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像不是家乡的院子，只是一个庙，可能更像一个庵，密密层层的，好多的小房间，她必须一个一个清扫过去，里面的尼姑会发出低低喃喃的声音，而她就在这种声音里，扫过自己寂寞的青春。
夜里，她们睡的是土台上的草荐……那种感觉很不舒服。可在这里，龙榻是肯定不能睡的，草荐被放在大殿地上，有好几个，应该原是给那些宫女们睡的吧。她从殿外领了晚餐后，自己挑了一个草荐收拾干净，盘坐在上面，面前放着几本经书，心中无悲无喜。
一个书卷放在她面前。
昭明文选？
她有些惊慌地抬起眼，那张慈祥的面容上现出了然的神情：“其实长亭上，听你回答我的那句，就知道不是经文里的，应该是我儿写的文选序，没想到，还有人能够这么清楚地记的，那天你抱着的不是经文，应该就是这个？统儿泉下有知，应该也会感念有人能把这么厚重的文选读完，正好我这里还有一本，留给你打发青灯岁月吧。”
她应该听懂么？应该听清楚么？应该听进去么？她只能低垂双眼，下意识地把书抱起来，捧在胸前。他很自然地坐在草荐上，薄薄的被褥抵不住草杆的毛刺，他微微皱起眉头：“这样的草荐你睡得习惯么？”
她没睡过，应该是没睡过，但她应该睡过木板床的，或者她是睡过草荐的……当身边的尼姑睡得鼾声如雷时，她缩在房角一个破败脏污的草荐上，娇嫩的身子，即便穿了三层缁衣，依旧无法抵受那种毛刺，只能抱着单薄的，簌簌在秋夜里。在那个时候，她相信自己是熬不过那个冬天了。
但这里不一样，大殿虽然要比什么房间都空旷，却有精巧的取暖装置，香烟缭绕中，整个大殿温暖如春。皇上并没有被毛刺吓住，很自然地就斜躺下来：“少年时，比这更难的地方都睡过，才能夺取天下，可惜，这代人中，是不会有人体会这种艰难的，像你爷爷，我的六弟，平庸无能，爱财如命，都督诸军都是大败而归，如果我打天下时如此，现在全族人都已经身首异处，可我还必须照顾他，即便他谋求篡位，也要让他有一个好的归宿。像你的那个父亲……”
他停住了，似乎是记起面对的是一个失聪女人，慢慢地把手伸向她娇弱的耳垂。
她心跳得很厉害，刚才面前这个男人，已经是告诉她，或者警告她，不要以为她家里的事，他真会睁一眼闭一眼，真要到了时候，集全天下之权的这个人，也会允许有一些杀生的情况发生！
可作为一个女人，她真正害怕的是这个空旷的大殿，外面没有任何人相救，而殿里只有两个人，一男一女，无非男女，很多事情就会讲不清道不明，就会堕入阿鼻地狱。她无法控制住自己的颤抖，那只苍老枯瘦的手，轻轻触碰着她的耳窝，温柔无力，可是她知道，那是一只在这一大片领地上可以生杀予夺的手，只要他这手指一动，完全可以把她一家九族诛灭——当然这不用她担心，真有九族，那皇上也在其中。一切都是命定的，她只需要静观，只需要保持住她静如处女的身姿。
可她还是禁不住颤抖。多少年的历史，多少豪门佳丽为了这样的皇上争风吃醋，可是当真正皇上就在身边的时候，她完全不可理解，为什么那么多的青春女孩会义无反顾地爱上这样的糟老头？他有权有势，也有一些才华，但她不能想象命中注定，会是这样的身躯覆盖在这样瘦弱的身上，会是这样的手、这样的唇触摸遍她的全身？不应该是这样的，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梦境，难道当年的她真把这当做一身的幸事，一个丑小鸭，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这就是幸福么？
那只手滑过她光滑的下颌，细长的颈项，毫无困难地停在她胸前。她微微一颤，把胸前的书卷小心地安放在草荐上，那光滑的黄绫面和草荐上被褥的粗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她心安了许多：“皇爷爷，你躺好，这样会舒服一点。”
两只浑浊的眼睁开，扫她一下，没有靠在书卷上，反而是把她拉过来，靠在上面，那个刚长出苍白发茬的头颅就依在她的胸前，一只苍老的手坚持不懈地在她身上探索着：“这孩子，正德要你受的什么苦，让你这么瘦弱。”
“这不是苦，”感受着被压在身下的书卷，她很想这么说，却意识到自己应该听不到的——面对的这个人，什么会猜不出来呢，不然刚才也不会说那么多了。可是她真的不能听见，不能听懂，她只能感觉这个人施加给她的一切：权势、口气、求索和老年人枯瘦的体格，他还不算太老，从医学角度说，他肯定是有一战之力，但十年前他就不近一切女色，现在终于，他近了，这或者是正德想要安排的结果吧，可是这算是近了么？
“一个没有姿色的女人，名义上是我的孙女，实际却并不是，这难道就是六弟给我的禅机？”老人抚过她平滑没有一些赘肉、也几乎没有一些肌肉的腹部，似乎还想再往下深入一些，却犹豫了。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似乎见过这一句，她喃喃地念出来，湿暖的口气吹拂着苍白的头颅。
他微微怔了下，把手拢到她的腰上：“觉悟世间无常。国土危脆。四大苦空。”他的整个身子都软下来，绵密的气息不断吹拂在她胸前，可能是觉得草荐刺肤，很想压在她身上睡，可以感受到她骨瘦如柴，还是尽力地挪动身体，想让身下的被褥会平滑一些。
她轻轻搂住那颗苍老的头颅：“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禅机啊，禅机？”老人苦笑着，陷入深沉的梦乡。不知道他又会做什么梦，是蝴蝶还是周公？
可是刚才他说的那句话，让她心里有些不忍：“国土危脆。四大苦空。”一般出家人说起来当然没什么，他们无父无家，可是面前这位是一国之君，是让四野噤慄的天子，他居然说出国土危脆的话，总不是吉兆吧。
一阵浓重的鼾声在大殿里回荡，她知道自己今晚可能无法入眠，只能强忍着手臂的酸麻，捧住这颗全国最金贵的头颅，她应该怎么做，按萧正德说希望的，慢慢把这个还粗壮的脖子捏细掐碎，还是用自己的身体把这个沾满胡须的口鼻堵上，任着这个衰老的身体挣扎着往生极乐？
她什么都没法做，慢慢陷入一种奇怪的思绪中。
萧辉快被憋得透不过气来了，他第一次发现，被异性拥抱、还是同龄的异性拥抱会是一件关系生死的大事，可他不敢太过挣扎，这时候要把沈晓云惊醒了，那可是什么都解释不清的。在不断的揉动中，他的脸颊已经穿透了那破旧的睡衣，一部分直接贴在少女的肌肤上，很痛啊，只能说，从接触面本身来说，感觉还是不错的……什么什么，真的很痛，那些排骨，哦，是肋骨很硌人的，可是他没有办法摆脱，那种平坦对于现在的他真的很贴服。在迷幻中，他甚至能嗅到一种香气，肯定不是奶香，似乎带着些檀香味——这两种香味也未免是差太远了，他只能想起一件事：久入鲍鱼之肆而不闻其臭……不要啊，谋杀啊。
只有胸前那块小石头给他带来一丝暖意，让他在这种昏迷中还能带着一丝笑意。
石头在一条潺潺的溪里，千年不断的冲刷，并没有让它出现周边鹅卵石光滑的形状，仍然倔强地藏在几块大石的石缝中，保持着自己的灵性。可是千年过去，真的很寂寞啊。每天只有哗哗的流水和偶尔经过的小鱼，但是没有任何活物和它能有交流的。
是不是该按大人说的，任着溪水冲刷下去，会到河里、江里，最后能变成一块灵石，失却了自身的灵性，却能够得到人类数十年的摩挲把玩，会听到各种有趣的事？它想离开了，可就在这时，一个庞大的东西落下来，溅起溪水，重重撞在上面的石头上，一缕鲜红的溪水漫延开，沁入石头的身体。
“施主，小施主，醒醒。”一个柔和的声音响起，她微微睁开眼，只觉得头痛欲裂，睁开眼，只看见是一个面容清秀的尼姑正关心地注视着。
“我……我还没死么？”
“当然没有，我佛慈悲。”尼姑合掌宣号，
“我怎么就不死呢？”
“佛渡有缘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佛屠。”尼姑有些不解，但还是认真地问：“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不，我不回去，”她惊恐地缩起身子：“师太救我，让我皈依佛门吧。”
一只手伸过来，认真地从她耳后抚摸至下颌：“好吧，看起来你还是有些根骨的，我带你回去，能不能入我佛门，还要看师父收不收你。”
“谢谢师太，谢谢师太。”她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一下子站起来，“不知师太怎么称呼。”
“我叫慧妙。”尼姑搀起她，“可不要再叫我师太了，如果师父肯收你，那你就是我的师妹。”
这种佛音足以让她涕泪纵横，只不知道为什么，慧妙扶着她的方式，让她冰凉的身体里有一丝微妙的暖意，一股奇异的温热从她的小腹向下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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