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网游竞技 > 歌尽桃花 > n15

?陆颖之停在湫泓殿的台阶下,扶了扶发上的绢花,这才拾步往上走。

  湫泓殿里灯火通明,一阵阵女子衣角发鬓上的清香随着夜风吹散到外面来。夜宴还没开始,只有一点平和的丝竹声在殿里回响。

  宫中女子的私语轻笑声在一声“陆贵妃到!”中骤然停了下来,像是被一刀切断似的。

  陆颖之脸上挂着笑,从容地走了进去,后妃们齐齐向她行礼。她如往常一样,温和客套地回应着,一番寒暄,然后走到御座左下的位子坐好。她今天穿着紫红色苏纱宫裙,衬托得她肌肤雪白如脂,头发上每个发钗簪花也是精心挑选过的,既精致又不过分照耀。同阶下其他妃子比起来,的确非常醒目出众,独冠群芳。

  宫里的老规矩,每逢初一十五,是皇帝和后宫众妃及子嗣团聚用餐的日子。齐帝新登基,国事繁忙,本来就不怎么亲近后宫。每月这两天,倒被后妃们当成了得见圣颜的节日一般。

  萧暄登基三年多,除了皇后外,总共纳了五个妃子。皇后进宫前就在生病,这些年天天养病,都没有在外人面前露过脸,其他妃子也一直没有生育。大长公主和嵩亲王等长辈早都耐不住了,一直想法子地主张着选新良媛,又催太医给皇上调养。皇上倒干脆,一律用先帝驾崩,国之大丧,三年不嫁不娶做借口,送到手边的人都给退了回去。

  大长公主会使心眼,又不知道从哪里寻来一个模样清秀动人少女送进来。皇上看到她,脸色大变,愣了良久,就在大长公主暗喜之际,皇上突然愤怒地站了起来,一言不发转身就走了出去。

  想到这里,陆颖之拿起一个李子送到嘴边,来掩饰她又讥讽又苦涩的冷笑。

  三年了,她进宫已经有三年了,怎么感觉像三个月一样短呢?

  萧暄今天迟到,这是常有的事。皇上好静,不喜欢这种闹哄哄的场面,有时间还不如去中宫陪皇后坐一坐。

  想到这里,陆颖之又忍不住冷笑。

  什么皇后?什么身体不适终年不见人?真是一个假透了的幌子。

  那个女人到底有什么好?连大长公主都想到去找个模样相似的替身来,期望皇帝转了念头。

  不过是个庶出,模样不千娇百媚,性格也不柔顺。不过是跟了他沙场两年,可是她自己也为他出生入死啊。到底好在哪里呢?

  “姐姐什么事那么开心?”许嫔凑过来讨好地问。

  许嫔是去年入的宫,四妃里进宫最晚的一个。之前的几个妃子,张嫔是南方附庸国张家小朝廷的公主,却是个闷葫芦,胆小怕事,平淡无聊,一直融合不到人群里。杨妃天真活泼、机灵调皮,萧暄喜欢她倔强的性子,十分宠她,她也高傲得意,有些骄横。罗嫔整天只知道吟诗作画,对月叹息对花落泪,萧暄对她几乎是避之不及。这许嫔为人老实中透着一点精明,很知道投机取巧,一直跟在陆颖之身边奉承有道。

  陆颖之是去年末进的贵妃。无子却能进到这个品级,已是极大的恩宠了,可是她却并不怎么高兴。再多的恩宠,也不过是做给陆家和天下人看的样子。宫里其他女人本来都比她差得很远,她升的再高,那人对她依旧是老样子,有什么意思?

  许嫔见她一直不答话,也没打搅她,倒是杨妃,正和罗嫔猜字赢了一回,高兴地过来凑话。

  “娘娘一定是想到陛下快来了吧?”杨妃声音清脆,话又多,像一只小鸟,“我都好几天没有见着陛下了。听说陛下正在为漕运的事忙着呢!”

  许嫔自进宫后就没有被招幸过,这么一听,嫉妒得眼睛发热,急忙低下头去。

  陆颖之抬起眼帘,冷冷扫了杨妃一眼,“国家大事,怎么容得你我后妃多嘴的?”

  她话语轻轻,语气却十分森严,杨妃再是娇纵傲慢,也胆怯地缩回了身子。

  气氛有点僵,笨拙如张嫔都有点发觉陆贵妃今天心情似乎不怎么好。

  这时荣坤那一声:“皇上到!”打破了僵局。女人们纷纷整衣起身,朝着那个尊贵的男人行礼。

  年轻的帝王迈着大步意气风发地走进殿中,俊美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已出落成少年模样的康亲王萧肃紧跟在他的身后。

  皇帝没有子嗣,却一直把前元敬太子的儿子带在身边抚养,这也是让皇族长辈们十分头疼的事。康亲王今年十二岁了,聪颖好学,谦和有礼,性格淳厚,唯一可惜他不是萧暄亲生的。

  流言很多,从皇帝其实不能人道,到皇帝生不出儿子,到康亲王其实是皇帝的私生子,五花八门,应有尽有。皇帝当然听说过,也只是付之一笑,压根没往心上去。

  今天这顿饭,和以往家宴没有什么差别。皇帝心情不错,时不时同贵妃和康亲王交谈几句,问了萧肃的功课和陆公的身体情况。

  陆颖之终于愁上眉头,“家父几天前又闹了胸闷病,一直躺在床上起不来呢。”

  “朕不是差了太医过去了?”萧暄一脸关切。

  陆颖之道:“太医是看过了,可是说辞还是老样子,要家父忌口,多休息。可是家父就是不听劝,还是喜欢吃那些又甜又腻又肥的东西,酒也不戒。妾身真是……真是不知道怎么办的好了!”

  萧暄便安慰道:“贵妃也不用太担心了。国公他早年沙场艰苦,如今难得悠闲享福也是应该的。不过是好吃,又不是什么大病。”

  陆颖之脸上的担忧十分真切,“可是家父这变化也太大了。他就是因为一向艰苦,过去作风简朴,从不好美食名酒的。如今怎么会……”

  没心眼的杨妃脆生生道:“也许就是以前憋久了,现在才会大吃大喝的嘛!”

  陆颖之的脸色一时变得十分难看。许嫔吓了一跳,使劲扯杨妃的袖子。杨妃这才反应过来,白了脸。

  萧暄叹了口气,语气轻缓地责备道:“可儿,这里怎么容你胡言乱语,还不道歉?”

  杨妃拣了台阶,急忙给陆贵妃赔罪。只是陆颖之的脸色始终没再缓和回来。

  许嫔左右看了看。皇帝维护杨妃之意再明显不过。她心里衡量的,没去宽慰陆贵妃,倒赶紧冲杨妃露出一个体贴的笑来。

  陆颖之没看到这个笑,即使看到了,怕是也上不了心里去。

  家父陆公的身体,是两年前开始坏起来的。原先只是留在京城后,各方应酬,大吃大喝,身体开始发福。他这年纪的人,身上长点肉,倒也是正常事,谁都没在意。后来变本加厉,突然喜欢吃甜食和大鱼大肉,越是肥腻越是爱吃,毫不忌口。可是一位堂堂国公,吃点肉也无可厚非。她也想着父亲辛苦大半辈子,现在享点福是应该的。

  就这么吃着,什么毛病都吃了出来。胸闷气短,肝衰脾弱,堂堂一个戎马倥偬的老将军,成了一个酒肉大胖子。入宫后她每次见他,他都比以前胖几分,她的忧愁也多几分。

  虽然家里两个堂兄一个执掌东军,一个把持当地漕运,可是她很清楚这两个堂兄资质如何。皇帝从来没有一天断过动陆家的念头,以前陆公还可以出面应付,如今他病得起不了床,而若大的一个陆家,只能靠她这个不得宠的女人来给他们遮风挡雨吗?

  想到这里,看到正尧有兴趣地听着杨妃说话的萧暄,陆颖之只觉得嘴里的苦意有增无减。

  一顿家宴吃到近尾声,一直只见杨妃在说话。她不知从哪里听来那些民间故事,又讲得绘声绘色,逗得大家都哈哈笑。萧暄近来重用她父亲,又晋了她的级,她现在宫里也是炙手可热的人物。不知道多少人就等着她能生个一儿半女,来打破陆家半边天下的局面。

  吃得差不多,时间也不早了,萧暄放下筷子。

  杨可儿娇媚地依偎在他手边,萧暄果真顺着她的意,说:“今晚你来陪陪朕吧。”

  杨可儿喜上眉稍,连声谢恩。陆贵妃一脸无动于衷,罗嫔哀怨地低下头,张嫔依旧缩头缩手地吃着东西,只有许嫔赶紧附过去给杨妃道喜。

  看着杨妃欢喜地跟随着萧暄而去,陆颖之不再掩饰,精致的面容上浮现一抹讥讽的笑来。

  杨妃住的飞羽宫并不大,但是杨妃喜欢讲排场,把不大的地方布置得富丽堂皇,到处可见精美的珠宝古玩。

  萧暄走了进去,对那些亮得晃眼的摆设看也不看,径直走到窗前的书桌后坐下。桌上已经堆放好了奏折碟报,都是荣坤在他还没到时先送过来的。他大致看了看,先挑出下午没解决完的那几份重新开始看。

  杨可儿抱起小猫,在旁边拣了一张软凳,坐了下来。她十六岁入的宫,两年时间已足够让她明白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安静了。皇帝宠她,给她地位和荣耀,那她就该尽她的本分配合皇帝的一切。

  她一边顺着小猫的毛,一边注视着皇帝。专心办公的萧暄浑身散发着稳重平和的儒雅之气,硬朗的五官被明亮的灯火柔化了,看上去十分俊美。

  杨可儿着迷地凝视着,甜蜜地笑,可是依旧不敢出声打搅他半分。

  萧暄一直忙到深夜才停下来休息片刻。抬起头,就看到靠在屏风边呵欠连连的杨可儿,不由笑了。

  “可儿?”他过去抱起她,“累了就睡吧。”

  杨可儿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说:“陛下也休息吧。”

  萧暄嘴里应了一声,将她放在床上。宫女立刻过来为她宽衣盖被。杨可儿舒服地又打了一个呵欠,翻了个身,安稳地睡了过去。

  萧暄在她床边坐了片刻,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笑着摇了摇头,还是站起来走回书桌边,继续刚才未完的工作。

  后半夜下起了雨,春雨,淅淅沥沥地打着芭蕉叶,滋润着大地。

  清凉的风从窗缝里刮进来,萧暄放下笔,疲惫地眨了眨眼。守在一旁的荣坤立刻递过一杯浓茶,他却摇了摇头,走出屋去。

  雨不算大,淋在脸上,一阵清凉,连带着人也清醒了一点。天空黑得如同化不开的墨,人间的灯火总也不能将它照亮。

  春雨一下,江湖水涨,万物复苏,多少蛰伏了一个冬天的故事又要重新开始了。

  萧暄自言自语道:“还有……七天吧……”

  荣坤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皇上是指,皇后的信,还有七天就要来了。

  每个月的念想啊。

  早春天亮的比较晚,可是陆颖之打小就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到了时辰就自动醒过来,怎么都睡不着。

  明明这三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可是不知道怎么的,今天却觉得特别低落。

  深蓝色的黎明里,早起的宫人小心翼翼的脚步声细得就像是雨打树叶的沙沙声。宫里长廊下一盏盏萤火般的宫灯隔着雨帘看来,分外的模糊。

  陆颖之今天没打算出门,也懒得打扮,只穿了家常的衣服,随意挽了头发,在窗下闲坐着。她这样看上去,显得十分年轻,还有一种人前决不会显示出来的柔弱和倦怠。

  贴身宫女宝莲一边布早饭一边说:“陛下昨天宿在杨妃那儿了。不过听徐公公说,西厢的灯火一晚上都没熄,怕陛下又是忙着国事没歇息。”

  陆颖之喝了口奶子,冷淡的说:“哪次不是这样?等哪天有了例外,你再来和我说吧。”

  宝莲落个没趣,又换了个话题,说:“今天不是国公夫人进宫看您的日子吗?娘娘想好午膳吃什么?”

  陆颖之依旧兴趣缺缺,“翻来覆去都那么几样,山珍海味吃了三年,也和青菜萝卜没什么区别了。”

  宝莲到底伺候了她三年,最明白主子的心思,“娘娘,婢子斗胆说一句。您老这么消沉也不是办法。您看这宫里,也只有您和杨妃入得陛下的眼。杨妃那还是个没长成的小丫头,陛下宠她也是图个新鲜,最终心思还是会回到您身上的。”她压低了声音,“上次国公夫人来时就说了,她会在外头搜寻民间生子秘方,娘娘早日生下皇子。到时候,取代皇后都不是问题。”

  陆颖之呵地一声笑了,无比的刺耳。

  她没有告诉继母的是,如果没有宠幸,她又怎么去怀上孩子呢?

  她是堂堂定国公陆怀民的独女,是大齐的皇贵妃,是整个后宫最为权威的女人。这要她怎么去和别人说,那个男人,从来都没有碰过她?以她的骄傲自负,以她的高贵尊严,要她怎么说得出口?

  入宫三年,萧暄从来没有给过她脸色,更没有刻薄过她。不论人前还是人后,他对她总是文雅有礼,温和体贴。该说的话,该关心的地方,该赏赐的东西,他从来没有吝啬过。这个样子,谁看了都相信她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连陆国公都宽慰她嫁对了人。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种公式化的客套和刻意疏离的背后,是无数次赏赐和晋级都掩饰不去的提防戒备。

  记得新婚之夜,萧暄似笑非笑地问她:“你如愿了吗?”

  简单五个字,如同雷一样打在她耳边,把她震懵了。所有对为了生活的美好计划统统都在这句话里震得粉碎。

  她的确是费尽了心思才挤了进来,她的确是排挤走了谢昭华。可是她不是都已经甘愿为妾了吗?以她的身份,这该是多大的退让牺牲。

  可是,他一点都不稀罕。

  满意了吗?

  怎么会满意?

  他们俩就这么在婚床上凑合了一宿,两人都一夜未眠。天亮时,萧暄割了手,将沾了血的白绢丢在床上,然后慢条斯理地整理衣冠,走了出去。她僵在床上,只听到他声音温柔地吩咐宫人不要来打搅她。那种刻意的恶毒的温柔,就像一条蛇一样缠绕住了她的心。

  年轻帝王的反击比陆家想象得要早许多。父亲身体开始变坏,皇帝的人手开始插进东军里,整顿科举大量新血涌入朝廷。谢家迅速地崛起,谢昭华的长兄谢昭瑜年纪轻就做了礼部尚书。甚至,谢昭华明明不在宫中,却可以遥控一切事情。以她的名义,齐国官府办了女子学堂,孤儿有特指的寺庙收容,皇帝听取她的意见,在灾荒地区慷慨雇佣当地劳力来大修水利……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她察觉到了危机。

  她也有比谢皇后好的,她在皇帝身边。

  后宫女人邀宠的那几套,没人教自己也知道。所以国公夫人悄悄往她手里塞了一个药瓶子的时候,她心照不宣地将那东西揣进了袖子里。

  那天夜里,当萧暄端起那杯酒时,她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结果萧暄放下了杯子,语气平淡到近乎冷漠地说:“你就这么想我碰你?”

  陆颖之永远不会忘记那种一盆冰水从头淋到脚的滋味。她这个沙场里来去的天之骄女,也终于知道了恐慌和害怕的滋味。

  就是那种不喜不怒的平淡眼神,就是那种无所谓的生疏语气,让人觉得轻微渺小到尘埃一般无足轻重。

  萧暄轻笑着说:“我不会让其他女人为我生孩子的。你大可放心,你永远都是宫里地位最高的妃子。”

  其他女人?这个其他,是之于她陆颖之,还是之与谢昭华?

  想到这里,陆颖之重重叹了一口气。

  当年还太年轻,沉不住气,想来真傻。他不碰她,也不碰其他妃子。她不能生育,别的女人也不能,皇后又只是一个空位子摆设,她又紧张什么?大不了真的让康亲王即位。那孩子善良敦厚,大臣们喜欢他,就是因为觉得他好控制。可是萧暄会这么做吗?

  陆颖之甩甩头,不打算再在问题上花心思了,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她叫宝莲布置纸墨,打算趁国公夫人还没来之前,给东边两个堂兄写封信去。家里在外支撑这的只有这两个堂兄,无奈两人不但资质平凡,而且娇纵狂妄不爱听她的劝告,真是十分麻烦。

  外头阴翳的天空里滚过一个闷雷,雨渐渐下大了。

  陆颖之顿了顿笔,心想。中宫承天宫后那一院子由皇上亲手种下的桃树,想必正花开热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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