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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日的清晨,道观内都坐满了孩子,他们仰着头,看着那个穿着道袍的身影将一个个很陌生的方块字深深的烙进他们的心底,神情很是专注,他们知道,这或许不能够改变他们的未来,但至少可以让他们的世界渐渐增添一些不一样的色彩。那个身影由陌生变得熟悉,由熟悉变得亲近,他们在心底深深的尊敬着这个小道人,不论旁人怎么看待他,至少在他们心中,这是他们的先生,是他们人生路上的指引者。
时节已至春末,树木都已经绿意成荫,开过的花,渐渐的有了衰败的迹象,花瓣一片一片的开始枯萎,慢慢的掉落向地面,最后一点点腐烂在泥土里,变成其他植物的生存养料。
小山在院子里种了一棵树,枝叶不是很茂密。树是他在镇外挖取来的,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树是七天前种下的,不知道是挖取的时候伤了根,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一直都是病怏怏的,树叶微微蜷缩着,叶上的绿意也不再青翠,透露着一股深沉的死灰色。
因为担心着小树会彻底的枯萎,乃至死去,每日正午,散课之后,小山都会搬来一个蒲团,盘膝坐在树下,看着小树微蜷的枝叶发着呆,思索着怎么才能够让它成长起来,但是,他想不通,他不是一个种树的,不知道该怎么去做,这不是他擅长的事情。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的意义,也想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将这棵小树带回道观来,他只是觉得自己想这么做,就这么做了。
有时,他会在院中的水井里提上一桶水,浇灌在小树的根部;有时他坐在小树下面的时候,他会伸出手,折下一枝树枝,放在手心,独自发着呆,任由时间流逝。
教书一直在进行着,没有中断过,下山的这些日子,他感到自己过的很充盈,每一日,天光还未亮,他就做过早课,然后,教那些孩子们读书识字,正午过后,有坐在树下思索,在皓阳沉下地面,他复又盘膝打坐,在黑夜中修行,等待着第一线光明的到来。
夜,很安静。镇上的人家早已经陷入了沉睡,做着一个个美丽又与众不同的梦境。有的人在在梦里,成了一方诸侯,坐于宝座之上,手里执掌着众生的生死与一个国境的未来;有的人变成了一个弱冠书生,文质彬彬,不知与那家富贵人家的小姐互生情愫,相约携手私奔而去;又或者是成了繁华都市里,街边道路上,衣裳褴褛,匍匐于底,为了生存,而哀声乞讨的小乞儿……
这些都是他们的梦,是一个梦境,在未来,有可能会悄然成为现实,有可能在他们从睡梦之中清醒过来之后,想着它,笑一笑,就将它随手击散了。他们的梦境,不是小山的梦,或者可以说,小山不会做梦,也没有梦。下山以前,他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为了修行而修行;现在,他的心里只有一个执念,一种摧不毁的坚持,天不容他,他要为自己争的一线生机。天也压不垮他的脊梁,哪怕是死,他也要站着死,在与天相斗中站着死去。他要告诉天,虽然自己在他的眼里很是卑微,但是,即便他在卑微,也要讲自己的命抓在手上,不是你不让我活,我就要静悄悄的死去!
夜已至深处,风也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一些青蛙与蟾蜍还在卖力的鸣叫着,一起一伏,忽大忽小,像是在演奏着一曲美妙的生命乐曲,给这单调又静谧的夜色,增添一丝生命的色彩。道观里,还有一盏如萤光般的灯火在摇曳着,如豆的身形,仿佛被风轻轻一吹,就将要熄灭。微弱的光芒,把小山盘膝而坐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他睁开了紧紧闭着的双眼,从冥思中醒转了过来,他没有办法再进入沉思的状态,不能进入沉思的状态,就意味着他暂时不能继续修行。他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只是在冥思中,他忽然感到心神不宁,一种很奇怪的情绪在他的心底悄然升起,是焦虑?是期待?还是抗拒?又或者说是喜悦?让人琢磨不透。他没有办法再继续了,只能站起身来,在院子里来回走动着。
今晚的夜色,没有星光散布,只有一片浓郁,稠密的黑色。厚重的黑色,重重的压迫着这天空下的一切,风停了,蛙鸣也消失了,只剩下小山独自在院子里,时而徘徊,时而在生机微弱的小树旁站立不动。他的心还是没有办法安定下来,就连默念菩提静心经也没有一点的用处,像是有着什么对于他的生命来说,非常重要的事物将要来到他的面前,在不停的撩拨着他此刻本就不安宁的心。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就是一刻间,一点莹莹的绿光由远及近,没有声息,渐渐的完整呈现在小山的眼中。
那是一只眼睛,一只在黑暗中散发着绿光的眼睛,在灯光的照耀之下,显得异常平静的眼睛。这一颗眼睛,它安放在一颗头上,是的,只有一只,因为另一只眼睛,它的左眼,眼球已经破碎了,此刻还在向下流淌着温热的鲜血。你或许可以想象一下,如果是你的一颗眼球破碎了,还在流淌着鲜血,你是不是可以做到安之若素,保持平静。
在这只眼睛里,小山看不到任何的情绪,没有因眼球的破碎,而生出的痛苦,也没有惶恐,没有不安,在这只眼睛里所呈现的,只有深沉的平静,看不到任何的波动。
小山看着它,看着它的脸,在它的脸上也看不到一丝情绪的表现,又或者说是,它无法将自己的情绪表现在脸上。在它的左眼下方,有一道痕迹,痕迹很深,几可见骨,鲜血凝结的血块,覆盖着整个左面,早已经看不清毛发本来的颜色。向下看,它的脖子上,它的身躯上,满布着爪痕,或深或浅。最深的一道爪痕,横贯了它的整个背部,从左至右,皮肉翻转,显出殷殷的大红之色。它的腿,小山的目光落在它的腿上,具体的说是右前腿,整条腿不像其他三条腿一样着地,而是悬空着,随着它的走动,在空中左右摆动。它的腿,断了,依靠着筋肉在连续着。
他终于看清楚了它的模样,灰白交杂的毛发,血迹与尘土混杂,受了伤,依旧高高扬起,不曾低下的头颅,断了一腿的四肢,稳稳的附着在地面上,仅剩的一只右眼,平静,沉稳,而又坚韧,仿佛这身上的伤不是在它无关。但是,它的身体出卖了它的神情,它躯体偶尔会有轻微的抽搐。它在极力的控制着自己的身躯,但与生俱来的本能却不是它能控制的。
这是一匹狼,一匹从山中而来,满身是伤的一只独眼狼。
他与它,一个山中来的小道人,一只山中来的独眼狼。
它在观门处停下了脚步,高抬着头,看着眼前的这个人。它不懂怎么去形容自己的感觉,它是一匹狼,不会人的语言,不知道用人的言语去描述自己的心情。但是,看着他,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在它的心底滋生,怎么说了,就像是回到了它尚未成年时,回到了它母亲的怀抱,很安心,很温暖的感觉。
它看着他,不由自主的迈动未曾受伤的其他三只腿,向着他慢慢走过去。
这一刻,看着这只受伤的独眼狼向着自己走过来,小山的不安的心,忽然平静了下来,紧接着,一种欣喜与愉悦从内心深处升起。他任由着它向自己走来,没有出声呵斥,也没有后退,只是向前相迎着走去,像是迎接自己多年未见的朋友。
他们在互相靠近,脚步平稳。那盏摇曳的灯火也平静了下来,安静的散发着自己微弱,在此时此刻又显得异常明亮的光芒;早已经停歇了的风也吹了起来,它吹散了厚重的夜色,使得天空中露出一点点微弱的星光;消失了的青蛙与蟾蜍的鸣叫声复又响起来,一声高过一声,演奏着一处似是故人重逢,充满着喜悦之意的乐章。
狼与人靠近了,各自停下了脚步,他低头看着它,它抬头看着他,眼中现着柔光,有喜悦,有欣慰,还有一点安慰和怜惜。
他蹲下了身子,伸出手,轻轻的在它头顶抚摸着。它闭上了完好的那只眼睛,头颅轻轻的摩擦着他的手掌心。
“你来了。”他微笑着出声问道,也不管它是不是听得懂。
它轻轻呜吟了一声,像是在回答他的话语,也不管他是不是弄得清自己的意思。
“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是不是被欺负了?以后,有我在,没有谁能够欺负你了。”他向着它说到,张开双手将它抱在怀中,也不管它身上的血迹会不会弄脏自己的道袍。
“我先帮你治伤,好好休息一下吧。”它像是听懂了他的话语,闭上了眼睛,像是在母亲的怀抱中一样,沉沉的睡了过去。
他和它不曾见过,却又像互相陪伴了数十上百年。
这是他和它的相遇,一匹狼和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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