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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里回来了,他依然站在他失去意识之前的那间棚屋中,还有水正从身上滑落,浸透了衣服。王里能够感受到水在体表流下的真实,身上湿乎乎粘哒哒的很是不好受,但这感觉却令王里心安。
之前失手掉下的水罐还在旁边兀自打着转,里面还有半罐水在晃动,带着水罐前前后后的规律滚转。棚屋窗户透过的炽热阳光晒在王里的身上,一阵热烫,让王里不由自主的眯起了眼。王里很开心,因为他知道,他终于回来了;王里也有些失落,因为他知道,他还是回来了。
他抬眼向窗外望去,苏伍长此时蹲在了地上,依然是双手捧着脖颈,依然是一副被噎住了的样子,依然在不住的抽动。再看苏伍长头顶的灰雾,已然变成了灰黑色的一片光。是的,那是一片灰黑色的光,在炽烈的阳光下依然清晰可见的、灰黑色的光。
王里不打算再去研究些什么,既然回来了,此时的他不再是通明天尊面前肆无忌惮的王里,他又成了通明天尊口中那个给自己“套个冰壳壳”的王里。
正待打算离开棚屋,突然想起了离开通明胜境时老道的嘱咐,于是王里踟蹰了:活自己,率性而为?固所愿也,何其难哉!既然想不通就不想——王里也一直是这么做的;但是想通了呢?想通了的话,就该做点什么了。王里拉开门走了出去,他突然感到自己有些急切的想站在阳光下。
王里知道要“顺应本心”这事对自己是多么的可望不可即,但是一旦想明白了的事情,就断然没有逡巡不前的道理。
于是王里感到轻松了一些,这个世界也变得更加明晰可爱起来:毒辣的阳光下,王里感受到了阳刚的热力;踩踏着荒土地,王里体会到了其中蕴藏的生机;炎脂坊四周原本如鬼爪般枝枝丫丫的盐碱植物,也显出了不一样的活力。世界虽然在王里的眼里已经有了变化,被满眼斑斓的光装饰着,但是王里知道,世界,还是那个世界。
王里深深吸了口气,又长长的吐了出来,他已经做出了决定。
回到炎脂坊,王里笑着和依然在低头猛干的炎脂工们打了个招呼:“哥几个不歇一会么?大热天的,哪怕去喝口水也好啊。”
“没事,不喝水,我们不渴。”炎脂工们依然没有抬起头,其中一位带着重重的鼻音瓮声瓮气的回答道,这回答声和炎脂坊本身发出的嗡嗡声相映成趣,王里乐了。
“不喝水也不用学炎脂坊的声音啊。嗡……嗡……”王里调侃着回答他的炎脂工,这个炎脂工姓乔,瘦削的身体总是在劳作,似乎永不知疲倦。
王里此时的好心情竟然感染了他们,于是一帮人都呵呵的笑了起来,却一笑不可收拾,最后呵呵的笑成了哈哈的笑,笑弯了腰,甚至笑出了泪。其实这句调侃并没有那么好笑,但是王里流露出的好心情却像砸碎了炎脂工们身上的一根枷锁,至少是把枷锁砸开了一丝缝隙,于是大家都借着这个缝隙,尽情的宣泄着自己的压抑。大家一起笑着,王里看到炎脂工们身上的灰暗的光彩似乎淡了一些、明亮了一些,纠缠着的怪异触手也变得脆弱不堪,仿佛再加一把劲就能彻底崩解。
“都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事情?讲出来让我也笑一笑!”一阵歇斯底里的怒骂在炎脂坊内炸响,言语却带着说不尽的冷嘲。炎脂工们喏喏着不敢作声低下头去继续忙碌。王里不用转身,就知道是谁喊出的这话,于是很无奈很识相的也闭上了嘴。
就在此时,本来已经打算低头的王里突然发现,纠缠在炎脂工们身上,本来已经变得脆弱的怪异触手猛然间像是吃了十全大补丸一般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甚至变得更粗、更狰狞,开始如同老树盘根一般相互纠缠、扭曲,炎脂工们身上的光瞬间暗了下去,又像刚开始那般灰黑交杂。
王里已经确定了些东西,于是他慢慢的转过身去,看着面前的苏伍长,一言不发。王里突然出离的愤怒了,他刚才已经确定,炎脂工们身上灰黑交杂的光根本不正常,灰色应该是他们自身所有,而这黑色的光,是外来的,强加在炎脂工们身上。
这外来的黑色的光,就来自正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四十来岁的矮胖男人身上。
苏伍长显然没有想到王里居然有这般胆量,居然敢表现出这般态度,在苏伍长的眼里,王里的这番举动无异于赤裸裸的挑衅。自己在这座炎脂坊作威作福了这么些年,王里并不是第一个这么干的,但是谁知道会不会是最后一个?
想到这里,苏伍长的嘴角抽动着,扯出一丝狞笑,便待有进一步的动作。突然,苏伍长愣了一下,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事情,于是他怨毒地瞪了王里一眼,抛下一声冷哼,扭头走出了炎脂坊,竟像是服软了。
看着苏伍长居然就这么走了出去,炎脂工们长出一口气,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苏伍长会如此轻易地放过王里。同时他们也震惊于王里居然刚才反应那么大,直接和苏伍长杠上了,在他们而言那是不敢想象的事。
先前说话的老乔不由得叹了口气,劝解道:“王里你又何必得罪了伍长,你毕竟初来乍到,就让他惦记上了,以后可怎么办。你真的不该。”“是啊,王里你又何必呢,让他惦记上你,以后就危险了。”
王里听着大大不以为然,但也知道大家是平日里被苏伍长欺压惨了,所以担心自己遭到此人记恨。于是宽慰道:“应该不妨事,炎脂坊又不是只他这一间,他如此跋扈,可别忘了他之上还有管头呢。再说炎脂坊向来归北海王统辖,北海王治下难道就容得他胡来么。大家又怕他作甚?这恶人就是你越是害怕,他才越是猖狂。”
“北海王当然不知道,诺大个北海郡,北海王又怎么会看到咱这小小一间炎脂坊?但是你想想,他这么跋扈,管头能不知道?管头知道了他还照样当这个伍长,这说明什么?这说明管头和他根本就是沆瀣一气,他就是管头的亲信、狗腿子,专门替管头处理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老乔说到这有些激动了。
“老乔!噤声!噤声!别让他听见。”另一位炎脂工心有余悸的朝外看了一眼,见苏伍长已经走得远了,才回过头来道:“唉,这怎么说呢,你不知道啊,以前也不是没有耿直的弟兄和他杠上,可后来……唉!”
“后来怎么了?莫非那些弟兄都怕了他?还是都被他排挤走了?最差也不过是被他排挤走么,如是那样岂不更好,不管怎么着也好过在这受他闲气。”王里一边打着马虎眼一边思索着炎脂工们说的话,他自然不会真的以为苏伍长仅仅是将那些人给排挤走这么简单。
“那老哥几个呢?怎么还留在这间炎脂坊?忍得住气?”王里看出他们确有难言之隐,便不再追问那些“耿直的弟兄”后来怎么样,只是不动声色的将话题引开。
“哪里都需要‘顺民’不是?这里毕竟是炎脂坊,每日产出的炎脂还是很重要的。”
接话的又是老乔:“王里你是不是来这里之前的罪过管头?要不然他怎么会把你安排进这里?这间炎脂坊已经四年没有新人进来,以前进来的若是受不了,又有门路打点的都离开了,要么就是……最后就剩我们这几个,没有门路也不会走那关窍,这么多年忍过来,也无所谓气不气,当人一辈子,做狗也不是一辈子?”言语中透出了浓浓的绝望——显然老乔对王里有些信任了,不然也不会说这么些足以透露出许多信息的话。
苏伍长独自在远处一边踱着步,一边陷入了回忆。
自打他极尽钻营能事,当上伍长以来,已经有多少年没遇到敢于这样挑战他权威的家伙了?嗯……最后的,应该是在四年前吧。
四年前管头给苏伍长安排了个炎脂工进来,私下嘱咐苏伍长一定要好好“照顾照顾”这个家伙。这个新来的炎脂工原是北海郡的府兵,身强体健膂力过人,更随着北海王的军队会同各路诸侯一起讨伐过象郡作乱的蛮子。
那次象郡暴乱的内幕却不简单,背后有着好几个窨髑小国的支持。原本只有藤甲木矛的象郡蛮子,居然装备了一水的浑铁刀剑,战力大增。复占地利,硬是利用象郡老林中的毒瘴鸩泉,消耗了诸侯的不少军队,更兼之民风剽悍,个个悍不畏死,结结实实的让满怀轻取之心的诸侯联军栽了个大跟头。若非诸侯使计诱其提前决战,才歼其大部于某处谷地,否则继续拖将下去,最后的胜负还在两可之间。
这军汉囫囵着出征,囫囵着回来,照例说就算不论功行赏加官进爵,怎么也不该被踢出行伍,塞进炎脂坊从事这等贱业——百战老兵乃是军中之宝,这道理黄口稚子也能明白。但无论如何,这个玩过刀,见过血的汉子;这个修罗场上打过滚,死人堆里睡过觉的健卒,就是被剔除军籍,发配到炎脂坊了。
既然管头让苏伍长好好“照顾照顾”这军汉,苏伍长也就懒得管那许多,“多做事少问话”是大字不识一箩筐的苏伍长总结出的成功秘诀,他也深深为此感到自豪。
不论是这军汉究竟和管头有什么仇怨,还是管头受人所托,苏伍长都明白管头格外强调的“好好照顾照顾”是什么意思——而这对于苏伍长来说早就不是初学乍练,他已经“好好照顾照顾”了不少管头安排下来的“贵客”,每一次照顾好贵客之后管头都很满意,苏伍长也很满意。
管头对苏伍长的满意,正如苏伍长对自己的满意一般。
“世界本就是这个样子,不会因为什么改变,以前的那些家伙改变不了,这个看起来很不好惹的大头兵同样也改变不了。”苏伍长认为自己有权这样理解,因为在此之前他的理解无疑都是非常正确的。
所以那次他也坚信深谙此道的自己一样能把这军汉“照顾”好,照顾成大家都满意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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