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迎着已经站起身来正拍打了身上枯草泥土的医生新兵转身,来自我身后的声音我绝对不陌生,或者可以称得上亲切,但我完全糊涂了,他不可能从那样剧烈的爆炸下生还,除非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上帝,而上帝恰巧就在那天附身在这个本该死了的人身上……
梁浩,我班唯一进过特战队的狙击手。此刻他正端着一把我再熟悉不过的狙击枪指着我,我越过黑洞洞的枪口看他的眼睛,以确定站在我面前的不是个死人,他还是那副半认真半戏谑的样子,脸上挂着他一贯的招牌式冷漠,看死人般的看着我。
我曾经是如此讨厌那种目中无人的眼神,几乎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但不表示我会连同这种眼神一起把至交的他也讨厌了,只因在我所认识的所有人里,唯独他并不是在用这副表情表达蔑视,那仅代表他对待生死的态度。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梁浩收起了他一直瞄着我的狙击枪,转身走开。
医生新兵自我身后走到与我并排的位置,拍了拍我的肩膀,“来吧达叔,还有更多的惊喜,希望不要吓着你。”
说完又自我身边走过,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死人复活更难以接受,但一向不习惯孤独的我还是选择默默跟了上去,心底不自觉得猜想他们是如何活下来的以及他们口中的惊喜指着什么。
我直跟了走在前面的身影,在七拐八拐的丛林里几乎丧失了方向感。一个绿色的影子自一棵*的椽子树上滑落,咧开的大嘴露出一排白牙,“旭班副,欢迎归队!”
我努力辨认着来人绿色的面孔,虽然自那声音中我隐约猜到了他的身份。
张威,我几乎是眼见了他当时端着一把M4A1冲在了排头。我混乱了,一个个本该死透等着腐烂,或成为苍蝇和蛆虫祖先的人从地狱里爬了出来,重新站立在曾半死不活却侥幸生还的我的面前。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怎样恐怖的事情,张大了的嘴已经酸麻。
“你们……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们怎么可能还活着……”
我历数着宽敞溶洞里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孔,七个人,倒有三个是我曾经的战友,还有四个不像军人倒像是抗了枪的农民。
“梁浩,你来跟咱们的班副说说是怎么一回事吧。小徐,跟我去外面警戒。”
张威说着走出了溶洞,我看向张威口中的小徐,我并不记得有这么一个人。
医生新兵吐了吐舌头喃喃着跟了上去,“解说这类事情可是我的强项。”
“我们还需要一些草药,你必须跟来。而且,我觉得旭班副挺想收拾你一顿的。”
说完,张威径直走了出去。而那个医生新兵缩了缩脖子跟了出去,哦,现在我该称呼他为小徐,很好,我又记住了一个名字。
我扫视着这个还算宽敞的溶洞里的一群,他们衣衫不整,面黄肌瘦,眼中却仍闪着几不可查的精光,装备凌乱驳杂,有的提着一支丢了枪托的M4A1,有的干脆只拿了一根不知从哪支枪上拆下的军刺,或坐或蹲去了。梁浩自一个皱巴巴的烟盒里取出一支烟丢给了我,我被这种奢侈品勾出了馋虫,摸出火机点燃了深深抽了一口,大脑因急剧的缺氧而出现瞬间的眩晕。
“那次爆炸后,我们损失惨重,幸好坍塌的通道在吞噬了许多人的生命后,把幸存的我们和敌人分隔了开来。我醒来的时候没见到你,但看到了先我醒来的老张,我们从乱石和血肉堆里扒拉出还没死透的弟兄,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有些人甚至只剩下力气吐出呛进肺里的血泡……”
那是一段惨痛的经历,匆匆离开战场的我并不能体会他们挣扎在死亡线上的艰辛,浓重的夜色中,梁浩和张威含恨翻开一块块沾满了血肉的碎石,在死刑场上寻找着微弱的生机,他们一共找到了十个还能喘气的人。就在梁浩和张威合力翻开一块破碎了的穹顶碎片时,一缕摇晃的手电光自通道另一端传来,随之而来的是密集的弹雨和杂乱的呼喝。
不得已之下他们放弃了继续搜救其他战友,搀扶着伤兵匆匆撤离,奔入了黑夜的怀抱。
就在他们为躲避敌人追踪而不得不狠心丢下第四个因伤势过重不治身亡的战友时,他们逃到了这个可供藏身的溶洞,并意外得遇到了身负重伤躲藏其中的小徐——那个医生新兵,自此终于摆脱了敌人斥侯的追击。
梁浩说得很轻松,他甚至丝毫不曾提及这一个多月他们是如何捱过的,但眼看他厚重得黑眼圈和高高突起的颧骨犹可想象其中之险恶。
“旭班副,带弟兄们回去吧,这仗打不赢的。”
梁浩说这话时目光里初现的精光黯淡了下去,我知道他们已经身心俱疲了。
我对梁浩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借一步说话,“咱们现在哪都去不了。”
梁浩虽然疑惑我为什么会说出这样丧气的话,但他保持了一贯的礼貌没有打断我,以眼神示意我继续说。
“就在一个多月前,我和知少校被国安局的人搭救。七连……七连已经全军尽墨了……”
“这不可能!”梁浩冷漠得摇了摇头,他的冷静几乎使我以为他是冷血的。
“七连的战斗力是全团最强的,怎么可能全军尽墨,就算是那些打了我们伏击的杂碎一起上也绝对没这个本事。”
我叹了一口气,“曾经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就算七连真如你所说的打没了,这也不能算作我们回不去的理由。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仍旧是那万年不变的冷漠腔调,那态度完全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屁事。
“这不算最糟糕的,你知道我为什么回到这里来吗?”
我看了看梁浩波澜不惊的眸子,接着说道。
“你最好先把你的食指从扳机上拿开,跳弹也是会伤人的……我本来完全可以过另外一种生活,但外面的世界变了天,我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安上了叛国的罪名,甚至几乎为此丧命。当初我以为活着逃出来的只有我和知上校,所以我认为最有可能给我戴这顶帽子的人就是她……”
“所以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你回到了山里,以为可以在当初遇见她的地方守株待兔,然后干掉她?”
梁浩接过了我的话,他猜对了一半,但我不打算把无关紧要的守灵心思说出来,于是我深吸了一口烟点头,“我当然会杀了她,但在那之前,我还有些问题需要问清楚。”
“这段时间以来,那个新兵,你知道的,小徐每天都要去那里看一看……照你的说法,我们中无论是谁走出这片大山都只会有一个结果。嗯,这确实很麻烦,不过,既然你是班副,而我只是个上等兵,我只需要执行命令就行了,等你决定好了再来叫醒我,最近严重睡眠不足啊。”
梁浩很潇洒得把问题踢给了我,转过了身去背对了我,“对了旭班副,弟兄们其实很想报仇,不过算了,既然七连都没了,至少尽可能让他们都活着吧。”
说完,梁浩斜持了狙击枪向溶洞深处走去,只剩我一个人愣愣得站在原地,如同一块人形望夫石般直勾勾盯着那位潇洒哥的背影。我恍然,我似乎在不知不觉中给自己挖了个足够大的坑,然后义无反顾得跳了下去。
梁浩粗糙的歌声渐渐被均匀的鼾声取代,我看着从各个角落里盯着我的八只浑浊而明亮的眸子,这真是一个大到足够让我碰得头破血流肝肠寸断的巨坑。我吐掉已经烧焦的烟蒂,在心里礼貌得问候着打鼾者的亲属,好了,我真该感谢他,因为我现在又有了战友,于是我有了为了战友而战斗下去的理由,尽管我除了一把宰兔子用的匕首之外甚至连一把像样的武器都没有。
没了机枪的机枪手张威背在肩上的刺刀挑了一条尺长的无毒蛇,手中拎着一撮野菜,在散了架的蛇头的左摇右摆下踏进了溶洞,身后跟着抱了一捆柴险些绊倒的小徐。
火堆生在溶洞深处,独特的地形使得燃烧的烟雾会顺着诸多天然形成的气孔扩散出去,而不用担心暴露。
我迎着火光斜靠在坚硬冰冷的洞壁簇着眉,这使得在其他人看来我是在思考,而事实上我仅仅是在看着火光发呆而已。
医生新兵小徐拎着一个水壶靠了过来,“达叔,怎么样,我没骗你吧,幸好我当时伤的比较重,不然梁哥他们冲进来的时候我肯定会抠下扳机。”
我接过他递来的水壶,正要送到嘴边,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不好的念头,于是我把水壶凑到鼻尖闻了闻,还好,这次不是医疗酒精。
“额,里面是淡水,可以喝的。”小徐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
夜深了,我在辗转间醒来,此起彼伏的鼾声在洞壁间回荡着,入夜以后我们就没有再生火,月光在洞口处探出一只芊细的小手,撩拨着伏在草丛里的暗哨。
我弓着身子自他潜伏的位置经过,压低了声音轻轻的问:“梁浩在哪?”
这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他本是僜人村落的遗民,毫无军事素养,却在几经生死中磨砺出不错的警觉性。他抬头看了看我,伸出一只手指向不远处的一棵大树。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得退回洞里。黑暗中张威在我的推搡间睁开了惺松的睡眼,一只冰凉坚硬的手枪顶在我腰间的同时他探手来抽出我插在腿侧的匕首。
“老东西,反应不错。”
我悻悻得说着,张威看清了是我,便放松了紧绷的身体。
“干什么?”
“来。”
我摆了摆头蹲起身子向溶洞的角落走去。
“老东西,情况我都告诉你了,咱们现在回去那是羊入虎口,你说说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张威理直气壮得说:“你是班副……”
“行行行了,我是个屁的班副,任命书都没有也不会有了。咱们现在不是兵了!咱们就是一群活死人,这里没有什么班副,我找你是因为你资格最老,别和我玩你那套明哲保身,说说咱们该怎么办。”
张威沉默了一会,半晌才说:“还就是明哲保身。”
我很烦闷,烦闷于他们在遇到我这个半调子班副后,就想把一切费脑子担责任的事情都丢给我,这种烦闷让我的语气也不自觉得不耐烦了起来。
“算了,天一亮我就滚蛋,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别来烦我。”
我在说气话激将他,但这只狡猾的老狐狸明显看出了我是在激他,他又沉默了会。
“你做不出来的。”
“我做的出来!”
“真的,我不信你做得出来。你不是那种人,你也成不了那种人。”
我觉得在智斗上我找错了对手,老东西的话噎住了我,我在气愤中气结,我瞪着他,不管他看不看得见。
“是,我做不出抛弃战友的事,那要我怎么样?带着这些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的人去反击吗?我们有后勤吗?你个老兵痞子弹匣里还有半数的子弹吗?”
老东西不说话了,他似乎忽然苍老了很多,声音嘶哑着喃喃。
“那就带着我们去死,至少死了也是七连的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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