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升平楼,还是老房间,汤鹤武设宴,款待在津门经商多年,如今回籍避庚子之乱的名商刘显哉。
刘显哉今年刚刚三十出头,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商人特有的精明干练。他祖籍浙江定海白泉乡水管口村,祖辈种田为业,后家境渐好,便举家迁至定海城内居住,光绪九年前后,在沪从商的叔父刘懋不幸去世,为了减轻家人的负担,他辍读从商,补贴家用。刘显哉一入商海,便是如鱼得水,到去年年底,更是担任了天津顺全隆洋行的副经理,一时声名鹊起。
宴请刘显哉本是汤鹤武临时起意,只因军中银钱短缺,朝廷拨下来的银两加上汤鹤武自己五年来的积蓄,支付军饷,应付日常花销尚可,但若是购置枪炮,采买水师舰艇便真的是捉襟见肘了,今日偶然提到“漕运枢纽、盐运要冲”的时候,他猛地想到了经商赚钱这条富贵之路,但苦于没有经验,便自然而然的想到了刘显哉,想和他合伙做生意。
若是刘显哉委婉地推却,汤鹤武并不会在意,毕竟自己只是偶然想起与刘显哉合作,成则成,不成也无所谓,买卖不成仁义在嘛。可是刘显哉的态度,却令他有些难以接受。也许是读书人出身的缘故,刘显哉本身对汤鹤武这个小站出身,靠着老长官的荫蔽才得以在不及加冠之年的时候就骤居高位,大字都不认得几个的赳赳武夫很看不惯,况且,作为宁波商帮的一员,宁波商帮的草根儿性质让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和官府合作的必要,或者说,他压根儿就不相信和官府合作会有什么好结果。出于商人的本性,大大方方的坐在汤鹤武对面的他一直面带礼节式的笑容,可是笑容背后的那一丝轻蔑,却深深刺痛了汤鹤武一直以来就颇为敏感的眼睛。
最终的结果,自然是不欢而散。汤鹤武站在雅间的窗户旁,静静地看着刘显哉的背影渐渐脱离了他的视线,猛地转身,飞起一脚,摆满了美味佳肴的桌子竟被他踹翻在地,碗碟“叮铃咣啷”的碎了一地。守在楼梯口的方大旗闻声愣了一下,待他破门而入的时候,汤鹤武正蹲在地上,一块一块的捡拾着散落在地上的碎片。
“我的爷,您留神别伤着手。”方大旗赶忙上前,连拉带拽的把汤鹤武扶到凳子上坐下,从上到下仔细看了好几遍,没发现有伤着的地方,这才松了口气,小心的问道,“总爷,您这是怎么了?刚刚不还好好的吗?”
“大旗,你说……”汤鹤武话到此处,看着方大旗那一脸的担忧,不禁叹了口气,摇摇头道,“算了,我没事。叫人收拾了吧,照原样重上一桌。”
“总爷……”
“你去,把杭掌柜给爷请上来,记得态度好点儿,别总是那么横。去吧,去吧,我累了,想自己坐会儿。”
方大旗抿了抿嘴,想开口说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犹豫了一会儿,才答应一声,缓缓退到门口,手扶着房门,不放心的回头看了看,见汤鹤武转过头看向窗外,不再理他,他轻叹一声,掩门下楼。
升平楼门口,杭油桶正神色纠结的看着坐在门槛上的洋神父,不知所措。
“杭……”方大旗本来是想喊‘杭油桶’的,可是想起汤鹤武的吩咐,那‘油桶’二字在他的嘴边打了个转儿,又绕回了肚子里,出口时已经变成了‘杭掌柜’。
“哟,方爷啊。”杭油桶转过身来,挤出一个招牌式的‘包子笑’,“您不是在楼上伺候总爷吗?怎么下来了?”
“总爷不知怎的,突然发火掀翻了桌子,你快派人收拾下,顺便照原样再做一份送到楼上。哦,对了,总爷请你上楼一趟,跟我来吧。”
“好好好……”
杭油桶嘴上答应着,脚却没有跟着动弹。方大旗回头看去,只见杭油桶正站在那洋神父身边,可怜巴巴的看着自己。
“杭掌柜,那是谁啊?”
“方爷,小的也不知道啊。这位洋神父从昨天晚上一直坐到现在……方爷,您知道的,有这么大尊神坐在门口,小的的生意都没有办法做了啊。”
“昨晚?我刚才怎么没看到他?”
“您和总爷刚刚过得匆忙,兴许是没注意到……何况,他本不是坐在门槛上的……”
洋神父坐在哪儿,方大旗并不在意,但不处理了这个,杭油桶多半是不会跟着自己走的,若是耽误了汤鹤武的大事,方大旗自问吃罪不起。想到这儿,方大旗挥手招呼小二先上去收拾屋子,顺便准备酒菜,自己从半截楼梯上下来,走到门旁,轻轻拍了拍那洋神父的肩膀。
洋神父回过头来,满脸的褐色胡子,面容颇为憔悴,那落魄的样子,方大旗看在眼里,险些没认出他来,“你是……天老爷,我不是在做梦吧?你是米卡先生?”
“先生,我想……我并不认识你,或者……或者我们的接触并不多。虽然我不知道你是如何知道我的名字的,不过,你可以给我一碗水吗?先生,我就要渴死了……”米卡说着,费力的咽了口唾沫,用没有多少水分的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哦,水,水,拿碗水来。”
看着米卡大口大口的连喝了满满四碗水,方大旗弯下腰,结果碗来递给一旁的小二,“米卡先生,我们总爷就在楼上,您要见见他吗?我想,总爷见到您一定会很高兴的。”
“总爷?你是说汤?他真的在这儿!太好了,我想马上就见到他!”
见到许久未见的米卡时,汤鹤武着实愣了好一会儿。直到这位从前的医生,如今的传教士扑上来抱住他感慨了一阵子之后,他才慢慢缓过神来。
“米卡,我的朋友,真的是你啊……”
听着久违的那口带着浓重京腔的德语,米卡差点儿哭了出来。
二人在雅各布医院分别后发生在米卡身上的事情真的是说来话长了,以至于配合着手势机关枪一样说个不停的米卡丝毫没有感觉到汤鹤武听他说话时已经有些吃力了,毕竟不是母语,汤鹤武即便再有语言天赋,也很难把那些说得飞快又语无伦次的句子统统弄懂。不过大意总算是被他弄清楚了,米卡的雅各布医院在义和团闹得最凶的时候,曾经多次受到过拳民的冲击,索性地方政府看在汤鹤武的面子上对他多有照顾,才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汤鹤武离开济南之后,张云浦忙着上下调动人员以求彻底坐稳中军副将的位子,本来控制着济南城的抚标亲兵人心不稳,让小股没能完全肃清的拳匪钻了空子,米卡的雅各布医院再次受到冲击,这一次,没有了汤鹤武的荫蔽,地方政府并没有多加干涉,洋人固然是可怕的,但四处烧杀抢掠的拳匪岂不是更可怕吗?米卡说‘是上帝帮他逃出了地狱一般的济南’,听说汤鹤武在定海做‘集团军司令兼海军舰队司令’,米卡便以传道士的身份一路传教直到几日前才到达了定海,四处打听,得知这座升平楼似乎有汤鹤武的背景,他便坐在门口等候。
“辛苦你啦,老朋友。不过,既然到了定海,你就不用再担心什么了,一切都由我来摆平好么?”
“当然,汤,你知道,我信任你,就像信任上帝一样。”
“是吗?好吧,米卡,不过,请相信我,上帝帮不了你,我却可以。”
“我不和你争论你和上帝的问题,汤,在某些问题上,你总是那样偏执。”
“不说就不说。”汤鹤武的眼睛藏在米卡送给他的墨镜后面,便衣出门他总是带着这个,以免他的眼罩太引人注目,“好了,米卡,安静一会儿,吃点儿东西,我有点儿事情,要和这位老板谈一谈。”
“好的,没问题。”米卡摊开双手,耸了耸肩,低头开始享用面前丰盛的中式晚餐。
被汤鹤武流利的德语弄得有些迷茫的杭油桶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傻愣愣的样子颇为失礼,当他反应过来时,汤鹤武已经叫了他三遍,“杭掌柜,做过别的生意吗?”
“啊?没,没有,这座酒楼是小的的祖业,这些年小的仅仅维持,已是十分费力,直到小的拜在总爷您的门下之后,才有了好转,说起来,都要托您的福才是……”
“好了,好了。”见杭油桶半点儿没有停止的意思,汤鹤武皱皱眉头,止住他已有泛滥成灾之势的话,“说正经的,你想不想把买卖在做得更大一些。”
“更大一些?总爷,小的不大明白。”
“这么说吧,我呢,想募股开一家公司,但是如今还缺一个主事的人,不知道你……”
汤鹤武的话音未落,杭油桶便兴奋的跳了起来,“愿意愿意,小的愿意啊,承蒙总爷瞧得起,小的一定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他的反应本就在汤鹤武的意料之内,倒也没有多么惊奇,倒是米卡被他吓了一跳,一块鱼肉差点滑进气管里。
汤鹤武看看米卡,眼珠一转,突然有了新的主意,“米卡。”
“怎么……咳咳,怎么了?汤……你知道的,作为你的朋友和落魄的传教士,米卡愿意为你效劳,好吧,别这么看着我,我承认,落魄的成分更多一些。”
“还好,你依旧是那么实在,否则我要考虑另一套方案了。”汤鹤武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略想了想,才缓缓开口,为了让杭油桶和米卡同时听懂,他选择汉语,“我要创办的是一个洋车行,当然,不仅仅是洋车,现如今,自行车和汽车也可以用来做生意嘛。”
“总爷,洋车和汽车,小的都听得懂,可是那自行车……恕小的直言,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用来做生意呢?毕竟洋车可以拉人,汽车嘛,虽未听说可以租赁,价格也贵了些,但也可以载人,这自行车……总爷,大街之上,素不相识之人如何共用一辆自行车啊?那岂不是,岂不是……”
“诶——不能共用,你不会租赁给一个人用啊?租嘛,比买要划算的多,账簿记清也就是了,具体的你自己去想,我只是提个思路啊。”汤鹤武说着,把目光转向了米卡,“老朋友,在中国,还是洋人做生意容易些,我想,这个老板是否由你来做呢?”
“我?这怎么可以?”
“当然可以。我雇佣你做老板嘛,就像我们中国的店铺有东家和掌柜之分一样,怎么样?考虑一下?”
“这样啊,你的意思是我在台前,你在幕后……嗯,这样可以,总之不能叫你吃亏就是了,名字呢?你想好名字了吗?”
“我想……就叫柏纳洋行如何?”
“柏纳?什么意思?你新学会的俚语吗?连我这个德国人都不清楚,老朋友,你可越来越厉害了。”
“不不不,你误会了……算了,你继续误会吧。总之,短时间内,我最多只能筹集五十万两白银,先把洋行建起来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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