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的功名达到了事业的顶峰，官封大将军，赐爵长平侯，掌握大汉所有兵马指挥权，娶皇帝姐姐长公主为妻，三子皆封侯，后宫里是自己的姐姐卫子夫为后，麾下将领军功赫赫……可以说为人臣子者希冀得到的一切，他都已经得到了。
天下的有识之士纷纷都看到了他们可以依附的新对象，自魏其侯武安侯去世之后，卫氏一门的迅速崛起，便是一股子新兴力量，卫大将军是新外戚的代表，而与前面几位外戚相比，他的势力更加稳固，因为他虽以外戚出身，却以军功立稳脚跟，如今又手握兵权……但是卫大将军对于这些士人的投奔却态度微妙，彬彬有礼，谦恭礼让，只是并不有心收留。
这一日卫青下朝回府，按往常的习惯匆匆走进客堂，却看见府中有客上座，那是一位美丽的女子，也不年轻了，但是容颜妩媚，眼底颇有几分风情，朱底印花绣袍，华胜入鬓。卫青识得那位女子，正是淮南王之女刘陵。
见到卫青进得门来，平阳公主从席上立了起来，刘陵也微笑着站起，口中说道：大将军回来了，适才正与姐姐提到你呢，听说你现在忙得都没有见客的时间，莫非边关又有战事了吗？卫青淡淡一笑说道：最近的确有为政事繁忙，但说到忙得没有时间见客也是夸张，陵翁主请坐。
刘陵笑说道：不了，已经谈了一上午，大将军既然已经回来，就不打扰你们的新婚了。说着莞尔一笑，对平阳公主说道：姐姐，我这便告辞了。平阳公主便微笑说道：我送你出去。两人便并行出门，公主一路送到了府门前。
平阳公主亲自送了刘陵出府，重又走回客堂时候，卫青坐在席上饮茶，看见她进来便说道：陵翁主来所为何事？平阳公主笑一笑说道：没什么事，不过是许久不见，叙旧而已。你今日这么晚回来，皇上又留你商谈政事了么？
卫青微微地轻叹，说道：匈奴又发兵入侵代郡，杀了都尉朱英，唉，又要起战事了。平阳公主在他对面坐下，望着他那张略有些忧郁的脸，心里也隐隐地有些不安，虽然他早已不是第一次出征，但这毕竟是婚后的第一次，她说道：那么你又要领兵作战了？卫青看着她，蓦然地轻轻一笑，握住她的一只手，说道：我又不是第一次带兵打仗，不要担心，我会很平安。
话是如此，可是战场上毕竟是充满了变数……平阳公主秀眉微蹙，其实每一次他出征她都是忧心不安的，只是先前不可以宣诸于口就是了，现在作为妻子便没有什么顾忌了。卫青见她神色比自己还要忧虑几分，便起身到她身侧坐下，手指轻轻地理着她的长发，说道：我是主将，虽然是领兵打仗，但总是坐阵中军帐的时候多，你放心吧。
那么……平阳公主不欲再让丈夫忧心，收起愁容，笑着说道：也带我一起去可好？卫青吃了一惊，怔怔地看着妻子，却发觉她的笑容有些狡黠，便知道她又在与自己说笑，想了想便应道：好是好，不过就怕我答应了，陛下也不会答应呢。再说了，公主好像还不会骑马吧？……嗯，这样，我们现在就到马厩去挑一匹性情温顺的母马，慢慢地练它个三年五载的……话还未说完，肩上已经挨了轻轻的一击，不由得也笑起来。
好了，不与你说笑了，平阳公主微正色说道：襄儿现在已经在军中做事，这次你领兵出战，他是肯定也要去的了，你……准备怎么安排他？卫青怔了一下，这个问题倒是需要好好想想的，曹襄年少，是公主的独子，且又承袭平阳侯一爵，他说道：公主是怎么想的？
二人正说着话，主角却已经从外面进来了，少年平阳侯曹襄锦衣华服缓步从容，脸上文雅的微笑，说道：大将军，娘，你们都在就好了，我正有事要恳请大将军呢。
平阳公主与卫青对视一眼，她先说道：襄儿，我知道你想说的是什么，但是我必须问你的是，你觉得自己已经有这个能力了吗？毕竟你从来没有经历过战事，兵法读得再多，习剑再久也都是纸上谈兵。
曹襄微笑说道：娘，任何事情都有第一次，打仗也是一样，大将军当年第一次作战不也是领了一万兵，然后将匈奴杀了个一干二净么？平阳公主笑斥道：你可以与大将军当年相比么？话未说完，见卫青要说话，便摇头拦住了，说道：其它不论，在军事方面襄儿不可以与你比。
娘，你真正是看扁我！虽然我无法与大将军相比，但是也没有你想象得那般不中用吧？曹襄有些不开心地说道，平阳公主说道：也不是看扁你，我不过是不放心，你怎么不明白呢？曹襄见母亲是如此说，便直接地看向了卫青，唇边一丝狡黠的笑，说道：您意下如何呢，父亲？卫青不由得一怔，平阳公主也怔一下，随即笑了起来。
卫青看着曹襄一会，又去看了看公主，接触到她带笑又征询的目光，独自深思一会，方微笑说道：你要出征不是不可以，不过要答应我一件事。曹襄喜悦地叫道：只要能让我去打匈奴，答应什么事都可以。是什么？卫青静静说道：必须跟在我身边，不得主动请战。
一时曹襄出去，平阳公主说道：你真允许他去么？卫青微笑说道：不让他去他哪里会甘心呢？只怕要到皇上那儿主动请缨。现在跟在我的身边，我可以制约他保护他，你可以不必担心……平阳公主秀眉轻蹙，说道：不必担心？我只怕得同时担心你们两个呢！
公主是对我没有信心么？卫青说道。平阳公主正要说话，一名侍女走进来禀报道：将军，门外一位苏建将军求见，说是有要紧事。卫青微怔，但随即说道：请苏将军进来。平阳公主即时立起，说道：你们聊吧，我去睡会儿，也有些乏了。说着自款款而去。
苏建曾与卫青同为建章骑郎，只是他的能力才干不若卫青，现在也不过是个右将军卫尉，隶属于卫青的麾下，但是他作战英勇果敢，是深得卫青赏识的。此时他匆匆地进得府来，卫青起身迎接，微笑说道：苏建，有什么事这样急吼吼地寻我？
我是想来问问大将军，匈奴人又打来了，我们几时出兵？苏建坐下，卫青命侍女奉茶，尔后笑说道：现在不好说，还没有拟出个章程，一切要等待皇上的决策。苏建笑着说道：大将军也真是小心，丝毫不透一点口风。卫青笑着饮茶，不予作答，苏建看了他一会，又说道：大将军，有一句话不知是否可以问。
卫青怔一下说道：但说不妨。苏建因说道：一直以来有件事我都不明白，大将军如今地位尊贵，身份显赫，理应像先前的王侯贵族一般，揽得门客三千人，却为何现在情状完全不是如此？我听得许多有识之士远来投奔，大将军却始终态度暧mei，既不拒绝也不接受，却是为何？卫青默然听完，微微地有一丝笑，却略带些自嘲的味道。
苏建见他不语，却又看不清楚他的意思，便又说道：以末将的意思，大将军不应如此冷待天下名士，凉了他们的心呢！卫青想了一会，终于点点头说道：多谢你的意见，我会慎重考虑的。
他又端起茶杯饮着，可是心里却有些不平静，苏建的话让他的心里有些隐隐的不安，只是这不安从何处来，却又无从知晓。
深夜时分，卫青独坐灯下，白日里苏建的那一番话让他的心里有几分不安与踌躇，他无法说出自己为何有这般的心绪，因为事实上正如苏建所说的，他此时功名利禄已然全数拥有，地位名望已经凌驾于众人之上，除了皇帝似已无人可以在他之上，那么他还在不安什么？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名侍女端着一盏茶进来，走到他的案前，轻声说道：大将军，喝茶吧。卫青看了她一眼，有些陌生，似是跟在公主身边的侍女，便端了茶过来饮了一口，又放在案上，见那侍女犹自立于一侧，有些奇怪，说道：有什么事？那侍女蓦地有些脸红，忙忙地退了下去。
卫青有些莫名，但也毫不放在心上，顾自地翻开一卷书卷，只是这心里搁着一件事，就始终无法静下来，那一个个小篆体竟没有一个印入眼帘去……
忽然对面有人坐下来，将自己案前的那一盏茶拿去，不由一怔，抬头却见正是平阳公主，她将那个茶盏交到身边侍女的手上，将另外一杯放在他的面前，说道：晚餐后就独个儿坐在这里，有什么烦心事么？卫青微微叹了一声说道：我只是在想今日苏建说的话。
平阳公主着一身锦绣便服，她将侍女打发了出去，然后说道：他说了什么使你如此心烦？卫青沉默地饮茶，刚刚端上的热热的香茶，入口处是淡淡可堪回味的香气，她坐在那儿看着他，他放下茶盏，凝视她片刻，说道：公主，你觉得我应不应该养士？
她微微地怔一下，心里却略略地有些了解他的犹疑了，她微微地一笑说道：你是怎样想的？卫青摇头说道：我拿不定主意，今日苏建与我说不应该冷待天下名士，他们真心来投效，怎么可以拒之门外，寒了人家的心。我觉得他的话是有道理的，可是又说不好哪里有些不对，我只是在想，陛下会如何看待养士呢？平阳公主静静地一笑，说道：在我看来，养士有利也有弊，你可要听听？
卫青点点头，却见平阳公主深思了片刻，冷静而清晰地说道：那么我先说利吧，其一便是博取美名，在士族中真正站稳脚跟，如昔日的孟尝君即是如此；其二是有了自己的势力，可以与政敌抗衡；其三是集思广益，以后将有许多人替你出主意，不必总是需要自己来单独思考问题。卫青又问道：弊又是什么？
弊么？其一便是消耗钱财，养士你是准备大养还是小养？以你如今的身份地位，小养不如不养，而大养的话开支庞大，我们恐怕没有如此大的财力日日供出这一笔钱；其二是来投奔的人龙蛇混杂，既有有才有识的人士，却也少不了虚有其名的小人，到时只怕他们没有帮上你什么，倒反而给你惹了麻烦，如何收场？其三最后一条，皇帝会怎么想？你本已经位高权重的，再要养一批门客，高谈阔论，对朝廷之事说三道四……平阳公主说到这里轻轻地叹了一下，说道：只怕有才之士未必真心投效，倒反而养了一群清客。何况养士他们就一定有好主意了？魏其侯武安侯他们个个门客三千人，最后却又给他们出了什么好主意？还不是等到血溅刑场，纷纷作了鸟兽散么？
卫青听着，心里油然地生起一股子钦佩，因为她分析得丝毫不错，尤其是那三条弊，几乎要将自己的心事说出来，他点点头说道：你说得有理，苏建他们只看到表面却没有想过那些隐藏着的问题。平阳公主笑一笑，又继续说道：他们未必不明白这一层，只是事不关已，不会如此关心便是了。
他想了想说道：可是真正要拒绝了他们，会不会……平阳公主看着他，收起笑容，静静地说道：你不要想着士人会怎样想，你要想的是皇帝会怎样想，且不说皇帝的性情刚愎喜猜忌，即便是一般的皇帝，也能容么？养士，即是培养自己的势力，与朝廷中的内朝无异，身为朝中大臣，门下人才济济，只为你个人效力，皇帝猜忌不猜忌？你现在掌握朝廷的军事重权，若再容得谋士文臣投效，你即使为人清正也难保他人猜想是否有不臣之心……
公主！……卫青吃了一惊，额上几乎沁出冷汗，平阳公主看他，将自己的帕子递于他，放缓了声调，柔声地说道：你自然不会有此想法，我也只是将一些坏的设想细说给你听，别担心。卫青冷静了一下，点头说道：我明白，你接着说吧。
平阳公主沉默一会继续说道：其实刚刚那三条弊我并没有说透，要养士就要花钱，仅凭你的俸禄与封地的收入并不足以长时间支撑，若是另外设法，则武安侯的例子就摆在面前，皇帝容不得的；时下名士自然有不少颇有才具，也可以为你谋划计策，但有才的人多半轻狂，不好弹压，若真在外面惹了事起了冲突，说不定还要影响你在朝廷上的人际关系；还有……她看着他，叹一声说道：你已位极人臣，既是外戚又是重臣，再往上擢升已无多少可能，而只怕此时皇帝对你已经心存警惕了，你若谨慎仔细，守得本分，他即使不安心也不会怎样，但你若有稍大的动作，可就难说了。
卫青一时沉默，公主的话虽然说得锐利，却也透彻，真正将弊端给他分析得一清二楚，他微点头说道：如此看来，养士有百弊而无一利，断然要不得的，好吧，我明白了。
平阳公主见他神色凝重，便微微笑一笑说道：你也不必如此心乱，从目前来看，你性情稳重，屡建战功而不骄矜，后宫又有皇后支撑，皇帝对你还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何况不是还有我在吗？皇帝毕竟还是多少顾我这个姐姐的面子的。
他终于微笑了一下，说道：其实我又何必养士，若真有什么决断不下的请教公主不就可以了？说到对陛下的了解没有人及得上公主呢，而且公主的才识见解也丝毫不比他们差，如今想来，娶得公主真正是有百利而无一弊的事情呢！
平阳公主闻言先是忍不住笑，然后微微地蹙起眉，说道：原来我也低估了卫大将军，不声不响心里的算计倒也不少呢！养士有弊无利，娶妻有利无弊，真正是计算周详。
卫青见她神色忽尔一沉，心知自己一时口快已经说错了话，急忙地辩解道：公主，我绝无算计之意，迎娶公主真正是出自真心实意，刚才那话的意思不过是说公主聪明善体人意……话未说完，她已经笑了，嗔道：谁要听你那么多的逢迎溜须的话，平日里他人那里还怕听不够么？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心意难道我真不了解？卫青心下一宽，笑着说道：是，公主自然最了解我的心意。
平阳公主莞尔一笑，顺手将他面前的书卷取来，随意地翻了一下，淡淡地说道：《盂子?离娄上》曾记载有远古歌谣唱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人若要安然存活于世，就讲究不得太多的礼仪道德，一味执着于此自然可以保持人品端庄清正，得到士人大夫的推崇与尊敬，但却未见得可以保全自身。仲卿，如今你的肩上要扛的只怕还有皇后与皇子，做不得那样人的。
是……我明白的，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卫青淡淡地一笑答道，平阳公主微笑点点头，但忽尔又觉得此典略有不妥，沉静地想了一会，抬眼却见他已经将案上散开的书简一一地收拾起来，便说道：晚上不看兵法与地图了么？卫青微笑说道：过不多久便要出征了，陪你的时间也不多，今晚就不看这些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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