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秋时已过,长安城内的冬季不知几时已经静悄悄地降临了,杨花柳絮自是早早地收起了妩媚行装,便是街边巷口热闹的酒肆,也因着那一阵阵的寒意打发走了些许的客人,北风凉而薄,恰如人的心思。
而在卫青的大将军府内,侍女们只是来来去去地抱着那一盆盆妩媚生姿的名贵花卉,冬日已到,但凡是娇嫩纤弱的花木皆是受不起这等寒风吹袭的……平阳公主午睡起来之后便已经吩咐了侍女们尽快地打点好这些盆栽,自己则在书房里坐了一会,又想了一阵心事,尔后携了一卷书简回了卧室去。
而卫青自是一大早便去未央宫里早朝了,最近的几年时间里,大汉朝已经对匈奴暂时罢兵了,因此身为大将军,便也稍稍地清闲起来。自然他还是依旧地管理着大汉的军务,且也以大司马之职参与朝廷中的各项政事,日日与那些三公重臣商议研讨各类事项……不过平阳公主觉得卫青如今是既忙又闲。
忙是由于朝廷上下大事小事琐碎不断,闲是由于似乎有不少事只是用来打发时光的……自然这一些只是平阳公主私心里如此认为,卫青并不曾言明过。他素来温和冷静,不肯将心里事尽皆吐露,尤其是那些令他感到不愉快的,他更是掩藏得深……只是他不说,却也不代表着她的全然不知情,夫妻相处,若体察不到彼此的心绪浮动,却又如何谈得上鼻息相闻,心意相通呢?
平阳公主蓦然地又想到皇帝,那一个虽是自己的同胞弟弟,却离得自己愈来愈远的人……虽是姐弟,毕竟也是君臣分际,而如今她早已经觉得自己不再如少时那般了解他的心思了,帝王心术,深不可测,又岂是平常人平常思想可以明了的?不过虽然如此,她还是可以隐隐地感觉到两点:一,皇帝的脾气已经大改了,只能绝对顺从而不可有半点拂逆;二,卫家……
她正想到这里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不小的动静,她微微地惊了一下,放下书卷,自推了门出去看,却见彼时卫青已经回来,一身的朝服尚未换下,他只匆匆地自走廊远处行过来。而她亦看见卫青的长子,正值少年的卫伉在父亲身后小快步地跟随着,他看上去仍是面庞稚嫩,不过还只是孩子模样……
一时二人皆走得近了,平阳公主已经听见卫伉叫了一声父亲,但是卫青并未说话,细观察起来他也并没有生气或者动怒的模样,一贯的沉静如水,他只是微抿着唇,没有理会儿子的说话。但是卫伉却与父亲决然不同,他的脸上满是惶恐之色……
平阳公主不由得微微地蹙了一下眉头,莫非又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还是皇帝又给了卫青脸色看?想至此她便也自房门出,慢慢地迎了上去。卫青一抬头看见她,便放缓了脚步,平阳公主细看了一眼卫伉的神色,只对卫青说道:是怎么回事?你们父子俩闹了什么矛盾么?
卫青闻言仍是沉默着,只微微地摇一下头,却直接地走进了她适才出来的卧室。平阳公主回头看一眼,心里微微地不安,只得看向立于对面,稚弱年少的卫伉,那卫伉却只敢抬头看她一眼,已经垂下头去。平阳公主于是出声说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卫伉闻言却并没有答话,他看上去异常地惶恐与不安,只微微地动了一下唇,却说不出话来。平阳公主凝视他片刻,轻轻地抚了一下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待得他稍稍抬头,方轻声说道:是什么事?卫伉素来对这位地位高贵尊崇的继母既敬又畏,此时见她态度温和,心里倒反而松了不少,只低声答道:儿子一时犯了罪过,如今已被剥去宜春侯之爵位了……
平阳公主闻言微微地怔了一下,但见卫伉神色认真严肃,自然此事绝非虚假,心里一动便问道:是什么缘故?卫伉又是有些沉默,过了片刻方吞吞吐吐地答道:铸金成色不足……说了一半抬头去看平阳公主,目光恳切地说道:母亲,请您去劝慰父亲,儿子这事情一出,父亲已经半日不曾与儿子说一句话了……儿子自是罪无可赦,但求父亲稍宽慰些,不至于便将身子气坏了……
平阳公主见他已是一脸的歉疚与凄惶,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样的滋味,她微微地点了一下头,只轻轻地拍了一下他,静静答道:我已经都明白了,你去吧。
卫伉的身影轻轻地去了,自走廊的另一侧消失,平阳公主远远地只望了一会,然后又望望身后卧室的房门,思考了一阵子,却也并没有推门进去。
让他先独自冷静地思想一会吧,她这样想着,便独自地走去书房了。
夜半时分,那白日未曾停息的寒风倏忽地又吹刮起来,且愈加地凌厉几分,挟着几分嚣张与狂妄,迅速地掠过几树枝干,便直直地吹在了窗棂上。
此时平阳公主却已经忽然地惊醒了过来,她的脸上不知几时沁出了一丝冷汗,凉冰冰地便伏贴在肌肤上。她的心脏兀自地飞快地跳动着,梦里面那令她惊慌不安的感觉似已经被挟带到了现实之中,但是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梦,此时却也已经恍恍惚惚,回想不出丝毫的片段了……
你怎么了?卫青彼时也已经醒转过来,他似是感觉到她身子的不安与慌乱,但是室内一片幽暗,他起身燃起床榻侧边的一盏铜灯,那灯火方亮起些,他便已经过来凝视着她的脸庞,灯光下她的面色有几分苍白,而且神色不安……他急忙地握住她的手,却忽然地发觉她的手心湿而且冷,不由得吃了一惊,急急地再次追问道:怎么了?
平阳公主轻轻地喘了一声,又微微地摇头,抬脸见他只着单衣坐于床沿,便轻蹙了眉头说道:你是想要生病吗?卫青见她神色稍定些,便上得床来,将锦被少许拉高,将里侧的被角掖好,自己则斜卧下来,端详着她的神色,却是说道:怎么忽然地便醒了?
平阳公主的心绪稍稍平静了一些,她只轻声地说道:适才做了一个梦,便忽然地惊醒了。卫青怔了一下,心里宽慰了些,原来只是做梦罢了……他这样想道,但是却觉得她依然有几分恍惚的神色,眉眼间含着淡淡的忧虑似的,便又问道:是什么样的梦?
我……记不得了。她轻轻地摇着头,卫青凝望着她,沉默了片刻方说道:是不是白日之事影响了你的情绪?他所说的白日之事便是今日长子卫伉失侯的事情,当公主在外面询问卫伉的时候,他在里面是全数听见的……
平阳公主又是微微地摇一下头,这样的事情还不至于让她心里不安而且惊惶,但是他的话倒是提醒了她,她说道:不,是你的情绪不好,因为这件事,对吗?
卫青闻言沉默了片刻,蓦地轻轻摇头否认说道:其实这件事算不了什么,伉儿他们三个本是无功于社稷,当年封侯也只是皇上一时兴起,降宏恩于卫氏一脉罢了,现时皇上想要收回也是理所应当,我哪里便会因为此事而心绪不好呢。
平阳公主怔了一下,她原想着或许自己再去探探皇帝的口风,看看事情可否挽回一些,却未想到他竟然已经将此事想得如此豁达通透了,想了想便又说道:那么是因为伉儿所犯的罪过而感觉到烦恼吗?
卫青淡淡地说道:伉儿是自己不争气,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即使生气又能奈他如何?从小也没有少教育他分毫的。平阳公主说道:依我看这不全是伉儿的过错,多半是底下人做错了事,反让他担了责任。卫青闻言沉默了一会,只自嘲地笑一笑,却说道:不论怎样,他也推托不去责任的。
平阳公主一时无言,耳边却听得他轻轻叹了一声,静静地说道:我亦有三个儿子,如今看来却是一个也不似我……平阳公主也微笑说道:孩子们还小,说这样的话为时过早了吧?但是她的脑海里却倏忽地掠过他少年时代的模样与神气,再联想到如今的卫伉卫不疑与卫登三兄弟,确乎是没有多少相似的地方。
说到像,去病倒是有几分似我,尤其是……卫青想了一会便微笑着这样说道,但是他也只是说了一半,笑容已经即时地在唇边消失了,他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平阳公主转脸看着他,心里知道他的情绪此时才是深深地坏了起来,霍去病死去不过才过去一段时间,记忆犹新,何况她是了解此事对于卫青,乃至于整个卫氏一家的影响有多么的大,他那么年轻,竟然那么样猝然地死去……
在这刹那的意念转移间,平阳公主却蓦然地忆起了适才梦里的情境,不由得心里颤了一下,只伸手轻轻地去握住了他的手。卫青的手此时是温暖而充满着热量的,这让她稍微觉得安心了几分。他收回纷乱不安的思绪,低头看着她,但是她却只是挨近了他的身体,一只手轻轻地握着自己。
卫青轻轻地抽出手来,只一伸手便将她的身子整个地拥入怀里,他不知道为何此时她有着那样不安的心绪,因为一直以来她都是冷静而坚定的……但是他不打算追问她这些,正如他此时也是隐隐揣着不安的,而他们两个所有的这个不安,大概是来源于同一处的吧。
平阳公主挨着他的身体,只觉得温暖而且安全,想了一会方低声地说道:其实铸金只是一个借口。卫青沉默地点点头,应道:是的。平阳公主便又说道:其实皇帝早早地对太子不满,而他同时将这不满加诸到了你的头上。卫青静了一下,仍是应道:是的。自己独个儿又想了一会,却又补充说道:子不类父,陛下早早已经说过了。
子不类父?平阳公主忽地轻轻笑了起来,说道:天底下哪里便有如此多相似的父子呢?当今皇上与先帝也没有丝毫的相似之处啊!那不过是一个借口罢了……卫青也沉默地笑一笑,低头看一看她,说道:公主,那么我们要怎么做呢?或者,什么都不做才是最好的,是么?
平阳公主微微地点了一下头,说道:只要你在,太子就会安然无事的,所以你只保护好自己就足够了。卫青闻言又是静了一下,其实这件事情自己也是时时地萦绕心怀,这是无法撇开也无法不去想的一件事,谁让皇后是他的姐姐,太子是他的外甥呢?……皇帝如今对他早早地有所猜疑,也即是因为他与皇室与帝位传承有着切割不去的干系吧?如果他仅仅只是朝廷的大将军,或者公主的丈夫……
你想什么?她见他半晌不语,便抬头看了一看他,卫青摇摇头说道:只是在想你说的事。平阳公主闻言只轻轻地叹了一声说道:还是别去想那些了,你为此付出的心力还嫌不够吗?卫青默然地点一下头,平阳公主也不再开口说话,一时二人皆陷入了沉默。
卫青……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忽然似从前那般地唤起他的名字,并且将头埋于他的胸前,只低声地说道:你是不会离开我的,是不是?卫青不由得微微怔了一下,不明白缘何她的心思怎么霎时便转换得如此之快,但或许女人皆是如此的吧,他微微笑一笑说道:是。除非……
没有除非。平阳公主如斯聪明的一个人,自然明白他话里的含义,便迅速地截住了,只轻声地说道:卫青,没有除非,你比我年少,难道你忘记了么?
卫青微微沉默地笑了一下,无声无息地,他轻轻地抚了一下她的如云秀发,他自然知道自己要比她年少几岁,不过那却也不能够说明什么的……但是这话是不可以当着她的面直接说的,未免又会使她伤怀……想了一下,便温存地一笑答道:是的。
她这才感觉到有几分喜悦的心绪了,顾自地将自己的身体躺在他的怀抱里,虽然心里或者梦里仍有不少或明或暗的影影绰绰使人不安心的东西存在,可是相比较于他的温情与承诺而言,那一切都是淡薄且微不足道的吧。一个女人不论她的地位与身份是否高贵尊崇,抑或只是一介寻常民妇,她也总是想着要永远地依从自己所爱所需要的男人的……
说来卫青也已经久不登长乐宫的门了,虽然这后宫之主是自己的姐姐,而另一边的东宫主子则是自己的外甥,但对于卫青的为人为说,越是如此地亲密,越要相对地隔离,免得遭到他人的猜忌。
卫青自未央宫的司马门下车,刚要沿着宫墙进去,却忽然地看见前面有一人绣衣锦袍,仪表雄伟,施施然地来,见到他的时候似也是一怔,但却也即刻地走上来恭敬施礼,口中说道:见过大将军!
此人声音圆润,颇有几分悦耳,但是卫青却一时有些记不起此人是何人了,在平日里其实卫青几乎记得朝廷上上下下多数的大小官员,轻易便可以道出名讳的,但不知怎地此人却只觉得有几分面善,见是必然见过的,却是一时想不起罢了。
于是卫青也只是微微客气地还礼,那人却是看了卫青一眼,便匆匆地离去了。
此人的态度不能说不恭敬,此人的用语也是符合日常的礼貌称谓,甚至说此人的相貌气质也颇有几分优雅的感觉,但是他却感觉到一种极不舒服的压抑与排斥的感觉,若问这感觉自何而来,卫青一时也说不出个缘由……
但或许是自己想得太多了么?最近的心绪一直不宁……他这样一路想着,脚步却已经早早地进入了长乐宫地界。
卫青已经多时不曾入宫拜望,因此卫子夫一见了自己的弟弟,便是分外地高兴,招待得甚是殷勤。卫青自是感激姐姐的好意,只是心中尚且萦着一事,便索性直接向姐姐发问,姐姐长住宫中,应该比之自己要知道得多,于是他便简要地描述了一下适才那人的相貌气质,尔后方问道:姐姐,此人是谁?我一时记不起来了。
卫子夫品着茶端坐一会,心思却只有一半花在研究那个人的身上,但似乎只是这一半的心思,便也已经轻易地猜想出来了,她只说道:是江充吧。
江充?卫青微微怔了一下,又细细地回头想了一会,方才稍有了一丝印象,便说道:就是那个执法甚严,对皇亲国戚尤其不肯手下留情的那个人么?卫子夫点头笑着说道:可不是么?当年馆陶大长公主亲驾着车行在陛下的御用道路上,他便上去阻拦,大长公主说有太皇太后的特许,他便答道,那么公主可以过去,这车马必须留下……
卫青此时已经想起来了些,那个江充与当今皇帝的确相当亲近,皇帝甚至封了他一个外号,叫做:绣衣使者……正想着卫子夫笑着说道:你要问他这个人做什么?卫青只答复道:此人看上去颇有几分倨傲与冷酷,因此想要问一问。
卫子夫却是颇有几分不以为然,只说道:那些人自视清高,性情上便是生就了那样一副样子,你看汲黯赵禹几个不也如此么?卫青摇头说道:我虽对那江充不熟,但绝不认为他可以与汲大人与赵大夫几个来比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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