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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人立刻围了过去。只见搜到了几十个密封的罐子,光从那好看的瓷色和黄绫包装就使人感到里面装的一定是上等好酒。大家急忙启开密封,果然香气扑鼻;可是却倒不出酒来,只洒下一些褐黄色的粉末。有人挑起一点放在嘴里一尝,味道苦辣,忍不住吐了几口唾沫。大家感到好象受骗似的,气得把罐子摔到河中去了。谁知这摔去的东西要比好酒贵得多,都是供皇宫里用的麝香。
又搜到一处舱中,很多起义军都忍不住哗然大笑起来。原来他们看到舱里装着几十只高大肥壮的白鹅,而且各自分居在一个个做工考究的笼子里。有的笼子上雕刻着精细的花纹;还有的笼子竟是用银子打的。再看笼子里,还放着鹅吃剩的精白米饭。大家不觉又好笑又好气,大骂那些当官的真发昏,鹅有什么稀罕,居然用银笼子来装!那些鹅也显得很傲气,一见他们走来,个个昂首挺胸,厉声嗥叫,好象要把他们叱退。
“他娘的,这畜生也仗官势欺人!”有个起义军气得骂了起来,一面打开笼子,揪住一只鹅的脖子举到空中。
谁知那鹅的脾气很大,不但拍翅乱叫,还蹬脚抓人,引得其它的鹅也都象助威似地嗥叫起来;有的还从笼子里伸出长颈乱叼起义军的腿脚。这可把起义军都惹火了。不知是谁先动手一刀割下鹅头,其他的起义军看了也都觉得不如一齐杀掉,好用绳子扎在一起带回去煮了吃,尝尝官鹅的味道究竟有何不同。于是便纷纷动起手来。正杀得浦舱毛羽乱飞,叫声嗷嗷,忽听得船艄上的官兵大声呼叫:“老哥们,这个杀不得!杀不得!”
起义军一听,无不大笑。有的边笑边说:“这畜生又不是你的祖宗,就这么尊贵?要是咱们有东西吃,谁稀罕它?”
“不瞒老哥说,它真比祖宗还尊贵,这是皇上养的鹅啊!”
这一说更是引起一阵哄笑。有的起义军骂道:“你们骗谁?皇上吃的是凤肝,才不吃这鹅哩!”其实,官兵说的倒是真话。原来今上僖宗皇帝除了酷嗜打球以外,还有个特殊爱好——斗鹅。他常常跟诸王赌斗,一头好鹅要值五十缗(即五万钱)。这些装在船上的鹅,都是各州县派人到四处去搜寻精选出来的,几万只中也挑不出一只。选来以后,还要派专人饲养,如果弄坏一只就要处以死罪。因此,那些官兵一见起义军毫不在意地杀了一只又是一只,急得又叫道:“求求你们,真是不能杀。老哥们要是找吃的,后舱有的是。”这一说,倒是使许多起义军停下手来了。正在这时,听到隔舱有人狂喜地叫了起来:“快来看啊,钱,真多!”
那些起义军立刻撇下死鹅,争先向隔舱涌去。果然看到在一只打开的粗木箱中,盛满了一串串长蛇似的铜钱。许多手立刻伸过去在那排得密密的钱串上抚摸着。有人忍不住提起一串,想拿到眼跟前来仔细欣赏欣赏;谁知不小心钩断了穿钱的细绳,铜钱立刻叮叮铛铛地在箱盖上、船舱里跳跃乱滚。许多起义军连忙弯下身子去捡,有的一面捡一面偷偷地塞几个到自己的腰包里。起初还有人阻止,怕被王林看到,后来因为钱实在太多了,不但又搜出好多箱,而且还有成箱的银锭。那些箱子又笨又重,无法全部带走,只好让大家随便拿。即使这样,舱里的铜钱还是撒得到处皆是,就象榆树叶子落满一地。
当起义军忙着把银钱往岸上搬的时候,终于在后面的船上找到了他们目前最需要的东西——米,而且是上等红稻米!可是米比钱多,也更难全部带走。起义军只好在马背上少装钱多装米,因为一到曹州就是有钱也很难买到米;.更何况许多弟兄为了想吃到米,宁可冒死去攻城掠地。
看看天色已晚,王林不断催大家快搬,深怕汴州的官军巡逻过来。
一袋一袋的米,终于在每一匹马背上装得不能再多地捆好了。每个起义军的身上也都满带着缴获的东西,有的腰间缠着钱,有的肩上背着鹅,有的拿着几把军刀。当大家牵着马准备步行回去时,曹镇山走过来对王林低声说:“那些官兵怎办?不如把他们全都推了牛子,省得他们回去报信。要是大批官兵赶来,咱们带了这么重的东西,可要吃亏啦!”
“不!”王晋好象连想都没有想地一摆大手说,“咱们要讲义气,答应他们放下家伙不杀,就不杀。”
“要是他们回去报信怎办?”
“那你就先带着人马走,我在这里看着。”
“不行,你一个人怎地对付得了他?我也跟你一道在这里看着。”
王林又一摆手,正要说话,有个纤侠走过来向他一哈腰,迟迟疑疑地问道:“大王,咱们有桩事想来问问,行不行?”
“甚事,说吧。”王晋粗豪地把手一扬。
“咱们也想投王大将军,不知你们收不收?”
“你们为甚要投咱们?呵呵,不怕杀头么?”
“就是怕杀头才投你们。这不是明摆着嘛,你们一走,官兵准是把邪火发到咱们头上。还不是拿咱们开斩问罪?咱们细想过了,不如跟你们走。其实咱们也早想闹了,天天背纤挨打,这个活罪也受够了。”
“好,只要你们愿来,就来吧!”王林高兴得双手一张,好象要把那些纤侠都抱过来。接着,他又转身对曹镇山说:“现在你不用担心了。换下纤侠把东西运走,咱们的人就可以多留下一些来看住官兵。”曹镇山掀髯一笑,终于点了一点头,带着队伍走了。曹镇山走后,王林便吩咐留下来的十多个起义军一齐站在河边,严密地监视着船艄上的官兵。那些官兵都挨挨挤挤地坐在一起,一声不响,也不敢动弹。愈来愈暗的暮色,渐渐把他们凝成一堆模模糊糊的黑影。
忽然,响起了什么声音!仔细一听,从北边河岸上传来马蹄声。
王林大惊,暗想这一定是汴州巡逻的官兵来了,连忙旋马横刀立于路中,其他十几个起义军也都紧握着刀一齐向北眺望。大家都暗暗有些发慌,担心人少抵敌不住。这时,挤坐在船艄上的官兵,也都探头探脑地蠕动起来。
“咱们赶快跑吧!”有个起义军低声向王林说。
“不行!曹狮子才去了不远,咱们要在这里拖住官军。”
马蹄声愈响愈近了。隔着一带丛林暮霭,看不清楚来了多少人,只觉得那蹄声从容、严整而又势如潮涌。稍有作战经验的人就可以听出:这支马队虽然人数不多,但却锐不可当。
蹄声更响了。忽然象刀切一般整齐地顿然停住。那声音既不显得凌乱,也不显得仓促,使王林不由暗惊:“这是谁手下的马队!”
他更感紧张了,暗想还不如先下手为强,于是一声呼啸,挥刀跃马,扑了过去。
只听得对方一声喝问:“呔,住哪里?-问你是住哪里?”
王胜一听这句问话,立刻勒住马,“呵呵。大笑起来.他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已听到对方也笑道:“哈,果然是你们!这大嗓门儿,是王胜将军吧?”
“你们是哪一队的?怎地从北边来?”王林又高兴又诧问。
“咱们是黄小辉将军手下的。他叫咱们在北边护住你们,防备汴州的官军下来。咱们已经把来巡逻的官兵杀了,不然他们早来了。咦,你们怎地还不走?粮食到手了吧?”
“到手了。我怕船上的官兵回去报信,带人在这里看着。”
“不用了,黄将军叫你们全都回去,一个不留。”
“那?”王胜疑虑地指了一指船上。
“黄将军说不要紧,等他们回去报信,再等节度大人升堂,点齐人马追来,咱们早去远了。”
“对了,他们不等天亮也不敢走,我怎地早没想到。”王胜握拳一捶自己的脑门,顿觉全身一阵轻松,思路也畅通了,不觉朗声笑了起来。
的确,那些官兵等起义军走后很久,还怔怔地坐在那里。他们都感到纲船被劫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回去准要重重办罪;因此他们等起义军去远,便到船舱中去捡了些钱财珠宝,各自偷偷跑散了。他们只希望跑得离开汴州愈远愈好。
纲船失事的密报,从汴州急如星火地向长安飞送。当密报送到时,已经快近正午,口顺民还躺在碧牙床上沉睡未起。
卧室周围静悄悄的,两个武士守卫在门外。他们虽然已经站了半夜,但仍然身子挺直,神色严警。一群守更的年青女子,也强打着精神坐在帘前石阶上,不敢发出一点声响。这些年青女子都是田公的侍妾。太监娶妾,这也许不可理解,然而在当时确是事实。还在玄宗皇帝时代,著名太监高力士就娶李元晤之女为妻了。田顺民的权力比高力士还大,自然也要纳妾。只可怜那些年青女子,都成为满足权阉畸形心理的牺牲品,而且还常常被人耻笑。她们无不悲泣自己的青春葬送在这种特殊的酷刑里。但此时却连一声大气也不敢出;因为她们都知道“阿父”昨天又是听了一夜曲子,此时睡意正浓,切不可打扰。
今天的天气显得特别好。一群噪晴的麻雀,飞落在檐头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一个侍妾拿起一根挑帘子的金叉,走过去想把麻雀赶走。谁知愈是想动作轻一点,反而愈是弄出声音来了。金叉钩在丁香树枝上,手一滑,啪的一声掉在金鱼缸上。那声音,在这深夜一般寂静的院子里,听起来显得怪响;吓得那个侍妾顿时脸色煞白。其他的人也都个个用手指着她埋怨,但又不敢出声。
真是万幸,室内毫无反应。有人偷偷地从帘缝间往里一看,“阿父”还在闭目沉睡,众人这才大松了一口气。
其实,田顺民已经醒了。他正在闭目思量一件使他感到又恼怒又棘手的事。由于想得出神,以至未及注意外面的声响。原来有个名叫董禹的右补阙,此人素称刚直,最近上了一封谏章,劝皇帝戒球,多关心国事。田顺民觉得这简直是挖了他所以成为“阿父”的根本,决心非把这个董补阙置于死地不可。但他又觉得马上就动手未免过于露骨,反而对自己不利,特别是在目前这个天下凶汹的时候。因此,他始终踌躇不决,只是躺在床上运谋。
他默想了一会,终于有了主意,不党睁开眼轻咳一声。这是他要起床的表示。侍妾闻声连忙纷纷走来,手脚伶俐地服侍他穿衣、梳洗、整理被褥、拭净几案……不一会儿,他常吃的一碗特制早餐,也放在鎏金盘里端进来了。
那早餐真不愧是稀世“珍馐”——人脑银耳!而且是用童男的脑子调制的银耳。
原来田顺民虽然权倾天下,贵比天子,可是却有一件不足,这就是他作为一个太监在身体上的缺陷。他常恨这是一个无法弥补的终身遗憾:当初如不忍痛阉割,则不能作为一个“私白”随义父入官当上内侍,也得不到今日的富贵;可是现在虽有回天的权势,唯有这件憾事却无法挽回。这种生理上的病态,也影响到他的心理,使他的性格变得更加阴忍乖戾,除了多蓄姬妾,掠夺别人的青春以外,又恨不得把天下人都施以富刑,也象他那样的不能‘谈情说爱。这正是一个人的权势欲发展到极端的典型表现:一切都必须以他的好恶为转移。似乎只有陈敬碹,体察到阿弟内心的恼恨;他多方搜求,终于从一个方士那里得到一个“秘方”,说是常服童男脑,可以治好田顺民的“病”。陈敬碹觉得这个并不难办,因为当时卖儿鬻女的饥民到处皆是,更何况荒郊僻巷常有弃婴,只需抱来,连钱都不用花。于是一碗特制的“早餐”,便每天端到田顺民的面前来了。如果要问田顺民知道不知道这碗“早餐”的来历,那是一个永远的秘密,因为谁也不敢去问他。今天,正当他拿起银匙缓缓搅动那粘稠稠的童脑银耳时,纲船失事的密报送来了。这也是他定下的规矩,每天必须把最要紧的公文趁他刚起床头脑最清醒的时候进来审阅。他是常常在餐桌或球场上为皇上分忧处理军国大事的。现在,他先吃了几口“豆腐羹”(婢女们都这样叫),这才不经意地把密报拿了过来。一看之后,不禁‘啊”的叫了一声,吓得周围的侍妾无不打了个寒噤,不知出了什么事。的确,侍妾们不能不惊,即使是曹、濮二州失守也没有使田顺民这样震动过。因为那纲船上不仅装着皇帝的御玩,还有供他“阿父”享用的各种珍奇。更要紧的是,如果纲运受阻,长安的歌舞繁华就要象断了油的灯盏渐渐黯然无光了。他立即吩咐侍妾把“豆腐羹”撤去,紧咬着光洁无须的嘴唇在心里发狠:“不能再拖了,非把这班狂寇剿灭不可!”
发过狠,便起身向内书房走去,亲自执笔拟了三封“密诏”,急催汴州的宣武节度使、徐州的感化节度使、还有泗州防御使,速选精兵猛将沿着汴水巡弋,每五天就要上报一封“平安状”。
接着,他又决定发动一次五道会剿,这就是“敕令”邻近“盗”区的忠武、宣武、义成、天平、淮南这五军节度使和监军,一齐出兵讨捕。这事也立即交给亲兄陈敬碹布置下去了。
晚上,本来还有歌筵,田顺民也吩咐撤去。他一个人坐在内书房里,只是凝视着烛焰沉思。这个天下最有权势的人,他的许多阴险、毒辣而又机巧的算计,就是常常这样在他独自一人时作出来的。可是现在却有一个难题弄得他很苦恼,这就是叫谁来当讨贼统帅呢?原来,巴结他的人虽然很多,但堪当统帅的人却一个也没有。
经过一番思索,他终于想出一个“欲取先与一的策略:为了使“五道会剿”早日奏功,不惜忍痛对朝官作一点让步;万不得已就暂用他们的人来当统帅。他知道自己是个“内阉”,难以号召天下,不得不借重那班号称“清流”的朝官在政治上的影响。这样做,自然会增加朝官的权势,不过他觉得目前最要紧的还是“平乱”,哪怕是少听几次“回波乐”也要“平乱”;只要乱一平,皇帝就理所当然地应享太平之福,而前辈同行仇士良所教导的事君之术也就可以大行其时了。到那时,再对付朝官不迟。至于收拾掉一个小小的补阙,更是不在话下……
“唏!”田顺民想到这里,不禁从牙缝间进出一声冷笑。
他显得颇为轻松地在室内踱起步来。忽然,他又站住,望着高立在紫檀架上的一只蟠龙金瓶自言自语起来:“好,明天我就将他姓郑的一军。他不是天天嚷着要‘敉乱’么?那就请他这位清流入吾彀中,先不忙去动那个手脚……”
田顺民自言自语到这里,忽然警惕地回头看了一看。发现四旁无人,这才放心地点了一点头。其实,他刚才只不过是内心独白,就是有人紧靠在他的身边也听不到。正象他所做的其他许多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
五
田府后院的笙歌.一天接着一天地停下来了。
这使阖府上下都感到惴惴不安,因为它等于向大家宣布一个可怕的消息:田公心里不乐!田公一不乐,各事就要特别小心,许多婢仆连说话也不敢大声,更不敢笑,深怕招来什么不测之祸。有一年就是这样,后院的笙歌突然停了下来,有个仆人偶然跟婢女调笑,不慎被田公听到了,婢女被重打了一顿鞭子,仆人则不知去向。
现在大家虽然都很谨慎小心,但田公的脾气还是变得不可捉摸。今天,一个小黄门跑来宣旨,敕令“阿父”进宫,圣驾正在南内沉香亭设宴等着。李书办连忙兴冲冲跑到后面去通报,满以为准能讨个好。谁知话才说完,田顺民便冷冷地一挥手说:“知道了。这么兴奋干什么?去,去,下去!”
这一鼻子灰,真把李书办碰得瘟头瘟脑。他大惑不解:“怎么田公连赴御宴也提不起兴来了!”
他觉得事出蹊跷,非抽空打听清楚不可,这不仅由于他一向惯于探听秘闻,而且还觉得与自己的事务关系甚大。
他打听消息的最可靠来源,是去找“阿父”的哥哥陈敬碹;而找陈敬碹的最好方法,则是拉他去平康里南曲。他风闻杨妙儿开设的上等妓院里,最近新来了一个名叫秦住住的妓女,不但色艺双绝,而且雅擅风情,迷得那些王孙公子如蝇扑膻,纷纷追逐而来。李书办知道陈敬碹虽然在府里规规矩矩,连跟丫头都不苟言笑;可是一到平康里就判若两人,那副放浪的样子真是不可言状;到时只需轻轻一挑,什么秘闻都打听出来了。他一觉此计可行,便把手头的事务暂时交给一个亲信下手,叮嘱了几句,立刻直往后面陈敬碹住的一所小院子走去。
到了那里,仆人回说大爷到内书房去了。李书办知道所谓“内书房”,那里面并没有书,是田顺民密商军国大事的地方,这是连他也进不去的。因此,他只好跑到通向内书房的那座白石雕花园门旁边,躲在紫藤花架下等着。
等了一会,看到十几个健仆在忙着准备车马,还提着朱红食盒。李书办一看就明白“阿父”要进宫了,而且去的时间不会太短。因为“阿父”有个嗜好——爱吃果食,而且必须是他自己的厨师特制的果食,虽是御厨也不合他的口味;因此每当他觐见皇上,如果时间长了,就自备果食两盒,当着“天颜”便谈笑自若地吃喝起来。此事闹得满朝皆知,很多大臣愤慨这太无君臣之礼;可是田顺民还是照吃不误,他正好用这个来向那些朝官示威,一显“阿父”的特殊荣宠。李书办此时倒是满心高兴,只等“阿父”一走,就可以去找陈敬碹谈那件事了。谁知陈敬碹始终不离田公左右,也跟着进宫去了。李书办没奈何,只好耐心再等。这一等,直到日已西斜,田顺民才在一大队神策军的护卫下,沿街戒严,喝道而回。
几十个门仆都垂手侍立甬道两边,恭候田顺民步入中门。李书办躲在人后偷眼一看,只见他脸色阴沉,左右都小心侍候,不敢出声。再看陈敬碹,虽然一脸倦容,但眉宇间却流露着一股喜色。李书办不禁又高兴起来,觉得还是可以找他,于是便在后面远远跟着。
李书办的判断果然不错,陈敬碹跟着田顺民一跨进房内,便忍不住笑嘻嘻地说:“阿弟,你叫我用心练球,果然大有好处。今天陪皇上打了一场,皇上见我球艺大有进步,说要赐官哩!我马上就跪下叩头谢恩……”
“得了,得了,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田顺民一挥手,打断了陈敬碹的话,“你就不知道外面是个什么时世吗?”
“嗅,噢,是的。”陈敬碹心里一凉,想起近来时世的确不好。据各方来报:“群盗浸淫,剽掠十余州,至于淮南,多者千余人,少者百余人。”而且昨天还传来王炎炜“窜扰沂州”的消息。他正在暗恨“盗贼”把他的官都闹掉了,忽听得田顺民用又尖又细的嗓音吩咐道:“要拟一封敕旨,嘉奖董补阙的上谏。”
“啥子?”陈敬碹由于大感意外,不觉用家乡口音叫了起来。又忍不住问道:“难道以后皇上就硬是不打球了?那我们……”
“你不懂就不须多问。赏,赏金帛!”
陈敬碹便不再问,只在一旁垂手侍立。这陈敬碹为人素来谨慎,侍奉阿弟尤其“畏慎”。他当初在四川老家本以卖饼为业,这个小本买卖,养成他谨小慎微而又算斤算两的性格。当他听j阿弟大富大贵,便东当西借,凑足盘缠前来投奔。田顺民起初不肯认亲,后因看他人还恭顺,而骨子里也有心眼儿,这才收留下来,准备把他培养成自己的贴身心腹。因此,陈敬碹在阿弟的面前,真比侍奉老子还孝顺,唯恐出错。此时他心里就很反悔:刚才只顾高兴,也没有先看看脸色再说话。正在自怨自艾,忽听得田顺民又问道:“为何今天还没见到平安状?”
陈敬碹一听问起这个,不由想起纲船被劫的事,连忙答道:“想是还未送来,待我去查一查。”说罢便要走出去。他刚才陪皇帝打球出了一身大汗,内衣沾在身上很不舒服,正好借机去沐浴更衣。
“等一等!”
陈敬碹立刻站下了,心里直嘀咕:“不好,今几个象是要倒霉!”正在惶惶不安,耳边又响起田顺民的尖厉的嗓音:“催五道从速出兵的敕命都发出去了么?有没有写明只讨不招,不赦?”
陈敬碹连忙提高嗓门答道:“五封都发出去了,已经写上不招不赦,抓住就正法。“
田顺民“嗯”了一声,头靠椅背,双目微闭。这时便有两个婢女走来,搬过一副专用的足踏,又铺上两块厚厚的黄缎软挚,然后轻轻搬起田顺民的双腿搁在上面。原来这是“阿父”休息的习惯方式。那些婢女也习惯了只要一看到他双目微闭、头向后仰,便不待吩咐走来如此服侍。
稍停,田顺民忽然睁开眼睛,又问道:“这几天,剿得如何?”
“剿得不错。据各地来报,已烧掉不少贼窝子,还就地正法了不少。”
“唏,你别听那些军报。”田顺民冷笑一声,“只怕正法的多是土寇,不是真盗。”
“不过,连王崇也来报,郓州郊外的贼兵骚扰得好一些了。要是再来一个五道会剿,王炎炜不死才怪。”
“你不知实情。”田顺民脸上仍然不见喜色,”这些藩镇,从来都是各霸一方,总想扩充自己的势力。一有事,便隔岸观火,只顾保自己。盗贼就是偷这个空子坐大起来的。咳,如果一齐出兵,盗贼何至今日?”
田顺民说到这里,愤愤地把搁在软垫上的脚抬起一只,猛往地上一顿。
陈敬碹看到阿弟心里烦躁,连忙讨好地说:“催五道出兵的敕令一到,谁敢不遵?就是许州的忠武军也不敢不动。”
“你懂个屁!”田顺民突然啐了一声。原来他正为这“忠武军”大伤脑筋,因为统率这支军队的人跟他是对头,而朝官又偏偏推举此人当统帅。
陈敬喧被啐之后,吓得身子紧缩,不敢再说话了。田顺民也仰头靠着椅背,凝视着画梁上的一处金碧彩绘,眼珠定着不动。他心里又在苦恼那个悬而未决的难题——究竟派谁当统帅?
他久久沉默不语,只不时用手拉拉颔下的衣领,心里似乎愈来愈烦躁。这时又有两个婢女轻轻走来,在他身后打着扇子。天色也好象跟着“阿父”的脸色变得阴沉下来,显得很闷热,看来黄昏前后要有一阵雷暴雨。
陈敬碹更加感到疲困了,真想赶快去把黏在身上的汗衣换掉,可又不敢走。又等了许久,好容易才听到田顺民说了一声:“去吧!记住,晚上再来,还有事情。”
陈敬碹连忙答应了几个“是”,如释重负地退出去了。当他一走出那座白石雕花园门,便看到李书办笑嘻嘻地迎了上来:“大爷,我在这里等你多时了。”
“什么事?”陈敬碹一面问,一面仍然不停地向前走。
“南曲又来了个新娃儿。”李书办把声音压得很低地说,“真是妙得很。今天晚上我陪大爷去瞧瞧?”
陈敬碹站下来了。但他略一迟疑,便一甩手说:“不成,我晚上没空。”说罢,便一脸冷淡地走了。
李书办真没想到又碰了一鼻子灰。他望着大爷匆匆而去的背影,暗想近来时世真是变了,连他那一套行之有效的钻营术也不灵了。他不禁木木地站在那里发怔。
骤然一声惊雷从天边滚来,震得李书办双耳轰鸣。随即又听到噼噼啪啪的急雨,翻墙过屋地打来。他身上新穿的一件葱绿丝袍,立刻出现了点点灰暗色的水斑。他爱惜地提起袍角,快步走上回廊,又沿着回廊和房檐穿行。当他一回到自己办事的地方,就看到好几封军书并排放在桌上,上面都用朱笔标着:“紧急”、“机密”、“速速”!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沿着瓦沟如瀑直泻,只听得一片哗哗哗的声音,仿佛要把这殿宇高耸的长安来一番冲刷。
暴雨在不停地下着。宽阔的长安街道上已经不见人踪,只见流水四溢,在低洼处打着漩涡。然而就在这大雨滂沱中,却有一乘车马,踏着满街积水,向前急驰,一直来到田府门前,这才停下。
两个侍从站在雨中掀起车帘,随即从车内跳出一个头戴丝巾身着蠕袍的人。他踮着葛履,跨过地上的积水,穿行到大门堂内。
“哟,是季修兄,冒这么大的雨来了!”李书办拱着双手迎了出来。
“无事不登三宝殿嘛,天上落刀子也得来!”来客一面说一面急步走到李书办的面前,附耳低问,“此时见田公方便不方便?有要紧事。”
“他刚从宫中回来;你还是先去找大爷的好。”
大爷正沐浴方罢,换了一袭轻罗,泡着一壶香茗,躺在一张铺着龙须席的藤榻上小憩。庭中雨打芭蕉的声音弄得他心里很烦乱。他正在惦念,不知晚上阿弟叫他去又有何事,门仆领着客人进来了。
从来客的装束上看,虽然并不是达官显宦,但陈敬碹还是起身相迎。原来这位来客的身份特殊,他是当朝相国卢携的心腹亲吏,名叫温季修。等宾主叙礼坐下,温季修先用一只手指,抹去他那时髦的微向上翘的八字胡上的雨珠,然后说道:“有一件好事,特来奉闻。”
“什么好事?”陈敬碹不由紧盯着客人的脸问。他感到已有多日不闻好事了,尽是国乱民荒的消息。“平卢节度使宋威,这个人想你早已闻名吧?”
“知道知道。早听说这人是个名将,平过乱,还征过南蛮。他现在怎样?”
“他上了一表,自请讨贼。此人一出,关东盗患不足乎矣。”
“喝!这倒是好。真有这事?”
“怎么不真,宋威已有信给我们卢公,慷慨陈辞,真是一片赤诚,感人至深。我们卢公的意思,应当优诏嘉奖。现在不是正缺一个有资望的统帅么,正好让他出来统率各路讨贼大军。只是要给他一个名义,才好方便行事。”
“噢。”陈敬碹心里已经明白宋威先走了卢携的门路,只是不置可否地漫应着。他的习惯是,任何事没有听到阿弟的意思以前,决不表示自己的态度。
“这事要请你转察田公,愈快愈好。”
“噢。”
温季修看到陈敬碹并不作急,于是便把身子挪过来低声说:“耳闻那班人也想用他们的党羽来当统帅,抢我们的大功。你知道他们想抬出谁来?”
“谁?”
‘就是那个忠武军节度使崔顺义嘛!”
“那怎么成!?”陈敬碹的脸色突变,这才悟出刚才阿弟为什么啐他,于是愤然站起说:“你回去请卢阁老放心,我今天晚上就去禀报田公。”
陈敬碹为什么突然改变了态度?原来他一听到“崔顺义”这个名字就恼恨。他当初来投奔阿弟时,阿弟因为心羡崔顺义统率的忠武军是天下闻名的劲旅,便想把他安插到虑武军去当一名兵马使,既可窥探内情,又可把这支劲旅慢慢掌握到自己的手中。但崔顺义很硬,一口拒绝了。崔顺义所以敢顶“阿父”,一是因为他治军素有威望,且又出身名门望族;此外,他在朝中有奥援,这就是田顺民在内书房里发誓要将他一军的那个人;此人乃是当朝相国兼兵部侍郎郑畋。温季修刚才所说的“那班人”,就是指的以郑畋为首的朝官。
“好,这事就劳大爷费心,在下可以回去覆命了。”温季修一见“激将法”果然收效甚速,又见雨势转小,便起身告辞。临行,他又对陈敬碹说:“这事很要紧,把宋威拉到我们手里,不但可收平乱大功,而且对将来左右局势关系非小。”
陈敬碹连声说:“这个请放心,请放心。”当他把温季修送到门边时,忽然低声问道:“听说卢阁老的令嫒,是个有名的美人儿。可是真的?”
温季修没有说话,只含笑地点点头,又乜斜着眼睛向陈敬碹瞟去一眼。
晚上,陈敬蕴觉得有了好消息去见田顺民,心里轻松多了。
当他来到内书房,一进门就看到阿弟双手反剪,正在那里急促地来回踱步。他一看便知这是在决断一件犬事,而且多半是不可告人的绝密;此时最忌打扰,于是便踮起脚尖,轻轻走了进去。他静静地站在一根朱红柱下,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田顺民一直低头踱步,好象没有看到他走进来。
陈敬碹等了一会,有些忍不住了,便咂了咂嘴唇,想一反常例,先开口说话。谁知田顺民突然向他一挥手,他只好把话止住。
又等了好一会,口顺民这才停下步,问道:“为什么要赏董补阙,你明白么?”
陈敬碹完全没想到会问这事,但又不能不答,只好嗫嚅地说:“想……想是平乱要紧,先不打球吧?”
“唏,”田顺民一瞪眼说,“你真是只会贴贴烧饼,脑筋就象面糊似的,连个渔父都不如。渔父还知道要钓鱼就得先投香饵哩!”
“我明白了。那赏赐不过是先给他点甜头尝尝,好把他钓过来。”
“你明白?”田顺民又是一瞪眼,“那就再考考你,鱼不上钩怎么办?”
果然这一考,陈敬碹又答不出来了。
田顺民走了过来,用手指敲敲陈敬碹的脑袋说:“你以为这事就仅仅是一个董补阙么?就仅仅是为了一个球么?这是那班朝官要向我们开刀的一个信号。那班人早在“甘露之变时就跟我们结下血海深仇了。不是我们活就是他们死!你知道不?”
“’奥,噢,”陈敬碹只是连声应诺,并不知道什么叫“甘露之变”,但又不敢问。他到底有心眼儿,觉得赶快让阿弟开开心.就省得再考问自己,于是便趁机把话一转:“有卢阁老在咱们这边,不怕他们。刚才卢阁老还派人冒着大雨来过哩!”
“他派人来何事?”田顺民马上停下步。
陈敬埴连忙把宋威上表“自请讨贼”的事说了一遍。
谁知话刚说完,只听得“啪”的一声,田顺民举手照陈敬碹的脸上就是一巴掌,又指着骂道:“这么要紧的事,你为甚不早报?”
“我……我怕打扰了你想事情。”
“呸!你真是面糊。这事要马上办。快去叫秦秀才拟一封诏书。”
陈敬碹连连点头,连嘴巴都没有来得及抚摸一下,便立即去找那个颇有诗名而又一心投靠的秀才——秦韬玉去了。
等陈敬碹一走,田顺民抿嘴笑了。他觉得心头的疙瘩终于解开。那件事——派刺客去“做”掉董补阙甚至郑畋,可以暂时缓一缓。
宋威的确有威望,他的“自请讨贼”和担任统帅,使各方都没有话说。唐朝廷在田顺民的幕后操纵下,很快便隆重地发布了一道诏书。那诏书上特地把宋威表彰了一番:
今平卢军节度使宋威,深愤萑蒲,请行诛讨。胗以威官阶甚贵,可以统诸道之都头;骁勇索彰,足以破伏戎之草寇。今已授指挥诸道兵马招讨草赋使,候宋威到本道日,供给犒设,并取上供钱支给。仍命指挥都头,凡攻讨进退,取宋威处分。
唐朝廷的诸道兵马有了统帅,战争的形势立刻变得风起云涌,杀气顿时密布关东。人人都感到一场恶战就要爆发了。连有些暗暗同情起义军的人也在心里担忧:“只怕这固又要象七年前那样,尸首堵住涣水,几个月都流不动!”
但是,为了奖励宋威的“忠勇”和更有效地。诛讨”,田顺民又利用他中尉职权的便利,拨给宋威禁兵三千、甲骑五百。尽管这样,他还是不放心,随后又亲自写了一封密书,吩咐陈敬碹立即派人送往宋威驻节的青州,并且一再叮嘱:“要快,要快,不可有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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