头贱，知道的呢，也说他太过于杞人忧天了，他最近就为他的就业问题而忧虑。
过去做奴才，一辈子从小到老就为主人服务，主人家兴旺发达，做奴才的跟着沾光，主人家衰落了，也会转手把奴才卖出去，所以，奴才们一生的生计根本用不着自己担忧。
可现在不同了，自己成了自由人，今后主家不再包吃包住包转卖，主人觉得不适合了，嫌弃了，主人一句话，你另谋生计吧，自己就得滚蛋。
因此，狗儿忧心忡忡。
说他不必忧心是假，因为，种种迹象告诉他，刘辛已经对他有意见了。还是为他装死的事。朱冰也警告过他，要他将功补过，尽量让刘辛忘记那段历史的污点。
可是，越是要人家忘记的事，人家越是记得牢。这几天，刘辛就反复提到过几次。这伤口吧，总那么揭，还时不时撒把盐。狗儿心里确实压力很大。
“狗儿！”刘辛大声喊道，“你耳朵聋了是不是？”
一个激灵，狗儿身上冒冷汗。
最近刘辛似乎吃了野胡椒，火气很重。
“在……在！”
“给我泡杯浓茶。”
“哦。”狗儿心里嘀咕，不就是泡一杯茶吗，用得着这样威风？你手脚齐全，血脉充沛，自己不泡也就算了，可是你吼这么大声，把魂吓跑了怎么办？狗儿战战兢兢地泡了一杯茶，端给刘辛，“少爷，喝茶。”
刘辛一看，嗨，你是成心不想做了是吧？两片茶叶，能泡出浓茶来吗？
他也不喝茶了，把茶杯放在茶几上，摆正了下身子，慢条斯理地问：“狗儿，你是不是想远走高飞了？”
“没……没有。”
“那你每天脑子里在想什么呢？”
“想……想……”难道他猜到我想什么了？“少爷，我在想，少爷好像是嫌弃我了。”
“你想我嫌弃你吗？”
“……”狗儿瞪着眼睛，惊愕地看着刘辛。你真的嫌弃我了！我狗儿今后怎么办呢？那次装死，真是的，完了，完了，哎，赶紧认错：“我……错了。”
刘辛痛苦地哼了一声，“好吧，我知道了。”
刘辛本就心情不好，现在狗儿要离开他，未免有几分恨意。心想，你这狗奴才，一做自由人就想着远走高飞。好吧，你无情，别怪我无义——哦不，我不能无义。好吧，既然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那么，在你走之前，我得送点……什么东西给你好呢？
到底是主仆一场，我作为主人，应该放下身段。
刘辛想了想，是在没什么东西可送，那副《兰亭序》打死他也不会送人的。“哦，对了，我这里有个金手镯，你拿去吧，做个纪念。”他从包袱里掏出红玉给他的手镯，递给狗儿。
狗儿早就茫然了，懵懵懂懂的不知所措，你叫他拿，他就拿。他果真接过了金手镯，捧在手里，突然嘴巴一瘪，“哇”就哭出声来了。
刘辛很讨厌哭，可是，人家哭他也没法子，只好拍着狗儿的肩膀说，“乖啊，别哭了，狗儿，我知道你还是有情有义的，今后，你自己立业了，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你尽管说。”
“我……我不想立业。”
“傻！怎么可以不立业呢？你又没有老可以啃，不立业怎么活？”刘辛又拍了拍他的头，“你把金子兑换了，作为本钱，做点儿小买卖。你做个什么买卖好呢？卖槟榔吧。不行，卖槟榔还不够你吃；卖臭豆腐怎么样？也不行，你自己每天会拉稀；卖烧饼……对，卖烧饼好，武大郎都能够用卖烧饼赚来的钱养活自己和老婆，还租了一栋两层楼的公寓。狗儿，你就做这个生意得了。”
“少爷，你损我啊。”狗儿很委屈地看着刘辛，“我可不想既戴绿帽又送命，我不做武大郎！”
“咦，看不出耶，你也知道《水浒传》？”
“我当然知道。这几个晚上，每晚都有一个老人讲《水浒传》，他还教会我们做人的道理，他说啊，好人就要路见不平一声吼，为朋友要两肋插刀。”
“还有呢？”刘辛追问。
“他还讲了很多莲花圣主的事，他说人世间将会有大灾大难，想躲避灾难，就要加入白莲……”
狗儿没再讲下去。因为，刘辛猛然紧紧地捂着他的嘴，并警告说，“再讲，烂嘴巴。”
几天后，狗儿含着眼泪告别了刘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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