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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在莫斯科大学，外祖母重新开始了一次校园爱情，那是一场很美好的很纯真的爱情，外祖母至今依然珍藏在心里，60载过去了，他们依然互相保持着通信往来，外祖母每月给他写一封信，信笺上画一只鸽子，他们从不打电话，用信维持着青年时代的美好的记忆。
在图书馆回来的路上，细雨霏霏，秋风瑟瑟，行人匆匆，外祖母要赶往青年团组织的一个聚会。推开厚重的橡木门，迎面扑来一阵喧闹和温暖的气息。一屋子的人围坐在火炉旁，小黑板上书写的是今天的主题：“新中国与世界未来”。一个高高瘦瘦的小伙子正在激情澎湃的演讲。外祖母找个角落里的座位坐下，把大衣角围了围，旁边一个俄罗斯姑娘热情的搂住了她的胳膊。
演讲的小伙子是物理系的学生，一个长着蓝色眼睛的俄罗斯小伙子，看到外祖母似乎有点紧张，顿了顿，继续他的演讲。与会的大多数都是20左右岁的青年男女，未直接参加过卫国战争，相对于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一代他们算是幸运的。外祖母已经29岁，在他们中间算是老资格了。他们都知道外祖母的身经百战的经历，对外祖母敬佩有加，外祖母随后的发言得到一阵热烈的掌声。
回宿舍的路上，那个俄罗斯小伙子鼓起勇气对外祖母说：“我送送你，韩梦秀同学。”外祖母不置可否，两个人默默的并肩走在校园的湿漉漉的小路上，远处是新建的莫斯科大学主楼，灯光闪烁，机器轰鸣。
第二天，他又出现在外祖母的必经之路，陪外祖母一起默默走过校园小路，外祖母问他：“尼古拉耶维奇同学，你有事吗？”他尴尬的支吾了一会儿，把一封信塞到外祖母的手里转身跑掉。
昏暗的灯下，外祖母展开信纸：“亲爱的韩梦秀小姐，你是我仰慕的反法西斯英雄，我只能冒昧的对你说：我爱上你了…。”
几天后，他又一次等到她：“为什么没有回信？是不是看不起我？我若是早出生5年，一样也是战斗英雄。”
外祖母笑了，说：“你知道我有多大了？我比你大8岁。”
他大惑不解：“爱情和年龄有关系吗？”
“可是我们东方人把年龄看的很重要。”
“可是这儿是莫斯科。”他热情似火：“爱情来了，什么也挡不住。”
“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他是战斗英雄。”
“你们一直在战争，他还在吗？”他准备的很充分，实时能把外祖母拒绝的理由溶化掉。
外祖母的眼睛红了，她停下脚步，望着远处克里姆林宫的尖顶，若有所思的说：“他已经死了。”
她的眼泪流下来，抑制不住地痛哭。他想安慰她，她晃掉肩膀上他的手：“别碰我，我的命硬，都让我克死了，你若是这样也会死的。”她坚决地甩开他，走了，在路灯下留下孤独的长长的背影。
是啊，他还在吗？既使有命，他也断了一条腿，瞎了一只眼，他的脸上会布满恐怖的伤痕…。作为医生她见过太多的被枪弹毁容的战士的狰狞面孔，她无数次想过他现在的面容，一次次在噩梦中惊醒，她总是重复内容一致的梦，就是在准备结婚的一刻，对象突然诡异的消失在一片云雾之中，再寻不见踪影。外祖母只能把尼古拉耶维奇放在脑海里恋爱，但是她会伴有强烈的自责内疚，她毕竟曾经是大队长的生死与共海誓山盟的恋人啊。内心反反复复的挣扎的结果，外祖母决定还是婉拒了这个青涩的小伙子。
他依然锲而不舍的每天和她一起走过这条弯弯曲曲的校园小路，失恋的他痛苦的表情让人看了心痛。两个月后，外祖母的心被他俘获。他确实帅得让人心悸，正值青春韶华的她无法拒绝这样完美无瑕的俊美异性的诱惑。她一次次的在心中暗暗对前恋人致歉、忏悔，她面壁发誓：“从此脱胎换骨就当作以前什么都没有发生，大熊，原谅我吧。圣母玛利亚，原谅我吧。谁知道大熊现在怎么样？十有八九已经不再人世，傻傻地等就是笨蛋，就是活该。我为什么要苦自己？这一生我得到了什么？前半生过得太苦了，或许是上帝在补偿自己。”她把一枚硬币往空中抛去。
“如果是正面就接受新爱情，如果是反面就一个人过一辈子。”
硬币的正面在草丛中闪着中午耀眼的光。她接受了他热情似火的吻。他们开始了长达60年的爱情旅程。
44，外祖母再一次体味爱情的甜蜜，这是她一生最幸福最温馨的一段生活，他们一起在校园散步，在教室集体讨论社会主义革命的确立和社会主义经济建设以及社会主义今后如何在世界范围内彻底打败资本主义的问题。他们在周末舞会上尽情跳舞，在莫斯科河畔回忆刚刚过去的战争，辩论今后的苏美对峙和原子武器的作用。在路灯下的阴影里他们热烈的拥吻，她不再像从前那样矜持羞涩，她已经29岁了。
他的家住在斯大林格勒，这是一个英雄城市，他的父母都勇敢的参加了斯大林格勒保卫战。在莫斯科会战失败后，法西斯德国被迫全面进攻，1942年7月，苏德双方在斯大林格勒展开了激烈的大会战。斯大林格勒战役是二战中甚至人类战争史上最为惨烈的战役，整个战役持续199天，消灭轴心国部队150万人，德军在斯大林格勒战役中损失了东线南翼兵力的四分之一，完全丧失了苏德战场的战略主动权，成为二次世界大战转折点。同时苏联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优秀的红军战士共伤亡113万人。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斯大林格勒市民的爱国主义精神，整个战争期间有超过30万市民牺牲，但是英雄的斯大林格勒市民不畏强暴，英勇无畏，几乎所有的市民都参加保卫城市的战斗，与敌人争夺每一座房间每一条街道每一个地下室。德国军队为了瓦解苏军斗志削弱抵抗力量，曾经开放过一条通道，准许普通市民撤离被包围的市区，但是没有一个人愿意走过这条通道，他们说：“我们走了就是把城市丢给了侵略者，我们只要有一个人在，这座城市就属于伟大的苏联。”这与在遥远的中国抗日战场上汪伪政权伪满政权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很多日子里抗联是在跟汉奸皇协军作战，哪些横行一时的汉奸将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被本民族所鄙视唾弃。
暑假期间，应男友的父母的邀请，他们一起乘火车去了斯大林格勒，他的父母知道外祖母的实际年龄，依然非常高兴地准许了他们的爱情，外祖母受到热情款待，他的父母与外祖母一样都经历过战火纷飞硝烟弥漫的生死考验，谈起话来更有共同语言。那是个崇尚英雄的时代，那是个崇尚英雄的国度，所有的反法西斯英雄都备受欢迎。外祖母与他徜徉在伏尔加河畔感受和平的宁静，伫立在玛玛耶夫高地聆听战地钟声，路旁郁金香花盛开，远处松柏郁郁葱葱，这块洒满烈士鲜血的土地生机盎然散发无限活力。至今外祖母还完好的保存着他们在烈士纪念碑前的合影，那个英俊少年搂着外祖母的肩膀，外祖母穿着白色点缀红色碎花的布拉吉，刘海烫着卷发，长长的辫子搭在丰满的胸前，一副俄罗斯姑娘的装扮。她的右臂一如既往的背到身后，幸福的依偎在爱人的身旁。
45，外祖母的爱情注定是凄美的，她与尼古拉耶维奇的爱情持续了2年，她毕业了，此时她有四个选择：留在苏联，到中国，到朝鲜，回韩国。但是半岛南北一夜之间爆发战争，美国参战，击溃金日成领导的北朝鲜军队，更令人惊异的是刚刚战败的无耻的日本竟然也跃跃欲试，对日本刻骨仇恨对蒋介石深恶痛绝的外祖母毅然决定立刻回中国，准备再次拿起刀枪保卫新中国，她与尼古拉耶维奇进行了一次长谈，希望耶维奇能随她一起回国，但是耶维奇也是布尔什维克，他要向组织申请，结果可想而知。尼古拉耶维奇还在争取，外祖母已经等不及了，他们依依惜别相约3年后再见，为了宣誓彼此的忠贞他们有了第一次肌肤之亲，不想从此相隔天涯。31岁的她过于相信爱情的力量了，面对人世沧桑社会巨变个人的卿卿我我算得了什么呢？
外祖母原来与中共组织的联系并不多，但是，解放战争和新中国的成立给外祖母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这个组织以其弱小的军队，动员起来全国人民，与貌似强大实质却腐败无能的国民党政府军进行决定中国命运的大决战，短短三年内，建立起独立自主的社会主义新中国，废除所有不平等条约，一雪中国百年耻辱，这是何等的大手笔啊，她在心里由衷钦佩谈笑间从容击败蒋家王朝的高屋建瓴的领袖毛主席。外祖母对那张毛主席进北京后在西苑机场乘坐美式敞篷吉普车检阅东北野战军的照片最有深刻印象，她说：“这才是一国领袖的风范和气质。从此，中国的苦难结束了。”
外祖母能回到中国更重要的原因是新中国对少数民族尤其是颇有争议的朝鲜人的友好态度。在中国共产党民族平等政策的关怀下，生活在东北地区的朝鲜族彻底摆脱了国民党的歧视和迫害，获得了新生。在东北地区民主政权建设和土地改革运动中，朝鲜族民众获得了在东北的参政议政权，并与其他各兄弟民族一道享受土地所有权。1949年9月中华人民共和国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会议在北京召开，时任中共延边地委书记兼延边专员公署专员的朱德海明确地指出：“我们朝鲜族人民为了获得彻底的解放，同反动的封建军阀、日本侵略者及国民党反动派进行了长期的英勇不屈的斗争，终于迎来了今天的胜利。我们朝鲜族不再是任人欺侮和奴役的民族了，我们同其它民族一样，已经成为新中国的堂堂正正的主人。我们之所以能有今天，应当感谢伟大的中国共产党，感谢各族人民的伟大领袖毛泽东。”12月，《人民日报》也发表评论：“随着解放战争的进展，在各个朝鲜人民聚居的地区，建立了自己的地方政权。在朝汉人民混居的地区，朝鲜人民也按人口比例参加了地方政权工作。东北境内的朝鲜人民，以中国境内少数民族的资格和各兄弟民族见了面。从此，中华人民共和国各族人民间这个新的组成部分才在各兄弟民族人民的观念里从侨居中国的朝鲜人民中区划出来”。在华朝鲜人成为名副其实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朝鲜族名副其实地成为中华民族大家庭的一员。
外祖母刚刚回国立即被分配到边境城市通化，担任通化专署代秘书长。美帝国主义把战火烧到鸭绿江边，又一轮紧张的工作开始了，大批的朝鲜难民扶老携幼蜂拥而来，市政府动员居民腾房安排难民居住，调集粮食赈灾，践行着中朝坚不可摧的友谊。美帝国主义不可一世，气势汹汹杀将而来，不断派飞机过境侵犯中国领空，甚至有的村镇遭到了轰炸，防空警报每天都凄厉的响起，外祖母她们组织居民学习防空知识，建设简易掩体，帝国主义又一次把战争强加到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上一次甲午战争大清彻底战败，朝鲜半岛和东北落入日本的魔爪之中。60年过去又是一个甲午年，但是这次，比日本军国主义更凶险的美帝国主义面对的是共产党领导的新中国，是觉醒的全中国人民，是战无不胜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不会重演，外祖母甚至想起牡丹江战役中的敢死队，想象着自己身背炸药与美国坦克同归于尽的画面。逃到台湾的国民党残余也不甘寂寞蠢蠢欲动叫嚣反攻大陆，外祖母心里沉沉的，预感又要上战场，她把手枪擦了又擦，找没人的地方试射了几枪，随时准备加入保卫祖国保卫和平的战斗，她对半岛南北战争的立场不太确定，却坚决明确对逃到台湾的国民党残余深恶痛绝，她认为东北是她们流血牺牲打下来的，国民党军队一直就没有存在，国民党就像个痞子无赖似的下山抢桃子，继日本投降后，国民党军队成了她的宿敌。
通化是革命老区，不论是抗日战争还是解放战争，通化人民都用自己的生命和鲜血支持着人民军队。7月1日42军进驻通化。通化地委、专署发动群众，为解放军腾房子，解决粮食和蔬菜。当时建国不到一年，老百姓生活还不宽裕，但他们把平时舍不得吃的细粮、猪肉、鸡蛋都送到了部队。地方政府也千方百计调集物资，尽最大能力保证战士们吃好、住好，通化革命老区不仅为部队解决了困难，最重要的是更加鼓舞激励了战士们保家为国的决心。
为了防止美军飞机轰炸，当地政府组织人力物力在夜间大力帮助工兵抢修辑安鸭绿江浮桥，白天则把现场隐蔽起来，并在附近组织起防空高炮阵地和防空哨位，准备对来犯美国飞机进行坚决打击。为了施行战略隐蔽，不让美军飞机侦察到志愿军渡江入朝的意图，浮桥桥面巧妙的建在水下10多公分，水在桥面上漫流，敌人飞机在空中根本无法看见江上有桥，1950年10月19日晚6时，42军5万余官兵，身着朝鲜人民军服装，从辑安浮桥秘密渡江开始了伟大的抗美援朝战争。
46，外祖母见到了老首长42军郭成柱政伟，向他打听骑兵大队的下落，郭政伟很惊讶：这么多年了怎么想起了这件事？告诉她骑兵大队最后一战几近全军覆没，大队长牺牲，政委受重伤，经东北民主联军司令部决定取消建制，伤员退伍，其它人分散归至其它大队，朝鲜族多分派到的第一支队，后来整编成四野6纵166师，已经回到朝鲜，现在正在战场上对抗美军。外祖母听了潸然泪下，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打听他们的下落，听到的都是只言片语，今天在首长这儿得到准确的印证，她为骑兵大队悲壮的结局痛苦的哭泣。她向领导请求归队渡江参战，郭政伟安慰她说：你已经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做，再说你的身体状况也不允许。政委告诉她这将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战恶战，会有大批伤病员，她留在国内会发挥更大的作用。外祖母无可奈何的向首长行了最后一个军礼，从此她与军队无缘。
10月25日，志愿军打响入朝后的第一仗，以光荣的胜利拉开了伟大的抗美援朝战争的序幕。这一天后来被定为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纪念日。外祖母当时就在边境不远的地方，夜里远远地可以看到炮火的闪光，隐隐听到隆隆的炮声。
紧接着50军、20军、28军先后过境入朝作战，通化地区秩序井然，为大军提供后勤保障工作，接收医治负伤的朝鲜人民军战士，安置继续涌来的朝鲜难民，东北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的下来了，全市妇女动员起来为前线战士缝制棉衣，炒制炒面，大批粮食弹药被服等军用物资在这里卸载转运，外祖母象在战场一样充满激情日夜忙禄。潜伏在通化的国民党特务蠢蠢欲动试图配合海峡对岸搞破坏，得到情报后，外祖母直接带队指挥公安局出动300多名干警及民兵，将通化地区特务组织一网打尽。
11月，苏联空军应邀秘密进入通化机场对年轻的中国空军进行速成培训，为了更好协调苏军联络，精通俄语又是军人出身的外祖母带领有关人员到机场迎接，安排苏军生活和后勤有关事宜。两天之内苏联空军援助的飞机和训练器材陆续转场飞来，米格15威风凛凛的闪着银光整整齐齐的停在飞机跑道旁仿佛威武的装甲骑士，运输机哼哼哈哈繁忙起降运来弹药、油料以及其它后勤保障物资，第二天苏军航空教官即开始用俄语对中国的飞行员进行快速培训，外祖母在一旁深入浅出的翻译，她对飞行理论飞行术语几乎一窍不通，急得顿时抓狂起来，每天不睡觉恶补航空知识和专业用语，有一天上课的时候因过度疲劳竟然昏倒在教室里。一天，外祖母被苏军教官偷偷带到了天上，驾驶歼教5在高空高速飞行，外祖母在教官的指导下正在兴奋之中学习飞行驾驶时，突然一阵眩晕失去知觉，飞机紧急降落后外祖母被送进医院，这次昏厥不是因为疲劳而是她的旧病复发，她的身体一直残留脑震荡后遗症，终身饱受病痛折磨。
47，随着中、苏双方投入的空军力量逐渐增多，为实施统一指挥，1950年11月着手建立志愿军空军领导机构，3月15日中央军委成立"中朝人民联合空军司令部"，司令员是当时的东北空军司令刘震将军。苏联委派戈卢诺夫少将担任空军司令部的顾问。
1945年8月，日本投降后，傀儡皇帝溥仪跑到飞机场准备逃往日本，就是被这位戈卢诺夫将军率领他的伞兵在沈阳机场俘获。外祖母曾经与这位传奇将军共事过，在机场，将军给外祖母一个热烈的熊抱和扎人的满脸胡茬。
苏联空军英勇出击了，一架架米格15滑过跑道像一把把利剑直刺天空，发动机的轰鸣震耳欲聋向美军飞机扑过去，将一架架正在狂轰滥炸的美军飞机击落。由此，在朝鲜北部建立起了著名的米格走廊，为地面上正在英勇作战的志愿军撑开了空中保护网，美军轰炸机再也不能像战争刚刚开始的哪样肆无忌惮地轰炸了，每当米格飞机隆隆地在头上呼啸飞过，阵地上的志愿军战士们总会发出一阵阵欢呼。为了保卫和平和友好邻邦的领土完整，这些年轻的苏维埃战士远离亲人在异国他乡的万米高空与美帝国主义侵略者进行殊死格斗，视死如归，气壮山河。
通化机场虽然不是一线作战机场，但是地理位置决定了它的重要性，在机场的周围部署了志愿军高射炮团日夜守卫着机场的安全，时刻警惕防范敌机偷袭，一天，一队苏军飞机执行完任务回程因气象问题没有能在丹东浪头机场降落不得不转场紧急备降通化机场，不料后面偷偷跟来4架敌人的F86，防空团果断开火，在机场上空瞬间形成一道火网，空中爆开团团黑烟，将敌机阻隔，米格飞机落地滑行还未停稳就直接加速拉起，空中翻大筋斗对准F86俯冲攻击，敌机偷袭不成溜之大吉，我方的一架战机燃油耗尽不得不弃机跳伞。
美、苏空中战斗愈演愈烈，美机一天最多出动有500多架次，苏军飞行员毫不畏惧起飞同架次应战。苏联空军利用米格飞机爬升速度快，垂直机动性好的特点，很快摸索出一套打击敌机的方案，即起飞后，先超低空飞行，避开在鸭绿江一带巡逻的F-86，在南飞途中完成编队集合，爬高到万米高空，居高临下地向正在轰炸我军阵地的美国轰炸机机俯冲攻击，英勇的苏联空军战果累累屡见奇效，给美军飞机造成极大杀伤。在两年多的朝鲜战争期间，苏联空军先后轮换投入有七个师，其中飞行员有2千余名，相应的后勤场站部队1万多人。据不完全统计，苏空军在朝战中共击落美机1300多架，苏军有300多架飞机被击落、约200余名飞行员牺牲。中苏两国人民之间深厚感情是鲜血凝成的。苏联飞行员英勇战斗、默默地奉献了年轻的生命，他们的功绩将永远铭刻在中苏朝三国人民的心间。没有苏联空军的大力支持，志愿军将遭受巨大损失。
48，大批伤员被运回通化这个最靠近边境城市的医院，朝鲜人民军部分重伤员也转至中国治疗，这是中朝两国长期用鲜血凝成的友谊。
外祖母申请到人满为患的医院支援她的战友们。这里都是前线医院医治不了的重危伤员，每天不断地有伤员离世，带着对世界的无限眷恋撒手人寰。外祖母他们每天竭尽全力挽救这些鲜活的年轻的生命，但是面对死神的步步紧逼他们依然是无可奈何。
一个朝鲜人民军的战士的腿被美军飞机炸烂了，在前线医院简单的做了截肢手术后被转到了这里，因为白天美军飞机的轰炸封锁，只能颠沛辗转走夜路送出朝鲜，到了通化医院后已经感染，伤口肿胀发黑转发成败血症，小伙子虽然发高烧一副清秀的面容还保持着年轻人特有的茁壮和调皮，发高烧的他忍着伤口的剧痛和医生护士说话拉家常。
外祖母检查他的病情后，决定立即进行再截肢手术，麻醉后的朝鲜族战士安详的躺在手术床上，外祖母在他的大腿根部切开创面，他的腿骨已经完全变黑，肌肉已经腐烂，见此情形外祖母心里一凉，执刀的手微微颤抖，创口接近腹部已经无法再往上切除。缝合并不顺利，因为皮肤已经腐烂，只能把腹部的皮肤用力往下拉，但是还是不能合拢，外祖母不得不将创口处的组织再切下一部分。余下的全靠消炎药和他本人的抵抗力了。
小战士的身世跟外祖母差不多，在日本帝国主义的残酷压榨统治下，父亲亡故，母亲带着年幼的他随着逃荒人群来到延边，丧心病狂的日本鬼子把母亲抓了去据说是充当慰安妇，在流浪中长大满怀深仇大恨的他加入了东北民主联军朝鲜师，随四野一路高歌打到湖南后奉命回撤，经丹东进入朝鲜，加入了朝鲜人民军。在这次战斗中不幸被美军飞机炸成重伤，他很伤感，为今后不能再参加光荣的战斗而遗憾。外祖母轻轻抚摸他的瘦削的面庞，用手指捋捋他的头发安慰他说：干什么都是为了革命为了劳苦大众，留在中国吧，为社会主义建设做贡献。
一天下午外祖母听到护士急促的呼唤赶忙跑到病房，那个朝鲜战士已经停止了呼吸，外祖母看他的瞳孔已经散大，听他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可是仍然不服输的给他做心脏按压复苏，外祖母用尽力气不停地按压，那个已经发凉的尸体在按压下没有任何反应，外祖母气急败坏，汗如雨下，执拗的坚持无效按压，一旁的同志劝她：“人已经死了，别在坚持了。”
外祖母眼睛红了：“我们已经把日本鬼子打跑了，还打什么啊？都是一家人啊…。”
是夜，外祖母心境久久不能平复，她披着衣服走到窗前，皎洁的月光带着寒意透过窗棂照在冰冷的地板上，远处可以听到零星的炮声。此前她还有一丝返回朝鲜半岛的想法，但是朝鲜半岛现在打成这个样子，她甚至无法选择是回北部的朝鲜还是回南部的韩国，北部有她生死与共的战友，南部有她的家乡汉城，而此时在中国的朝鲜族人正在陆续申请办理加入中国国籍。外祖母彻底放弃了回朝鲜半岛的念头，正式写下了申请加入中国国籍的申请。她决定从此留在中国通化这个长白山麓的重镇，或许这里有一丝汉城的风貌吧。
49，战场上传回毛岸英牺牲的消息，人们心头一紧，毛主席为了中国人民解放事业已经牺牲了7位至亲，尤其是毛岸英从小吃尽了无以数计的苦，长大后刚刚结婚，为了给全国人民做表率又义无返顾地踏上危机四伏的朝鲜战场，当听说毛岸英就地安葬在朝鲜时，外祖母从内心里彻底拜服伟大领袖了，从此死心塌地的跟着共产党跟着毛主席走，把一生献给了党。令外祖母心悦臣服的还有苏维埃社会主义联盟的无比强大的战斗力以及统领这只强大军队的统帅。斯大林的儿子雅科夫在卫国战争爆发时是坦克师的中尉，在战斗中弹尽被俘。]1942年冬，德国占领斯大林格勒的企图被挫败，指挥官保卢斯将军带领9万人投降。希特勒提出要以雅科夫交换保卢斯。斯大林当时义正辞严地拒绝说：“我不会用一名普通士兵和将军做交换。”
外祖母对半岛分裂感到悲哀，为前途未仆的民族未来担忧。
外祖母受到了高尧事件的牵连，尽管她从未与高尧谋面，但是汉城生人和亲苏态度决定了她不可避免的卷进这突如其来的政治漩涡，她先是被政治审查，没有得出什么明确结论，然后以组织需要的名义分派到市第一人民医院任院长。当时的医院还是两排平房，医疗设施简陋，医疗人员以伪满洲国时代的日系大夫为主，外祖母到医院任职后以其在多年革命生涯中积累的人脉，把医院扩充改造补编进了省第一个5年计划。很快，在医院旁边的菜地里，一座起高4层面积8000平方米的宏伟建筑拔地而起。大部分附属设施如刺网、院墙、石子甬道、花草树木、凉亭等都是全院100多名医疗人员利用业余时间开展星期六义务劳动竞赛建成的。医院由原来的4个科室扩编成为22个，包括中医科、呼吸内科、心血管内科、风湿免疫科、肿瘤外科、骨外科、心胸外科、妇产科、小儿科、烧伤科等等，外祖母以极大的热情说服她在苏留学时的3名校友调来医院，又申请接收了20多名医科大学毕业生，不久，全省首屈一指门类齐全大型综合性医院诞生了，外祖母身兼数职，经常做普外科手术，带出培养了一批外科医疗尖子，陆续成为医院主力或输送到其他医疗单位。外她对医疗事业倾注了全部心血，经常吃住在医院不回家，这也许成为后来她的家庭解体的原因之一。
50，我的外祖父对外祖母一见钟情，为了追求她，他也参了军，没想到的是他并没有如愿以偿的与外祖母分在一个部队，他随军经朝鲜北部进入北满驻守牡丹江。外祖父只上过小学2年级，之后就回家务农再后来在煤矿当了矿工，基本上是能写自己的名字工资不会领错的那种水平，在当时干部奇缺的情况下到了部队也只能当列兵，原以为到了部队后可以和外祖母朝夕相处拉近距离以完成他的婚姻大业，结果却是一个南满一个北满，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了。
东北人民解放军发起1947年冬季攻势，将国军压缩于长春、枕阳、锦州三个孤立地区。48年3月，解放军先以5个独立师对长春形成初步包围；5月，集中两个纵队及3个独立师攻击长春，未克，遂实行长围久困，展开政治攻势和经济封锁。解放军为了孤立国军尽早夺城，鼓励百姓出城，就在哨所旁设立粥铺，赈济出逃的饿民。国军携百姓为人质，不准百姓出逃，巡逻队对出逃的百姓格杀勿论。困守长春的国民党第60军军长曾泽生将军于10月17日率部起义。解放军控制了长春东城。19日，西城东北“剿总”副总司令兼第一兵团司令郑洞国率部放下武器。至此，长春和平解放。当解放军进城后，在国军的粮仓里发现足够全城人吃半年的大批粮食，而国军一方面阻止百姓出城一方面却拒绝给百姓发放粮食，除少数有钱人用真金白银贿赂国军换取粮食外，大部分百姓忍饥挨饿达半年之久，数万人毙命。国军的倒行逆施置百姓生死与不顾使百姓与之离心离德，老百姓由光复时期迎国军盼国军到逐步抛弃国军，最后纷纷拿起枪加入四野的百万大军横扫全中国，全是国军咎由自取，所谓人不灭天灭。
外祖父就在围城的部队之中，亲眼目睹了国军的军官腐败、士兵散漫、鱼肉欺压百姓的种种恶行，见识了18年前日本侵略东北一枪不放望风而逃的军队，受到人民军队的政治教育，渐渐地淡化了当初参军的初衷，也满怀激情的投入到打倒反动政权建设一个人民当家做主的新中国的战斗中去。
长春解放后辽沈战役正酣，外祖父所在的独立10师立即向南挺近于10月30日抵达抚顺浑河北岸开始了总攻。他们从河北接敌后，立即向纵深发展，激战20分钟突破了城门，并迅速占领河北机关和电报局。一营强攻高尔山，摧毁工事迫使国军投降。二营经过激战消灭桥头南北之守军占领河南市区。三营攻占抚顺城内外地堡群及城西边的监狱和仓库守军。国军师部在强大的攻势下，撤至永安桥南东侧的琥珀山负隅顽抗。我军立即组织火力向国军指挥所猛烈炮击，此时国军已同惊弓之鸟不堪一击纷纷投降。我军很快占领抚顺市政府、市公安局，市电话局、矿务局、发电厂。此役全歼沈阳国民党守备总队第一师。共毙伤敌500余人，生俘师长周仲达等2000余人，缴获各种火炮30门，轻重机枪200挺，长短枪3000余枝。31日晨7时，煤都抚顺宣告解放。
外祖父在这次战斗中腿部被流弹击中负了轻伤，脱离部队留在抚顺公安局维持治安，当时战场的伤亡率是很高的，感谢上苍，感谢这颗流弹，不然他或许在随后的战场上牺牲，哪里还会有后代？11月2日，东北野战军正式接管抚顺，军管会依靠工人和农民，团结小资产阶级和知识分子，进行了城市的接管，恢复开展土改运动，恢复工农商业。确保重工业城市抚顺解放后的经济和社会发展，从人力物力上有效地支援了全国解放战争。
在抚顺的1年里，外祖父通过各种渠道打听外祖母的下落，从路过的部队首长处的得知：那个部队早已全军覆没，番号已经取消，外祖母下落不明。外祖父听了如五雷轰顶，顿时陷入极度消沉之中，喝酒解闷、醉卧街头、与同事斗殴，曾经被局长当场关禁闭。外祖父也因为无牵无挂变得更无所畏惧，在一次搜捕潜伏的国民党特务时，外祖父面对黑洞洞的枪口毫无畏惧的走上前去与敌人谈判，最后以敌人无条件投降结束并因此受到了表彰。
四野挥师入关强渡长江，前线战场进展顺利，东北民心归顺，兵员充足，外祖父由于一贯消极落后纪律散漫被退伍回家重新回到煤矿当矿工，他的人生落到最低点，此时他已经35岁，和外祖母的婚龄长达15年，可是他连外祖母的手都没有拉过。
51，父亲已经去世，姐妹们已经出嫁，家里只剩外祖父一个人，下矿的活又脏又累又有生命危险，外祖父愈加苦闷堕落脾气暴躁，每天酗酒喝得醉醺醺的，有一天中午，酒后作业直接从高处倒栽葱跌落，栽在地上背过气去，足足过了两分钟才苏醒过来，老爷的身体很壮实，绝口不去医院检查坚持自己回家休息，到了晚上疼的受不了了，才由同在一个村子住的妹妹和妹夫赶马车跑了两个小时送到市第一医院，经检查外祖父的左锁骨骨折，左肋骨第二、三根骨折。
外祖母在阔别6年后再次见到外祖父，两个人都有欲哭无泪的感觉，得知外祖父的近况，外祖母很是心痛，她一直不认可与他的所谓婚姻，但是这么多年来的牵扯不清的关系使她对他的感情远远地超出了战友、朋友甚至兄弟，回到通化后，她也曾到外祖父家去探望，得知外祖父已经参军，曾外祖父已经离世，就再没有去的理由了。意外见到了外祖父真是百感交集悲喜交加，回想起几年来死亡线上的挣扎，外祖母拉着老爷的手哭了，她说：“你干嘛要折磨自己，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哪里有什么下一辈子。”
外祖父被伤痛折磨的正烦躁不安，对她大喊：“就是因为你，没有你我会参军？多少次差一点见阎王？你说赶走日本人就做我媳妇，日本人走几年了？还什么我结婚了就做二房，说话能不能靠点谱？能不能不坑人？…。”
她有点气短，说：“怎么办都行，就是不能和你结婚。”
外祖父气的脑筋暴涨，眼睛血红，下地就要走。外祖母赶忙拦住他说：“你是个疯子啊？你是治病还是斗气啊？结婚是两个人你情我愿，干嘛逼人啊？”
外祖父怒发冲冠暴跳如雷：“你压根就没瞧得起我，你多有本事啊，大学生、留学生、革命干部、党员、大夫，还有你不能干的事没有？你就是孙悟空，赶紧大闹天空去吧。”走廊里挤满了人，他们多数是汉族人，听不懂他俩的对话，但是依稀知道他们一定是有很牵扯的关系。
朝鲜族的姑娘一出嫁就顾不得娘家，外祖父的姊妹们没有时间照顾外祖父。外祖母只得尽量抽出时间来护理孤零零的他，外祖父依然心仪外祖母，他的暴躁只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的虚张声势，两个人独处时，外祖父温顺的像个小猫，只有脸红心跳的份，一个多月的住院医疗拉近了他们的感情，可是距婚姻还是很遥远。
52，外祖父出院了，外祖母雇了一辆马车将他送回家，一晃3年没有来过。曾外祖父的去世和姊妹们纷纷出嫁，没有女人的外祖父破罐子破摔，家里乱成了一锅粥。外祖母面对破乱不堪的屋子对他大吼：“这叫什么啊？大活人竟然这么懒啊，这怎么生活啊？”
他自知理亏，闷不做声。外祖母挽起袖子，从搽玻璃开始到洗碗刷锅再到糊棚糊墙糊窗棂，两三天的功夫家里焕然一新，她又给他洗衣洗被，院子里种上菜，才疲惫不堪的回到医院。
不久，她收到来自莫斯科的一封信：亲爱的韩梦秀小姐，我的小鸽子，…我已经结婚，她叫瓦列里娅…，致以革命的敬礼，你的尼古拉耶维奇。信里还有两张他们的合影照，俩人很般配，笑的很开心。外祖母捧着信，怅惘了很久很久，其实她早已经预想到他们没有未来，可是看到这真真切切的消息，还是隐隐的心痛，毕竟他们在一起卿卿我我两年多，那是多么甜蜜的一段日子啊，如今她已经36岁了依然孑然一身，走到窗前，银色的月亮满满的挂在的夜空中，寒风吹过，感到一阵阵凉意，外祖母无声的哭了，她想起她的妈妈，爸爸，想起阔别已久记忆已经模糊的故乡，想起颠沛流离的半生，是什么造成自己的悲剧？就是万恶的日本帝国主义。深夜的宿舍泠泠清清，偶尔，远处的树林里传来几声夜猫子的尖利叫声，外祖母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彻夜未眠，清早起来请了假，搭上过路的马车直奔外祖父家而来。
外祖父不在家，院门用一根木棍别着，院里趴着的那条老黄狗见到外祖母摇头摆尾的迎上来。外祖母把屋子收拾了一番，做好饭等待外祖父下班回家，老黄狗温顺地贴着她卧在脚边。等外祖父踏着晚霞回到热气氤氲焕然一新的家里时，外祖母的脸上挂满红晕正娇羞的等着他。外祖父很意外说：“你怎么来了？不用上班？”
外祖母说：“和你结婚，你满意了吧？”
外祖父怔住了，哭了，笑了，搂过外祖母紧紧地拥抱，她们开始了幸福的婚姻生活，这时距他们结婚已经15年有余，这场婚姻实在是来之不易。
第二天外祖母要回城里上班，外祖父也一样要下井，他们只在周末住在一起，新婚的生活是幸福甜蜜的，外祖母干起工作来更加充实更加忘我，外祖父也情绪饱满充满朝气，年末竟然还获得了先进工作者称号，第二年他们的爱情结晶诞生了。
53，外祖母在朝鲜族女性里算是个另类，她极其强势，强令外祖父忌酒忌烟做饭洗衣买粮买菜打扫卫生，这些既与她受到苏联生活期间耳濡目染俄罗斯人的生活方式的影响也和他们家庭实际情况有关，外祖母常驻市里医院，一星期才回来一次，外祖父只能自己照顾自己了。小姑子们皱起眉头：“这叫什么媳妇儿呀？有没有妇道？”
外祖父开始是还是努力去做，知道珍惜爱护来之不易的感情，毕竟这个媳妇追的太苦太不容易了。但是时间长了，不满情绪就积淀得越来越多。酒一直也没有戒掉，只是等待外祖母走以后再偷喝，外祖母无可奈何。
有一个星期天外祖父和矿里的伙伴喝的酩酊大醉，借着酒劲和外祖母吵起来，吵不过就动手，把外祖母按到炕上掐外祖母的脖子，外祖母开始还让着他，后来急了一脚将外祖父踹到地下，又冲上去狠狠踢了外祖父两脚，外祖父爬起来就给外祖母一个耳光，外祖母闪身躲过顺手抓住外祖父的胳膊的反关节往上一别，外祖父立刻跪倒在地，他的胳臂脱臼了。外祖母经过正规擒拿格斗训练又在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多年出手又快又狠，外祖父虽然力气比她大却远远不是她的对手，几个回合下来，外祖父的鼻子流血了牙也被打松动了。邻居来拉架也没有能让两个人住手，最后是外祖父被打得筋疲力尽趴在地上爬不起来为止，小姑子们赶来时，外祖母已经带好衣物回医院了。小姑子们七嘴八舌一阵嚷嚷发泄对嫂子的不满。
他们的感情基础开始就不是很牢固，脾气秉性不合，理想志向差距更远，他们的婚姻有很多偶然，但是又没有什么明确的严重的问题一定要分开，朝鲜族民风习俗是不允许轻易离婚的，这段不般配的婚姻就在打打闹闹中一直艰难的维持着，外祖母很痛苦很无奈。外祖父倒是没有大碍，烦心了喝点酒睡一觉就过去了，再说男性对婚姻的期望与女性也不尽相同，有性、有人给生孩子就行了。还有可能的一点就是外祖父贪恋外祖母的美貌和学识，其他不如意都被遮盖了，他也低估了外祖母对感情生活的挑拣追求，以为既已结婚生孩子外祖母这一辈子就铁定是他的人了。
外祖母第二年生了妈妈，过了一年又怀上了小姨，事业心很强的外祖母简直痛苦不堪，这几年除了怀孕就是抚育孩子，医院的工作都生疏了，她甚至后悔跟外祖父结婚，结婚前对婚姻的神秘幸福感一点没有体验到，反而是带来了无穷无尽的拖累。她下定决心坚决不能要孩子了，那时候没有什么太保险的避孕措施，外祖母就拒绝和外祖父同房，为了躲开外祖父，干脆带着妈妈和小姨住在宿舍不回家，外祖父追到宿舍，晚上睡觉外祖母都不脱衣服。她这个人性格比较极端，否者一个小姑娘也不会远离家乡到异国参加抗日战争。
54，趁外祖父在，外祖母把孩子交给他照顾，自己去坐诊。外祖父在衣箱里找到了来自俄罗斯的那位尼古拉耶维奇的信笺，他本来不识几个字更不会俄语，偏偏耶维奇同志最近几年因为中苏友好也学起了汉语，他给姥姥所有的来信都是用汉语写的，勉勉强强拼凑的汉语字词正适合外祖父读懂。他还看到了外祖母珍藏已久的与尼古拉耶维奇的亲密合影。粉色的信纸、亲昵的称呼、以及暧昧的情感流露足以让外祖父气的窒息，那些信都是热恋中男女之间的情书，外人确实不适合看。外祖父把婚后所有的一切不如意统统归纳为外祖母有了婚外恋，外祖母不回家、拒绝同房以及外祖母平时对他的高高在上，一切只是因为外祖母在搞破鞋。他又回想起当初与外祖母刚刚结婚时外祖母曾经不适季节带过几天狗皮帽子，就断定为外祖母是刚刚打了胎，打掉了与别人的孩子才与他结婚，他着实被外祖母扣了一个大大的绿帽子。而实际上是外祖母的头痛病那两天又犯了，带上狗皮帽子保暖能使头部缓轻疼痛。后来她也时常因为病情发作而带帽子。
外祖父愤怒到了极点，鲁莽的性格又淋漓尽致的宣泄出来，他直接冲到医生值班室把信摔到外祖母的脸上，劈手打了外祖母两个耳光，外祖母正在给病人看病完全没有提防，外祖父飞起一脚将她踢翻在地，她的头撞在暖气片上晕了好半天才缓过气。外祖母自知理亏也是不想当着大家的面出丑，就拽他回宿舍说话，外祖父暴跳如雷的大骂，满走廊里都是回声，外祖母也不做声听凭他揪头发扇耳光，只期盼他早一点消气，别在大庭广众之下丢脸。
外祖母被他折磨了一上午还未缓过气来，可是他又看到那封尼古拉耶维奇说下个月要出差到中国，希望和外祖母见面的那封信。顿时火气又腾上云霄，当他推算出耶维奇出差时间正好和外祖母怀小姨的孕期吻合时，他的眼前已经一片漆黑了，他把外祖母按在地上死死掐住脖子要与外祖母同归于尽，外祖母的愧疚在窒息和剧痛中已经逐渐转化成厌恶，她从来就没有对自己的行为感觉到错误，执着的认为她还是忠于外祖父的，与尼古拉耶维奇只是停留在感情层面，没有什么对不起外祖父。
孩子吓得哇哇大哭，外祖父挥起大手将小姨拨到地上，小姨的头撞在椅子腿上鲜血直流。外祖母勇猛的冲上去，一拳将外祖父打得眼冒金星，外祖父还想往上冲，外祖母从抽屉里拿出手枪已经对准了他，外祖父根本没看清她拿的东西是什么，飞起一脚踢来，枪响了，子弹插着耳边飞过深深的嵌进墙里，外祖父被吓到、惊呆、停手、转身离开，从此他们彻底相看两厌。
外祖父只看到信里尼古拉耶维奇要到中国出差的月份和日期，并没有看到信的最下面的落款处的年份，那是外祖母1950年刚刚回国那年来的信，那时外祖母还没同意与外祖父结婚呢。尼古拉伊维奇也因故一直没有成行，外祖母从苏联留学归来再也没有踏上苏联国土半步，他们只是因为对美好青春的流连玩起了恋爱游戏，小姨根本就是外祖父的孩子。外祖母对这个婚姻早就厌烦了，就任性地没有继续努力挽回。对于脾气暴躁的外祖父来说，解释也是没有用的，他们的婚姻注定要解体。离婚后，妈妈归外祖父，外祖母抚养小姨。妈妈主要是姑姑抚养长大的，也是姑姑没有什么文化，她们一直向妈妈灌输外祖母的种种不是以至于妈妈从小到大怨恨外祖母和她的妈妈很少有往来。小姨长大后越来越像她的姑姑，活脱脱就是金家人，姑姑们纷纷劝说倔强的大哥是不是冤枉外祖母了，外祖父饱经岁月的摧残，性格也不再那么一根筋，后来在姑姑的撺弄下，小姨与外祖父背着外祖母认了亲，外祖母知道后只是把嘴撇了撇。妈妈始终不肯与外祖母和解，她的身上包含了外祖父和外祖母执拗的总和。
55，外祖母与外祖父离婚，妈妈归外祖父抚养，外祖父如何能养得了孩子，幸亏同村住的妹妹，妈妈其实一直由姑姑照看。那年妈妈4岁，已经是记事儿的年龄了，很难想象一个4岁的孩子寄人篱下心理会是受到怎样的压抑，妈妈一直生活在恐惧之中，在陌生的新家里失去了往日的天真烂漫变得少言寡语，在大人眼里妈妈是个乖孩子，可是有谁知道妈妈心中的苦闷呢？妈妈知道原来的那个家已经不要她了，她的妈妈狠心的抛弃她了，她常常在夜里默默流泪，却在白天表现得异常乖巧，她知道这是能让她吃上饭的地方，她要小心翼翼地讨好大人们。她看过要饭的小女孩，惨不忍睹啊。妈妈对弟弟妹妹很好、谦让、有礼。受到大人们的好评，都夸妈妈是个懂事的乖孩子。
外祖母比较独裁，医院院长和党总支书记一身兼，医院原党总支书记让她也给送回组织部了，这在党的组织原则上当然是不允许的。市委的很多领导干部的资历赶不上她，多少有谦让她的因素，更深层的意思可能还有外祖母被降级使用，很多人都不想揭这块伤疤有意地补偿她一些。医院里的主要医生大部分也是外祖母的同学、同事、亲信。外祖母丰富的行医经验加上兢兢业业的工作作风更主要的还是她的革命资历，医院如铁桶一般，轰轰烈烈的整风反右在他们医院里像一潭死水没有激起任何涟漪。也有积极分子向外祖母提出响应党的号召，积极参加自上而下的运动，外祖母告诉她：医院是治病救人的，去看病人吧。
上级打来电话，询问运动开展的怎么样？外祖母一板一眼的汇报这个月接治病人若干，抢救急症重症若干。对方打断外祖母追问：
“没有反党言论的？没有偏激的？没有反社会主义的？”
外祖母说：“真没有，酸溜溜的知识分子，一堆书呆子懂个啥？”
但是医院里还是出现了一个右派，是他自找的。平时好舞文弄墨，在报纸上发几个小豆腐块文章，言语不慎，妄评时政。被读者抓住了辫子，一封公开信贴到市委院墙上和医院走廊里，他是医学院毕业的大学生，过于功利，不务正业，热衷于钻营。外祖母曾多次找他谈话效果不好。
不久，中苏关系破裂，而且矛盾越来越深斗争愈演愈烈，外祖母他们这些与苏联有着历史关系的人群一方面感到惋惜、一方面又时刻注意言行，不能授人以把柄，她与那位苏联的恋人尼古拉耶维奇的通信早就中断了，但是外祖母仍痴情地每个星期写一封情意缠绵的情书，只是不再投到信筒中而是放在衣箱里自己保存，外祖母一生真正爱的就是这个人，可惜个人的感情相对比国家关系简直太渺小了，面对国家民族关系的突然大裂变，作为渺小到不值得一提的个人只能望洋兴叹。夜深人静的时候，外祖母有时也很后悔当初没有留在苏联，没有呵护她的宝贵的爱情。
灾难接踵而来，1959年全国大面积自然灾害，粮食开始短缺，国际上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正在封锁，与苏联关系又降到冰点，海峡对岸也蠢蠢欲动叫嚣反攻大陆，一时间黑云压城，在党的领导组织下，全国人民齐心合力团结起来克服暂时的困难，作为党总支书记和一院之长，外祖母理所当然的服从于党的指挥，她们积极宣传国家政策，组织职工自救，号召职工团结起来共度难关。通化地处长白山麓，人少地广物产丰富，外祖母他们医院组成互助小组，医院的主治大夫坚守岗位完成日常医疗任务，二线后勤和机关人员到山里摘野菜采山货，为防止意外发生外祖母亲自带队进山，早上大家兴高采烈的出发，晚上疲惫的满载而归，采摘的食品都送回医院后勤科，按共产主义分配制度人均一份，有一天，外祖母用手枪打到一只傻狍子，拿回来送到食堂，大家放开肚皮吃了一顿野味野菜汤。从59年开始到61年，医院的职工还真没有遇到严重的饥荒。后来第一医院的自救活动还被树为典型，在全市推广。
农村的日子相对好过些，东北肥沃的土地只要有阳光和雨水就能长出东西来，外祖父下矿井工资又高，所以妈妈这边也没有受多大的委屈。外祖母的工资比外祖父的高，她虽然被降职担任医院院长，但是11级干部的级别没有变，外祖母甚至可以佩戴手枪。
小姑子有时也送点吃食来，外祖母也不拒绝，但是与外祖父复婚却绝没有可能，经历了这场失败的婚姻后，外祖母才真正的知道爱情在婚姻中有多么重要。现实的婚姻给她着实上了一课，她对自己的婚姻已经漠然，少女时代对婚姻的向往期盼消失得无影无踪。相反对她的早已经不在的异国爱情倒是一直在幻想中虚无缥缈的保持着，她愈加想念那个耶维奇，那个高高瘦瘦彬彬有礼的帅哥，他确实和外祖父不在一个层次上。
56，在外祖母的心目中，外祖父一家或许是自己唯一的至亲，尽管与外祖父彻底决绝，但是外祖母和外祖父的家庭却没有断了来往，与小姑子们相处的非常融洽，在小姑子们的心里外祖母既是知识分子又是抗日英雄和高官还是曾经的大嫂，一直对外祖母恭恭敬敬，只要到市里来一定带一大堆山货给外祖母，或许她们还是抱有一丝让大哥大嫂旧梦重圆的希望吧。外祖母的经济条件远比她们好的多，往往给小姑子兜里塞上几十元钱，这已经相当于普通工人的一个月工资了，小姑子们受宠若惊推推搡搡半天还是兴高采烈地揣起钱走了。外祖母还会给她们检查身体教她们避孕知识也顺便教授她们：“男女平等，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妇女也能顶起半边天。别惯着男人，叫他们也干点儿家务。”
这一点小姑子们不敢苟同，心里暗说：“如你所说，还不得像你一样，离婚，独居。”
妈妈有一天搭乘送菜的马车到医院来找外祖母。在外祖母的办公室里妈妈恨恨地质问她为什么把她交给别人抚养，为什么让她过着低于妹妹一等的生活，导致她连户口都是农村的，每天面对的是山沟、火炕、庄稼、牛粪，而妹妹却每天花枝招展的在幼儿园唱着小船儿推开波浪，妹妹可以吃白面大米，有鱼有肉，而她只能吃大饼子、辣白菜。
外祖母沉思了一会儿，对她说：“如果你要回来，就回来吧。”
妈妈倔强的对她说：“她永远也不会回到这个家，只是想弄明白，为什么要把她送给别人。”
外祖母说：“工作太忙，养不过来。”
妈妈一脚把脸盆踢翻，扭头就走。
外祖母把那个日本遗孤交给不能生育的二小姑子后，一直在承担他的生活费用，十四岁时表舅听说他不是母亲亲生的，开始绝食抗议要弄清真相，她的养母为了安抚他就转而撒谎：“其实他的亲生母亲是外祖母，因为不生育才抱养来的。”然后又跑到市里来千叮咛万嘱咐交代给外祖母应该如何在表舅面前圆谎。
外祖母对躺在炕上因为长时间饥饿而虚弱不堪的表舅说：“不错，你是日本人，你的父母都死了，是我捡到的你，交给了你现在的妈妈抚养，之前没告诉你是因为没有必要，现在就把真相全都告诉你。”表舅崩溃了，无比委屈，哭喊着跑到村外的铁路大桥要跳河自杀，全家大小追赶着呼喊着拼命劝阻乱成一团，外祖母站在远处冷冰冰的看着，转身走了。
表舅十六岁的时候突然闯到医院找到外祖母冷冷的问：“我的父母是不是你杀死的？”
外祖母正在写工作日记，没有理他。
表舅愤怒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只问你，是不是你杀的?”
外祖母没有理他，仍在日记上沙沙的写。
表舅说：“总有一天我会长大，你也会变老。到那时我会为父母报仇雪恨。”
外祖母愤怒的把手中的日记本掷在他的脸上，表舅忽然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尖刀冲向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外祖母，刀尖直奔外祖母的脸上扎去。
外祖母坐在转椅上没有躲闪，伸出手来闪电般从侧向攥住了他握刀的手腕，顺势把他的手按到办公桌面上，另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头发，把他脸朝下按在了办公桌上，任凭表舅两腿踢蹬拼命挣扎。
外祖母揪住他的头发把他的头侧转过来，面无表情的凑近的他扭曲的脸说：“我的父母才是被你们日本人杀死的。”
说完，抓着他攥着尖刀的手腕往桌上使劲一磕，尖刀在桌面上弹跳了一下“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外祖母一只手抓住他的头发，另只一手抓住他的手腕，同时往前一推，表舅倒退几步踉跄地倒在地上，后脑正好磕在墙上，疼得眼冒金星，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半天没有吭声。良久，表舅才缓过气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还未站稳，后衣领已经被揪起来，两脚半离地被拖出办公室推到走廊上，耳畔响起外祖母沉闷的声音：“养不熟的狼崽子。”
小姑子赶来向外祖母惶恐的道歉，劝外祖母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终归是一家人，表舅在养母的长期苦口婆心的说服下，弄清了他父母死亡的真相，但是他对外祖母始终有隔阂，亲不起来，他认为外祖母起码是间接杀了他亲生母亲，如果没有外祖母，他的生母不可能死得如此凄惨，外祖母每月给他的生活费也不过是对其罪恶的假惺惺的掩饰。
直到表舅上大学以后，他和外祖母的关系才逐渐好转，每逢春节和中秋节，他会打电话问候外祖母，他在通化化肥厂工作，第一次开工资他给外祖母买了一条羊绒围巾，他结婚后，带新娘一起来看望外祖母，他和妻子长跪不起，感谢外祖母给了他第二次生命。
1986年，日本开始修改在中国寻找二战日本遗孤政策，表舅接到通知，可以携带妻子和孩子移民日本，表舅自己先回日本看了看，回来后有些迟疑不决，他已经在单位做到财务科长了。外祖母对他说：“回去吧，那里的生活条件比这儿好，那里是你的祖国。”
回到了日本的表舅给外祖母写了一封长信感谢外祖母的救命之恩养育之恩。两年后表舅回国一趟，看望他的养父养母，给外祖母带来了一个卡西欧计算器，我们家得到一块电子表。
读研期间我曾经到日本研修，在东京街头的电话亭我满怀激情的给我的表弟打电话，告诉他：我就在日本，就在东京，要与他见一见面。电话那边却说：“今天有事，明天可以在工作的公司门口见面。”
失望之极，我失去了与他见面的勇气，一直到回国，也没再联系他，也没有接到他的来电，至此我们的联系彻底中断，当时给表舅所买的礼品回国后统统给了妈妈。
57，妈妈以自学法律本科毕业文凭报考了市检察院，文革十年造成知识分子奇缺，各行各业都急需青年人才补充。检察院只招收15名工作人员，报名的大概有几百名，那些人多是正规院校的毕业生，也有高干子弟，妈妈在报考的人群中各项条件算是比较低的，年龄、文凭、性别、工作资历都算是勉强达标，她在工厂是计划员，但是入厂时却是工人身份，因为工作出色高中文化水平，被提拔到机关“以工代干。”她的工人身份本身就是进检察院的一道障碍。
妈妈是个不服输的人，她很看重检察院工作人员威风凛凛的制服，尤其是小姨当上了警察之后。她认准了检察院志在必得，可是却没有任何可以疏通的关系渠道只能干着急上火，没几天嘴里起满了火泡，舌头稍微动一下就会引起剧烈疼痛，她索性不说话，可是饭总是要吃啊，就煮极稀极烂的粥用汤匙的把手送至咽喉部咽下，即使这样每咽一口也都疼得龇牙咧嘴，眼睛鼻子都揪到了一处，每吃一顿饭都是极其痛苦的煎熬。爸爸说：“考不上就算了，干什么工作还不是一样，在厂里有奖金，将来还能分房子，到政府机关有什么好？勾心斗角的。”
平时说话总是占上风的妈妈任由他叨唠没有任何反应，她经不起疼痛。爸爸一边给妈妈冲糖水一边继续埋怨：“上火就能解决问题吗？你以为检察院是那么好去的？”妈妈闭着嘴，从嗓子里发出不满的声响，用白眼珠表示对爸爸的不满。性格刚强的妈妈轻易不会请病假的，在单位与人沟通就把文字写到纸上举给人看。下班买菜时用手势跟小贩讨价还价，小贩以为妈妈是聋哑人也用手势应答，妈妈想笑，可是剧烈的疼痛让她赶紧收住了笑容。
夜里醒来，听见妈妈嘤嘤的低声抽泣，我披衣下床看见妈妈泪流满面。爸爸是个书呆子走后门的事他做不来，就是做的来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城市里又有什么招数呢？妈妈想遍了所有的同学同事朋友也找不出个头绪来。
妈妈伏在台灯下给外祖母写信，这是她第二次称呼外祖母为妈妈，第一次是因为我患重病久治不愈不得已向外祖母求救，外祖母手到病除医好了我后，妈妈就又和外祖母断了联系。
“妈妈，我遇到人生的大难题了，我报考了检察院，几乎没有入取希望，可是妈妈，人活一辈子为了什么呢？我就不能有一点点自己的理想吗？…。”
“妈妈，如果考不上，我真的会疯掉，人生还有什么意义？我不甘心在工厂里做一辈子，死都不甘心，这次检察院招工是特例，不会再有下一次的，妈妈，帮帮我吧。…。”
妈妈与外祖母一直不亲，外祖母与外祖父离婚后妈妈归外祖父抚养，妈妈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认为外祖母抛弃了她。
外祖母接到妈妈的噙满字字血声声泪的信后，很快找到了她曾经的战友刚刚复出的省委副书记辗转找到我们所在市的检查院院长，尘埃落定。不过省委副书记并没有卖人情，轻描淡写的给外祖母打电话说：“你的女儿本就在入取之列，告诉你女儿放心吧。”
妈妈如愿以偿进入检察院，以一贯的自强不息，年年成为单位的先进个人并报考了在职研究生成为真正的检察官。10年后，妈妈又因工作需要调到省检察院成为三级高级检察官，这几年接手了许多大案要案，去年就曾经办了震动全国的黑社会大案，审判时被省电视台直播，妈妈作为公诉人在现场铿锵有力地发言，威严又肃杀。
58，沉寂已久的林总逐渐活跃走进权力中心，随着九大会议在北京召开林总更是达到了权利的巅峰，妈妈当时正在念高中，在校园里与老师同学一起收听了九大闭幕的实况广播，由于外祖母在四野的经历妈妈也对林总特别有亲近感。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妈妈兴奋的与并肩而行的同学好友边走边谈论会议种种，同学们都知道外祖母曾经是林总的部下，用羡慕的眼光尊敬的口吻与妈妈说话，兴奋之下的妈妈说：“周总理讲话爽朗清晰，林副主席说话含混不清。”一句不经意的谈论竟然差点要了她的命，第二天在校园的墙上赫然帖出了一张大字报，上面醒目的标题是：不能让郑英淑的反革命言论在革命校园里肆虐！内容是妈妈日常种种反革命言论，最核心最严重的就是污蔑毛主席最亲密的战友林副统帅。落款是她的最好的同学、无话不谈的闺蜜。住校工宣队找妈妈谈话，妈妈没有一点心理准备，猛然遭到这触不及防的打击，腿颤抖得都挪不动步了，她脸色惨白目瞪口呆，回答不了工宣队提问的任何问题。很快妈妈就成了落后学生列为被改造对象，再后来定性为反革命坏分子。一连几天在全校大会上接受批判。妈妈当时才17岁，是被批斗的队伍里的唯一的学生，她和几个老师一起低头站在高高的台子上，虽然没有在她的脖子上挂着牌子也没有绑她，但是耳边响起的一浪紧似一浪的口号声仍然让妈妈吓得瑟瑟发抖。妈妈被扣留在学校里进行思想反省，白天参加专题政治学习以提高思想认识，晚上则被监视居住。
妈妈没有挨过打，但是亲眼看见工宣队师傅用军用皮带狠狠的抽打一个老师，妈妈不太认识挨打的老师只知道他是教化学的。那个老师趴在地上像个死人似的一动不动，工宣队师傅每打一下嘴里还低沉的狠狠地咒骂一声，妈妈吓得小便都失禁了。那个老师一直没有任何反应，直到像死猪一样被扔上一辆汽车拉走。从此妈妈再也没见着那个老师。
外祖父和姑姑们都继承了曾外祖父的惧官习惯，面对妈妈被囚束手无策，无奈良久外祖父赶着马车到市里医院找外祖母帮忙，外祖母知道后差点就没把墙上挂着的那把日本刀抽出来。她立刻给市公安局打电话求援，市公安局局长和政委都是她曾经的部下。
就在妈妈天昏地暗的时候，外祖母出现了，两辆吉普车驶进学校，外祖母及几个全副武装的警察推开监管人员冲进教室，二话没说直接把妈妈带进车内，在全校师生的一片惊愕中急驶而去。
妈妈失魂落魄的坐在小姨的席梦思床上，外祖母打量这个许久没见的女儿气不打一处来，下午她就带妈妈到百货公司买衣服裤子皮鞋，外祖母是11级干部，工资一直比较高，花钱从不皱眉头。妈妈惊魂未定，她不能肯定她的这个风风火火的妈妈能否罩得住她保护得了她。
妈妈在外祖母这里住的半个月，她无法融入这个家庭，这个家里的来苏味、这个家里的中国饭菜、妹妹的高傲娇气还有外祖母的批评令她无法接受，更令她气愤的是她亲眼看见了小姨比她优越的多的生活水平，妈妈在家里一天三顿永远是玉米面大饼和辣白菜萝卜汤，而小姨几乎都是细粮，顿顿有牛肉煎鱼水果吃。妈妈继承了外祖母和外祖父倔强的总和，她和她的姑姑关系不好和父亲更没话说，唯一说的来的是姑姑家的表姐但是姐姐又出嫁了。妈妈在家里闲了一年正好赶上上山下乡就立刻报名参加。一个月后她已经在六道江落户了，在这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里有她的学长，曾经在学校里暗送秋波的准恋人，后来他们成了一生相濡以沫的伴侣。
退休后，妈妈曾经通过同学给那个曾经出卖她的闺蜜捎去口信：想要弄清事情的原委经过，弄明白她检举自己的真实想法，但是始终没有回音。爸爸一直劝妈妈忘掉过去的不堪回首的往事，妈妈却始终不能忘怀，苦苦自我追问人性的阴暗龌蹉的一面。
59，尽管外祖母在医院一手遮天，但是当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大潮奔涌而来时，外祖母未免太渺小了，她不可避免地被卷进了风起云涌的革命风暴之中。开始的时候，作为毛主席的好战士，外祖母积极响应号召斗私批修破四旧立新功，但是作为医院院长外祖母不得不强调要治病救人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要求医生们还是要以业务为主以病人为工作目标。这些很快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他们煽动一伙人开始围攻外祖母，开始的时候还没有形成什么大气候，医院仿佛世外桃源，一如往日平静。但是随着文革的深入进行，越来越多的人站到了外祖母的对面，外祖母的身边仅剩下几个与她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
外祖母的留学苏联的经历，亲苏言行，韩国原籍，甚至外祖母因与尼古拉耶维奇的精神恋爱而离婚都成了一个个重磅炸弹，渐渐地外祖母成了运动重点攻击对象，516通知后医院的造反派已经形成规模，不断地举行各种形式的集会把大部分医生卷入其中，外祖母已经失去对医院日常工作的控制。医院的墙上出现了揭露外祖母是走资派的大字报，外祖母看了一把撕了下来说：“我要是走资派，你们就都是走资派。大家都是走资派。都看病人去，少废话。”
外祖母等少数几个医生还在岗位上坚持的时候，造反派们已经迫不及待要夺权了，外祖母被携裹进斗私批修会场，被揭露里通外国、苏修特务，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十恶不赦的坏分子。外祖母开始的时候还耐心对话解释，后来是据理力争，再后来就是蔑视的冷笑。当有人斜恶地说外祖母与苏联人搞破鞋时，外祖母被彻底激怒了，呼地站起来一把抓住那个正在喋喋不休声嘶力竭的造反头头的脖领子，旁边的人冲上来拉偏架，被外祖母一拳打在脸上，顿时惨叫声与鼻血齐飞，外祖母的黑拳是出了名的又快又狠，她的一生无数次把对手的鼻子打出血，也无数次的吃打架的亏。外祖母的死党也冲上来，会场里扭打成一团。第二天，市公安局的警察闯进了办公室，给外祖母带上手铐，带回公安局关进了拘留室，公安局里已经见不到以前熟悉的面孔，外祖母的战友们大部分已经靠边站。
在拘留室里住了一个星期后外祖母被驱逐出医院下放到位于通化北郊的河北屯，这是外祖母的意愿，此时她也确实无路可走就又想起了外祖父他们。农村人永远是质朴善良的，外祖母受到了全村人的热烈欢迎，在他们眼里没有什么特务右派阶级，外祖母永远是他们心目中的抗日豪杰是跃马扬刀的女英雄。由外祖母选的地点，生产大队举全村之力，买砖买瓦买水泥盖了全村最结实最漂亮的三间房子，还在院子里打了一口水井。在农村，打井是个技术活，先得由专家找到水线，再找来村中最强壮的小伙子，把井管灌上大颗粒食盐后，在盐粒未被地下水彻底融化前，使用18磅大锤一口作气快速地把井管砸进地下深处。这也是力气活，小伙子们轮流上阵，裸露在阳光下的脊背闪着健康的光泽。井管打到位后，需要快速连续的引水抽水，直到抽出的井水变得清澈才可以停下，否则，地下的泥土会把井管堵死。小伙子们用刚刚打上来的清凉甘冽的井水嬉戏打闹，姥姥慈祥的看着这些在和平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下一代，把切好的西瓜送出去。
外祖母比较特立独行，不喜欢在村子里和村民混住在一起，特意在村子外小河对岸的向阳山坡上选了一块独居地，村民们纷纷劝她到村子里住，又不是没有地方再说也不安全啊。外祖母笑了笑说：“不怕，我胆子大着呢。”
“是啊，抗日英雄怕什么呢？人家和鬼子打过仗呢。”
村民们议论着散去，外祖母在崭新的房子里闻着泥土的湿气，环顾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以后，这里就是她的家了。
60，全村人对外祖母的到来都表示出了极大的欢迎，盖房子的时候每家每户都自动来帮工，房子盖好了又垒院墙打水井修路还种了几颗杏树、山葡萄树和樱桃树。之后这里就成了大家的集聚地，吃完了晚饭一干人等不约而同的聚拢来，开始还是在院外头的青石凳上，经外祖母一让就都涌进了院内，三三两两的找地方坐下或抽烟闲聊或研究明天的工作，后来就干脆下象棋打扑克，有人在院外的大树上拴了个秋千，于是小孩子们每天大呼小叫地玩闹，成了儿童乐园。张三爷叼着烟袋，狠狠地啄了一口，喷出一大股烟，咪上饱经风霜的双眼开始讲故事。张三爷解放前是地主家的长工，解放后成分定为贫雇农，在村里具有决策权，当了一年的生产小队队长，实在是没有领导能力就自己主动辞职重新当起了车老板，她的媳妇患肺痨不能劳动，却溜溜给他生了7个儿女，睡觉时一满炕，吃饭时一屋子，大孩子还能在桌上吃饭，小的只能把碗放在炕沿上站在地上吃。他的儿女个个健壮，能吃能睡，就是学习成绩不好。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农民有了一定的自主经营权，他借了一台机器打算编织草袋赚点钱，可是买稻草的一百元钱却筹借不到，信用社怕他还不上不给贷款，邻里街坊同样的理由也不敢借，张三爷酒后羞愧当院大哭。外祖父给他送去五十元钱告诉他不用还了，从此，他俩成了生死弟兄加酒友，张三爷临死的时候交代他的儿女：“永远不要忘记郑家的恩情，张家和郑家必须世世代代友好下去。”她的儿女们平时很瞧不起他们的穷父亲，但是这件事上却非常上心，对外祖父及其全家恭敬至极。
外祖母不愿意凑热闹，只是做壶热水送出去，自己在房里做自己的事，乡亲们并不介意，一如既往的到这里开心热闹，他们对外祖母远比对村里德高望重的生产大队党总支书记更拜服，由此也把外祖母当成了菩萨，外祖母在战场上受过那次重伤之后，一直神经衰弱耳鸣失眠最怕吵吵闹闹有动静，但是面对善良热情的乡亲们她也不好说啥，怕搅了大家的兴致。
他们很尊敬外祖母，始终认为她是有文化的大干部，凡事都要她参谋，生产队里开会、传达上级指示精神、婚丧嫁娶、盖房子，孩子满月都邀请她参加，新出生的孩子几乎全部是她接生的。更让他们啧啧称奇的是她的医术，村里的李二打场时腰扭了，痛苦地躺在床上哼哼好几天了了，外祖母把右臂横压在李二的肩背处，左手把臀胯处往下一推，顺势把左手掌顺着脊柱往回捋压几下，然后直起身问李二：“感觉如何？”
李二卧在床上左右动了动万分惊喜：“好了好了，不疼了。”
这可救了他全家的命了，他可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啊。第二天他的媳妇送来两罐头瓶子的荤油。
金大龙打场时胳膊脱臼了，龇牙咧嘴找韩大夫，韩大夫告诉他别怕痛，顺着我的方向往上举。嘿，胳膊好了，韩大夫真是神医啊。
李正根开手扶式拖拉机耙地，不小心小腿卷进了机器里，被大家七手八脚抬上拖拉机送往通化医院抢救，路上，外祖母卷起衣袖自己抽血为失血过多几近昏迷的伤者输血，恢复健康后，李正跟把外祖母养的那匹马的饲草承包了。
公社乃至县里都邀请外祖母给赤脚医生做培训，外祖母就此成了赤脚大仙，把自己掌握的医学知识毫无保留的教授给这些活跃在广大农村的山间地头的土医生。
在这个远离尘嚣的宁静祥和的山村，外祖母找到了理想中的安宁和自由，这是她年轻时的梦境，她准备就这样闲云野鹤仙风道骨地过一辈子吧。
61，外祖父仍然与外祖母针锋相对，自打外祖母住进村来，外祖父就不再从这必经之路经过，宁可绕道绕远。确信她不在家的时候才赶紧慌慌张张的走一回近路。可笑的是法律上他们还是夫妻，虽然分开这么多年却没有张罗离婚事宜，连户口都在一块，户主是外祖父，两个人的关系是夫妻，家庭成员4口人，外祖母在个人问题上是个马大哈。
外祖母一直走在时尚前列，她第一个穿上“的确良”衬衫，第一个带“一把抓”纱巾，她带麦克镜的照片与香港影星夏梦有的一比。她总是烫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卷发，宁可搭车回城里的“通化理发”做头发，回来时步履袅娜香气袭人。若是其他村妇如此必被人背后指指点点，可是她是韩大夫是抗日英雄啊，于是村里的妇女界掀起了追赶时髦的时尚风。村里的女人在她的影响下大有翻身做主人的趋势，男人们很不满，她们就抬出韩大夫当武器，于是，男人们也就服输认可了。男人们以外祖母为女神，有事没事都喜欢往小诊所聚堆，女人们并不嫉妒也不担心，家里的根本就攀不上韩大夫：小短腿，老脸长得又着急，人家韩大夫能看上他？
外祖母的斜梁“26型永久”自行车总是擦得铮亮，在小青年以骑“幸福”摩托为先锋时，她已经开上了切诺基。她的手机至少换了五六回，把电脑玩的也很溜，她PS的图画可以以假乱真，那个大志逗花猫玩的照片被外祖母把他们的头部做了互换，差点没把我乐死。她是全村妇女的时尚标榜，妇女们做完家务也喜好到诊所来嘁嘁喳喳讨论梳妆打扮，切磋御夫教子经验，甚至是闺房秘事。
外祖母一如既往的喜欢马匹，她托战友买回了匹退役的军马。战马先暂时被安顿在生产队的马棚里，她很心疼，这里的环境太脏了。她穿上雨靴，挽起发髻，用黄土、稻草还有树皮搭建了一间马厩，她每天孜孜不倦的建造由自己设计的工程，这是她藏在心里已久的新式马厩，是她在战争时期就开始构思的。她婉言谢绝了前来帮忙的村民们，她就是要体验一下村姑的生活，决意要自力更生丰衣足食，当然，最后上房梁的时候还是求了村里的几个健壮的小伙子来帮忙，那几个小子是她的粉丝，他们对她的猎枪垂涎三尺。白天她要当赤脚医生到附近十几个村子巡回出诊。傍晚时分，她就会放出马匹到附近的河套里溜马，挽起裤腿站在河滩里给马洗澡刷毛，把马鬃编成辫子，她对自己的女儿好像没有对马匹更有耐心。她很熟悉马匹的饲养技术，在夏天就打好饲草、晒干、备储冬季。秋高气爽时分，她骑上那匹心爱的白色骒马披着一身晚霞放马飞奔，马蹄声和恢鸣声在山谷里回响，她放声唱起俄罗斯民歌《山楂树》。
在开满山花的草地上，阳光普照，暖风抚恤，刚刚降生的小马驹在妈妈的鼓励下的颤颤巍巍的挣扎着站立起来，外祖母舒坦地眯着眼看眼前的一切，心像天上的白云一样放松舒展，像山脚下那一泓湖水一样纯净。
外祖母定期进山采集中草药，长白山里是中国少有的保存完好的原生态森林，不但生长着为数众多珍贵的中草药，还有各种野生动植物，甚至还有狼、熊、东北虎等猛兽，为了防身她又把那把日本刀和白朗宁手枪带到身上。为了能采到上好的药材，往往要进入人迹罕至的密林深处甚至要在野外过夜，外祖母要带够干粮和水，村里的人很为她担心，外祖母却很惬意，她向往这种仙风道骨般自由的生活已经很久了，外祖母曾经采到了一颗11叶野山参，村里人都聚来看，纷纷议论这百年山参价值几何的时候，外祖母却在乡亲们的惋惜声中满不在乎的把山参切成片，晾干后放进了药匣。小姨对此事一直放不下，时常惋惜地说：“那可是百年山参啊，放到今天能值500万。”
外祖母满不在乎说：“就是一颗参而已，哪里值得那么多？都是奸诈商人故作玄虚。”
小姨还在喋喋不休，外祖母不满意了：“钱钱钱，钱就那么重要？”
小姨吐下舌头，不敢吱声了。据妈妈回忆：外祖母从来没有打骂过她和小姨，但是外祖母在家里却有绝对的权威。
小姨已经上初中，外祖母出事时她正在全国串联，在北京天安门广场看见了伟大领袖毛主席，到井冈山韶山遵义延安转了一圈，照了一叠英姿飒爽的相片，相片右上角龙飞凤舞写着：战地黄花分外香；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久有凌云志。照片是黑白的，按效益的要求，照相馆涂上颜色，只是照相师傅的美术水平有限，把小姨涂得跟唱二人转的一般。临走时外祖母给她带了50元钱，又在她的衣服里缝了50元钱，还在她的衣兜里装上一份联络单，上面详列了分散在各地的她的战友的联系方式，以便万一小姨走丢迷路时使用。可是到了各地吃饭住宿都是免费的，小姨原封不动的把90元钱拿了回来，那10元钱除了照相还买了汽水和冰果。
小姨是随着市红卫兵团一起出征的，征求外祖母的意见前，她跟许多同学们商量好了：下定决心与外祖母抗争到底，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出乎意料的是外祖母竟很痛快的应允了，不过外祖母也有要求：要随集体行动，不准男女单独相处。
小姨还没及妍，对男女之事还没兴趣。待小姨开开心心回到通化时，外祖母已经搬家了，小姨赶到河北屯看到泥泞的土路和一路的牛粪。一向生活境遇优厚的小姨皱起了眉头，埋怨外祖母顽固落后保守才被下放，外祖母告诉她：“闭嘴！玩够了在家里好好学习”。小姨很怕这个母亲。
小姨被外祖母带去见姑姑，外祖母对姑姑说：“看看，是不是你家的种？”小姨长得跟姑姑们越来越像，简直就是一个胎子里脱模出来的，姑姑们很后悔，热情欢迎小姨，小姨也很快与她们打得火热，毕竟有着相同的基因。妈妈从来不露面，她对外祖母的恨淹没了血缘亲情，当她得知外祖母是被下放来此地时心中竟涌起泄恨的快乐。
62，1974年，市里通知外祖母回卫生局报到。一晃5年了，卫生局的领导她已经不认识几个了，她被组织安排回到第一医院任院长。外祖母再三向组织请辞，表示不愿回医院，又悠哉游哉回到小山村回到她的小诊所，每天与山民们打交道，偶尔到深山里采集中草药。她有很多中医秘方，远近的村民都很迷信她。她更多用西医治疗，小孩子感冒发烧得肺炎了，外祖母先把盘尼西林直接注射到小孩子的胸部些许，剩下的在臀部肌肉注射，在孩子高声嚎叫声中和孩子妈妈拉家常。村里的孩子非常害怕她，总是躲得远远的。有顽皮小孩晚上不肯上床睡觉，妈妈说：“韩大夫来了。”小孩立刻转进被窝不再造次。
村里的老人受益更多，那时的山区肺结核患者较多，这些老人都是解放前缺医少药留下的病根。天寒地冻的冬天，外祖母不得不顶风踏雪背着药箱抢救病患，老人们甚是感动，擀面条烙糖酥饼留她吃饭，他们不知道其实她是个很挑剔甚至有点洁癖的人，她根本不吃别人做的饭。外祖母走后，老人往往在叹息她是大好人时也替她的无疾而终的婚姻和她孤独的人生而惋惜。
当时的医院医疗人员极其短缺，最后市委书记亲自来小诊所找外祖母，他们曾经是生死与共的战友，市委书记恳请外祖母回医院：“韩大姐啊，我知道你的委屈，但是刚刚建国百废待兴，万事开头难啊，大家都有委屈，我在牢房里住了两年，老婆疯了，两个孩子一个失踪，一个成了罪犯，疏于管理对不起他妈啊，你比我强多了，两个女儿都有出息。”
“韩姐啊，找你出来不是要你支持我工作，实实在在是老百姓需要你。看看现在有都少病人不能医治，看看有多少医疗事故，医院缺人啊。”他愜了一口茶，“呦呵，这茶不错啊。”这是外祖母自己发明的饮料，里面有菊花人参枸杞和山窨子。他给外祖母带来了一摞医疗事故报告，满满地写了十几本，令人触目惊心。市委书记又生拉硬拽把外祖母送到市第一医院，让外祖母实地看看那些术后感染的患者、看看那个因为滥用退烧药满身斑疹正在垂死挣扎的女教师、看看一个患肾结石的患者被当成脑血栓治疗导致口鼻出血奄奄一息的患者，看看青霉素过敏死亡患者悲痛欲绝正在医院里喧闹的家属。5分钟之内有人很快就认出了外祖母，又认出了现任市委书记，医生患者都唧唧喳喳围上来打招呼或诉冤。
坐在回市委的车上，市委书记人孜孜不倦的劝说：“韩姐啊，我是45年参加革命的，你更是老革命了，我们都是把生死置之度外的人，多少战友都牺牲了，我们流血牺牲为了什么？为了升官发财？那样的话有必要上战场用命换吗？共产党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普天下劳苦大众的幸福生活，今天不需要牺牲生命了，今天需要的是你回医院挽救更多老百姓的性命。”
外祖母最终放弃了她的小诊所。她依依不舍把诊所的木牌摘下放到屋里，把药品打包装到车上，马匹委托给了老金家，再三嘱咐不许使马拉车耕地。老乡们自发的涌到院外欢送她，妇女站满了土坡，淘气孩子爬上了大树。村里派出刚刚调配来的崭新的手扶拖拉机，突、突、突青烟缭绕载着外祖母和行李向城里进发，身后是乡亲们的依依惜别的目光。
外祖母离开8年，医院变化很大，再也不见她曾经推行贯彻的军事化严格管理，医务人员散漫懒惰矫情，对待患者生硬冰冷。政治气氛倒是很浓，走廊里张贴着一个积极要求进步者的大字报，内容是揭露她的邻居好吃懒做，经常吃饼干，家里还有一个弹簧床，资产阶级生活作风严重。大家都不认识她的邻居，不知她贴到这儿能起什么作用？星期三雷打不动要政治学习，除急诊外，所有医护人员都要参加。外祖母不能坏了规矩，也要参加雍长乏味的报告，党委书记是市委调来的，貂皮大衣始终披着，作报告滔滔不绝。讲话分十大篇，每篇里再分十个小节，每小节再分十个要点，说的人昏昏欲睡前仰后合。书记并不恼怒，仿佛没看见似的依然口若悬河展示他的扎实口才演说功底。下班铃声响了，书记的报告才作了一半，会场有一点点小的骚动，在书记威严目光的扫视下游恢复了平静。女同志在担忧家里的晚饭，只有几个积极分子装作兴致盎然。
党委书记原来是市委的年轻文员，市委书记遭难时昔日的好友同志都躲得远远的，只有他对市委书记忠心耿耿，嘘寒问暖，尤其是在市委书记患病住院期间，更是无微不至的护理和关怀。市委书记感激涕零，复职后，就把他委以重任到第一医院任县团级党委书记。或许是年轻人快速提升的普遍弊病，他处处宣扬自己与市委书记的特殊关系，放言在第一医院不过是过渡，很快就要高升。于是周围集聚了一群势利小人形成了一个小集团把医院弄得更加乌烟瘴气，医院里混乱不堪的现状有一多半的原因就在于此。
书记较外祖母小三十多岁，对外祖母表面上还算尊重，经常到外祖母办公室里聊聊。外祖母并不常在办公室，她一直在外科手术室一线。现在的外科手术室是个短板，连做个阑尾炎切除这样的小手术都出事故，患者术后经常创口感染，医生们束手无策。外祖母向上级请了5万元的财政拨款，改造手术室的硬件，又着手恢复原有严格的手术操作规程，处罚了几个违章者，医疗事故频出的形势有所好转。外祖母挑了几个勤学上进的青年医生收做徒弟，每次手术都把他们带在身边，手把手的教授。外祖母很严厉，笨手笨脚的人轻者会挨磕，重者会挨揍，外祖母下手很重，有一回竟然失手把一个女徒弟的手指打骨折了。
星期六，外祖母组织业务学习，请院里的技术水平较高的医生讲课。有时也请外院的名医，这就涉及到给外请医生报酬的事。渐渐地星期三政治学习请假的人越来越多，业务学习的课堂座无虚席甚至要早早提前占座。医院里自然分成了两派，以市委书记靠山的书记这一派和专家型出身的外祖母这一派，外祖母直接找到市委书记告诉他医院的院长书记必须由她一人担。外祖母告诉他：“最长一个月，她必须当书记。”市委书记听后长久的沉默。他是她的部下，她在密林与日本鬼子死拼时，他还只是个学生。
医院的副院长攀上了党委书记这条船，以为可以凭借此关系挤走外祖母当院长，外祖母的工作开展异常艰难。外祖母在班子例会上宣布工作时间不许以任何理由喝酒，副院长第二天下午就醉醺醺的出现在医院的走廊里，并且骚扰患者，打伤了患者家属。外祖母怒不可遏，当即开医院全体职工大会，宣布将副院长撤职，退回卫生局。现场哗然。
市委书记的电话当晚就打到了外祖母的家里：“韩姐啊，你没有权限撤副院长的职啊，做事要符合组织程序。”
外祖母毫不退让：“不但副院长要撤职，党委书记也不要了，我就是最合格的党委书记。你是要程序还是要患者？我们当初流血牺牲时为了什么？”
曾经把外祖母赶到农村的原革委会主任如今不得不每天面对她，认真跟她学习药理知识，他现在药房工作是准“三种人”，给他定“三种人”时，外祖母不同意：“如今他已经老实了就算了，定性回影响一个人的一生的。”医院上调工资时，每次把名单报到卫生局，他的名字必被划下来。她的死敌是曾经被他棍棒相加的原医院副院长，如今正在卫生局劳资处任处长，外祖母拿起电话对她说：小秦啊，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放下吧，心情愉快地过好以后的每一天。”
他听说后万分感激，让他的老伴给外祖母送来两瓶五粮液来。外祖母看到他老伴眼泪汪汪的可怜样子，就收下来，几天后转给了小秦说：是他送给你的，他不好意思来。”小秦当着外祖母的面把酒倒进下水道。文革期间，她的丈夫与她离了婚，她的孩子因为感冒发烧至听力失聪，现在待业在家。她的一支肾脏被打坏，化脓感染最后摘掉了，手术时，脓血从刀口喷涌而出，装满了500毫升的容器。外祖母抱住她，抚摸着她颤抖的后背，叹息着。她是外祖母向中国医科大学申请要来的新中国培养的第一批医学院的学生，她的爱人也是外祖母做媒介绍的。她曾经是第一医院的主力，后来和外祖母一样被下放到农村。文革后落实政策，才又回到卫生局，因为身体不好，不得不转行做行政工作，外祖母在风暴刚刚来临时就离开了，没有遭受大难。而秦处长则是在惊涛骇浪中的一条小船，能活到今天也是幸运。
一个月后，外祖母书记院长一人担，通知全体员工：“大字报必须贴到医院后墙指定区域。全院开展业务“比学赶帮超”，进行业务考核，凭成绩上岗，再有医疗事故直接下调工资，不合格的取消医生资格。”半年后大考开始了，外祖母亲自出题并闭卷考试。大家都知道外祖母的心狠手辣，战战兢兢地考试后有医生在考场外就哭了。
有人向卫生局投了举报信，后墙上也贴了匿名大字报，题目就是“韩梦秀搞分数挂帅，只低头拉车不抬头看路。”“第一医院财务混乱的根本原因”外祖母怒不可遏，把大字报薅下来说：“有意见到我办公室当面说。”
没人敢到她办公室当面说，卫生局也是提醒一下外祖母就没了下文，他们都有点打怵外祖母，也有人对外祖母的敢作敢为在心里拍手称快，现在的卫生战线确实需要外祖母这样一个强势的人出面改变一下了。
当然，外祖母的威信最多还是来自她的医疗技术水平。一个年轻的女患者因为做妇科检查引起支原体感染患上了急性肾炎，用尽了办法仍然高烧不退，超声波检查一个肾已经肿胀到正常的四倍大，医务科通知外祖母准备做手术。外祖母看看病人的病例，又到病房里看看几近昏迷的患者，告诉她的助手，准备大剂量生理盐水冲洗，辅以盘尼西林消炎。在患者家属的期盼的眼神下、在其他医生的质疑声中，患者经过三天的治疗自然退烧，10天后出院；一个农村孩子全身关节剧痛不能折弯，疼痛扩散到指关节和下颌关节。孩子被父亲像抱秫秸捆一样抱进了第一医院，内科医生面面相觑，就把刚做完手术的外祖母找来，外祖母开处方让他们先检查血液抗体激素水平，下午又做一个手术后，拿着一叠化验单对满头大汗两腿发软的患者父母说：“是打算住院治疗还是在家吃药？”
外祖母给他们开了两个疗程的药，一个月后患者父亲在医院里撒开了欢，送来妙手回春的锦旗，并专门等在手术室门前，对刚刚做完手术出来的外祖母磕了三个头。兴高采烈的报告：“孩子已经康复，已经上学了。”
外祖母告诉他：“也不要太高兴，现在的医学水平还治不好这孩子的病，是激素在起作用，孩子不能停药，耐心等待新药出来吧。”
孩子的父亲说：“这已经是意外惊喜了，千恩万谢神医现世。”
63，我的外祖父近一段时间总是尿潴留，几天都排不出尿，把肚子憋胀得老大，到通化中心医院的会诊结果是前列腺增生阻塞了尿道。先是采用保守治疗每天大把大把的吃药，没有控制住病情。依外祖父的收入，住院是负担不起的，就住在了外祖母家，还是外祖母购来引流管和润滑剂，每天为外祖父排尿，外祖父有些不好意思，迟迟不好意思脱裤子，姥姥带着胶皮手套拿着导流管等待他：“病人不忌医，赶紧的。”
姥爷仍放不开。
“你这家伙！你的那点东西我哪个没看到过？痛快点！以为你是少年啊。”
外祖母劝外祖父割掉前列腺，他说死不肯，他说割掉前列腺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男人了。
最终，外祖父还是做了前列腺切除手术，外祖母亲自操刀上了手术台，手术门开之时妈妈他们涌上前去看望刚做完手术脸色惨白躺在床上的刚刚醒来的外祖父。外祖母正在办公室里默默流泪，外祖父得的是癌症，虽然病理实验结果还未出来，可是经验丰富的外祖母一眼就看出了病情的严重性，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默默的为外祖父悲伤。
外祖父在家休养了一段时间就又闲不住了。他有玩麻将的嗜好，在牌桌上一坐就是一整天，对病情极为不利，外祖父有点看破红尘了。他的妹妹们说服不了他，只有外祖母的目光才能把外祖父叫回来，外祖父口中声称与外祖母誓不两立其实他还是喜欢外祖母，那种感情其实一直割舍不下。外祖母与外祖父长谈，给他做饭做家务，这时其他人都故作聪明的躲开，其实她根本没有与外祖父和好的意思，是大家想多了。
外祖父又一次住进医院，他的膀胱也张了肿瘤。外祖母又一次为外祖父做了手术，膀胱切掉了一半，出院后的外祖父总是上厕所…。
外祖父又一次住进了医院，妈妈问外祖母外祖父的病情到底如何？
外祖母平静的说：“什么病不也得这么治？目前没有什么好办法。”
妈妈终于知道外祖父的实际病情之后，怒不可遏，与外祖母大吵说：说外祖母没安好心，不想把外祖父的病治好。
外祖母劈头甩给了妈妈一个耳光，喧闹的走廊安静了，妈妈捂着发烫的脸愤愤地瞪着外祖母的背影。妈妈一直对外祖母耿耿于怀。
妈妈愤然将外祖父送到省医院，经过专家会诊准备将外祖父的膀胱摘除，将尿道引入直肠，以后的尿液将由肛门排出。省医院没有把握做此手术，就请来经验丰富的外祖母主刀做手术，外祖母做完手术走出手术室摘下口罩对着等候在走廊里的可怜巴巴的妈妈轻蔑的瞥了一眼，头也不回的到办公室与省人民医院的大夫们开总结会去了，她是省人民医院的客座教授。
外祖父病了3年，最后还是被病魔夺取了生命，外祖父是下午去世的，外祖母急忙到病房为垂死的外祖父做心脏按压复苏，妈妈和小姨只会惊慌失措地哭。外祖父的身体慢慢的凉了，灵魂逐渐走远了。外祖母用酒精和药棉为外祖父搽拭身体梳头穿衣服，外祖母没有表现太多的悲伤，在她的眼里生生死死是自然法则该死就得死。
外祖父的丧礼不算隆重，他的后代不多，外祖父没有子嗣只有两个女儿，仅有妈妈和小姨披麻戴孝。全村的人都赶来吊丧，外祖母没有以家属身份参加，一直游离于家属至亲之外。她脸色凝重，身穿一套深蓝色西装，手上带着标志性的黑色手套，她没有像其他亲友那样带来祭酒和挽幛，两手空空地向外祖父三鞠躬，在葬礼上她向墓碑敬了个军礼，然后孤零零的离开了。外祖父这一生过于追求海市蜃楼的爱情，在孤独中度过了一生，他的早逝与感情生活有直接的关系，从没看过他有特别高兴的时候，我考上大学后，外祖父送给了我一部诺基亚手机，开机是一行字：祝贺老郑金榜题名。那一刻，我视乎看到他难得的开心地笑。
64，外祖母70岁才被允许退休，她又回山区将诊所重新开张，大家都迷信老医生，附近十里八村的患者闻讯纷纷来到外祖母的小诊所，对于重症患者，外祖母还是努力地劝说他们到市里的大医院去，不过也有疑难病症外祖母非常感兴趣，外祖母最拿手的是外科和骨科，曾经有一个被猎枪把右臂肘关节打成粉碎性骨折的女性患者，在通化市各大医院被确诊为截肢但是在外祖母这儿被外祖母先徒手把碎骨扶回原位再涂上自己配置的中药，辅以消炎止痛西药，那个因害怕截肢成为残疾而愁眉不展的患者竟然奇迹般康复了，两个月后，除了右臂有些无力外，一切恢复正常。那个患者非要认外祖母为干妈，外祖母不置可否。这样的干女儿可不止她一个；一个在沈阳打工的女孩，胳膊绞进面粉搅拌机器里，肌肉组织严重损坏，在沈阳医治了一年多，创口一直感染最后长成了瘘，外祖母把她的溃烂组织三下五除二剜掉，再涂上自己配制的中药，2个月后女孩的伤口封死回家务农去了。
外祖母的年岁已大，冬季要在市里度过，只在春暖花开气候适宜的时候把她的诊所招牌挂出去，冬天的她大多数时间闲居在家收集书籍资料、整理医疗日记、精选中医偏方，她一直对中医很倾心也很有造诣。经过2年的辛苦，终于完成了一部40万字的中医疗专著，她不动声色的把它出版了，其他家人竟然一点都不知道，事后我们问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们让我们也高兴高兴，外祖母平淡的说：“一个医生退休了，总结点经验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这本书的出版却意外的让莫斯科大学校友会找到了她，之后就有与留苏期间的同学联系上，1989年，苏联解体，经济急剧下滑，老百姓的生活陷入困顿当中。在国家有关部门的努力下，那位尼古拉耶维奇以专家的身份来到沈阳黎明机械制造公司指导新型战斗机的研制生产。在校友会的帮助下，尼古拉耶维奇很快与外祖母通过电话取得联系，外祖母不肯与他见面，说现在已经老了，不想把彼此曾经美好的记忆破坏掉。
金达莱花漫山遍野地盛开的“五一”节，尼古拉耶维奇来到通化，固执地寻找他青年时代的美好回忆。
外祖母特意染黑了花白的头发，画淡妆，穿了一袭淡蓝色的布拉吉，买了一束玫瑰花，到机场迎接她思念已久的爱人。他的尼古拉耶维奇出现了，鬓角已经染白、皱纹在眼角堆集、皮肤已经粗糙、脸上到处是老人斑、身材也魁梧了许多，外祖母把鲜花送给他，大方地与他拥抱，任他的胡茬在脸上扎，他带来的是俄罗斯男人特有的汗味烟味和伏特加酒味。切诺基在国道上奔驰，外祖母一边驾车一边与耶维奇谈笑风生，这是外祖母的座驾，外祖母这么大的年龄竟然有驾驶证，那辆切诺基在通化也是最早的一批私家车。外祖母一直有军人情结，连车漆的颜色都是国防绿。外祖母一直很新潮，流行什么做什么，她穿的衣服整整比她年轻了一代人。
尼古拉耶维奇已经是三子两女的父亲和两个孙子的爷爷了，他把全家福拿给外祖母看，外祖母留给他的全部照片他都精心的保留着，有很多连外祖母也没有。外祖母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她把自己保存的那张耶维奇和他的妻子的合影照片和这次耶维奇带来的结婚照对比，发现两张照片上的新娘并不是一个人，耶维奇惊讶的端详外祖母保存多年的那张发黄的照片好半天没有说话，那是他与表妹的合影。
自从外祖母回国后，耶维奇一直钟情于外祖母，始终在痴心的等待与外祖母再次相见，耶维奇的父母早就看出了他们不可能有结果的恋情，很为他的未来人生道路担心，为了截断耶维奇的念想，他们暗中截留了耶维奇以及外祖母的通信，并私自以耶维奇的口吻给外祖母发了一封耶维奇已经结婚的信，又给耶维奇发了一封外祖母与他绝交的信，在耶维奇那里，外祖母已经很现实地与一名解放军高级军官结婚，幸福并快乐的在北京生活。
对于俄语，外祖母也只能读懂而已，还没有到能分辨耶维奇的笔体的水平。耶维奇更是看不懂外祖母歪歪扭扭笨拙的俄文，两个人就此在耶维奇父母的干预引导下分道扬镳。耶维奇在无数次发出如石沉大海的信之后，在中苏关系日益恶化几乎没有机会再与外祖母团圆的时候，在外祖母回国十年后才与后来的妻子结婚。
外祖母呆坐良久对耶维奇说：“命运注定要把我们分开，别和命争啦。”外祖母原本想让耶维奇看看她保留的那装满衣箱的一千多封的情书，此时她却不想再提了，还是把感情埋在心底吧。外祖母的恋爱继续进行着，她仍在给那个根本不存在的耶维奇写情书，她爱恋的是那个高高瘦瘦、白皙清秀、金发碧眼时常留露出一点羞涩的大男孩。青春像流水一样一去不复返，曾经让她魂牵梦萦的那双绿色的眼睛现在已经变的灰暗，她喜欢的是那个留在她梦里五十年的青春影像而不是眼前这个衰老的大熊。不过他们仍是超友谊的好朋友。
1996年夏，尼古拉耶维奇给外祖母打来电话说他们研制的新型飞机就要试飞了，这神圣庄严的时刻请外祖母一起来见证分享。“来吧”耶维奇热情似火，“来吧，来吧，来吧，看看我的孩子。”外祖母竟然答应了。
飞机跑道上，那架高大威猛的苏27飞机威风凛凛停在众人的面前，一大群中俄航空专家和官员们正围着它品头论足，耶维奇已经完成了他的本职工作，这会儿细心周到的全程陪着外祖母在观众席观看飞机第一次公开试飞，坐在高高的驾驶舱里的飞行员启动发动机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飞机硕大的尾部喷出蓝色的火焰，尾翼夸张的上下摆动着缓缓的滑向跑道的尽头。
远远的，飞机掉转头来停在起跑线上，观众翘首远眺。
猛然，飞机发出狂吼，晃颤了一下优美的身躯向前加速滑跑，在观众席前，机头上扬，倏然离地，向蓝天冲去，观众席发出一片热烈的掌声，外祖母和耶维奇并肩坐在观众席，搭手遮阳翘首目送飞机消失在湛蓝的天空。外祖母只在50年代见过米格5飞机，与今天的苏27相比真是恍如隔世，尽管是夏天，外祖母依然穿着长袖上衣，带着白手套遮挡她的手臂上巨大的伤疤和残缺的手掌，耶维奇毫不掩饰的亲热的挎着她的胳膊。
65，1982年3月，中苏特使第一轮磋商在北京举行。中苏关系正常化的航船重新启动，冲破重重障碍，历经艰难曲折，终于实现了两国人民的共同愿望。
外祖母显的异常激动，眼睛不禁有些湿润，中苏关系经过了太漫长的冰点现在终于迎来了春天，她对于苏联有着太多的感情和回忆，那个地大物博军力强大的社会主义国家给了她太多的无法磨灭的印象。
电视上映的电影?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办公室的故事?，?莫斯科不相信眼泪?外祖母都要追着电视台看，甚至为此购买了录像机和录影带。
小姑子偷偷给她送来一张电影票，神神秘秘的说：“托关系买的，?望乡?，脱衣服的。”
外祖母头也不抬说：“小日本子能拍出什么狗屁电影？”
小姨拿了一本《大众电影》杂志，把电影《追捕》剧照捧给外祖母看：“高仓健，最走红的影星，高大，沉默，真正的男子汉，中国女性的心中偶像。”
外祖母瞥了一眼说：“鬼子长得都那样，还高大？1米六就算高个儿了，现在的年轻人不知道日本人多凶残，杀人放火强奸抢劫，无恶不作。朝鲜、东北原来都是原始深林，被小鬼子砍伐个精光。”
“那真由美呢？”小姨是真由美狂热的粉丝。
“小鼻子小眼，都长到一块了。”她对日本人根本不屑一顾。
她打开衣柜，那里已经摆满了1000多封她给乌克兰恋人尼古拉耶维奇的情书，情书都封着，她从不拆开看，那里写的内容绝大部分已经忘掉了，只有最近写的还有断断续续的记忆，她依然在写，写给她远在天边的情人寄托无限的思念和爱恋，这已经成了她的习惯，是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她的情书没有固定格式只是信手拈来，想起什么就落笔写什么，没有约束没有刻意修辞，心底的情感娓娓道来流淌在笔尖与信纸之间。她的汉语写作水平也随之提高，篇幅越来越长，有时她甚至已经忘记了这是在写情书还是练习写作。每当端坐桌前，情绪饱满的在灯下将情感倾注于笔尖时，都是对逝去的时光的感伤和追忆。她的爱人永远定格在那个23岁英俊开朗金发碧眼的青年。尼古拉耶维奇在沈阳，她却依旧给莫斯科一封封地写寄发不出去的情书，她的耶维奇永远定格在50年前的伏尔加河畔。
她有时也会想起那个和她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骑兵大队长，那个高大威猛的山东大汉，走路时震的地面通通响，说话瓮声瓮气，胡茬扎人生疼，浑身一股汗味…。想起被他打得满脸是血的炮兵排长，想起她在汉城大学的初恋，那个俊朗帅气的阳光少年和被流弹击中的惨白面庞。外祖母对恋爱对象要求很高，嫁给外祖父这样的相貌平平的农民确实难为她了，她对全村的人都很热情友好唯独对外祖父不肯说一句话，尽管在一个村子里住着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
阴错阳差，她却和这个最看不上眼的人生活了5年养育了两个孩子，她认为这是她年轻时犯的一次错误，收获了还算有点出息的两个女儿，外祖母没感觉在感情上受多大伤害，倒是外祖父一直念念不忘他的坚贞爱情，并为此付出了一生的失望悲伤，导致了他过早的离开人世。
66，外祖母从苏联回国后在市政府工作，还是单身的她就住在政府招待所，到医院工作后就住在医院宿舍，后来分给了她一个50平的自建两居室平房，家里只有她和小姨两口人，居住条件还好。1982年，卫生局建住宅楼分拨给第一医院12套，总务科要给外祖母换一个三居室，外祖母坚决拒绝，当时小姨在上大学，家里只有外祖母一个人，外祖母说就一个人要那么大的房子干吗？擦玻璃都累死人。当分房方案公布后，医院没有一个人有意见上访的。
小姨大学毕业后先在公安局集体宿舍住了一年，后分了一套70平米的二手房，一直住到现在。
1995年，市政府老干部办公室王主任带着鲜花和水果来到外祖母家，给外祖母带来一个好消息：“现在国家经济发展了政府有钱了，不忘这些为共和国的诞生立下不朽功勋的老同志，市政府根据中央有关政策精神，着手改善解决老同志的居住条件问题，外祖母被列为第一批对象，准备给外祖母分一套120平方米的新房。”
外祖母先感谢领导的关怀和照顾，然后说：“自己的房子够住了，把房子分给更需要的同志吧”。
王主任非常热情健谈，拉住外祖母的手说：“老一代革命家的高风亮节真的是年轻人学习的楷模啊，您老不用推辞，对于所有老干部，市领导都有全盘统筹考虑，都要按计划逐步改善。”
考虑年岁已高为了行动方便，外祖母选了一楼带花园的一套房，政府想得很周到，按外祖母的要求由政府出钱进行室内装修。
外祖母搬到了120平的新房，喜笑颜开，大房子好宽敞好亮堂啊。
外祖母在院子里种上三七和五味子，她一直对中草药有偏好，每每有人说中医落后不科学，外祖母总会愠怒地对他说：“等你有病了你就知道了。”
外祖母没有买下产权，她说；“等死后要把房子归还给政府，自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妈妈和小姨都没的话说，她们早已习惯了外祖母的思维方式和处事原则，只是背地里嘀咕：“才2千元啊，多便宜的事啊，转手就是几十万啊。”
这话让外祖母听见了；“你们不是都有房子？要那么多干吗？有本事自己挣去，我的东西不会留给你们。”
搬家的时候，小姨发现了外祖母的那把白朗宁手枪，小姨说现在不允许个人非法持枪，要外祖母把枪上缴。外祖母说那是她在战场缴获的，师长都没有要求上缴，后来的市长市委书记也知道她有枪也没要求她上缴，到你这儿怎么就成了违法了，你是多大的领导？小姨当时是科级，外祖母比她级别高多了。
小姨说:“现在时代不同了，你是退休人员根本没有资格配枪，再说了，你留把枪干什么？打算再抗日打游击啊？”
“怎么不同了？难倒不是共产党的天下？这枪时党给我的。”外祖母有些不满了，小姨只顾收拾东西没有注意外祖母脸上已经阴沉下来。“打游击怎么了？没有游击战，整个东北都不知道是谁的。”
小姨觉察到外祖母的语气变化，换了个口气：“你留着枪就是安全隐患，万一哪天小偷给偷去了，就得出大事。”
外祖母说:“出啥大事？能造反？危言耸听。”“共和国坚不可摧，解放军战无不胜。”
“哎呀，你是不知道现在的意识形态危机，要居安思危。”
外祖母鄙夷的把包袱往床上一摔：“小日本子厉害不？美国鬼子厉害不？国民党八百万军队厉害不？一样把他们打得屁滚尿流滚回老家去。”外祖母的声音高了起来，小姨不再做声。
外祖母最后还是把枪捐给了杨靖宇烈士纪念馆，那把保存完好的勃朗宁手枪静静的躺在了展出柜里，无声的述说哪些枪林弹雨的艰辛岁月。
家里人推算外祖母的工资九十年代每月就应该有8千多，但是外祖母从没资助过她的两个女儿包括我这个唯一的外孙女儿。妈妈结婚时她送了两块上海牌手表，我上大学她送了我两套衣服，项链，耳环。我结婚时她送了一条白金项链，仅此而已。
她一直资助一个山区小学，仅盖教学楼就得二三十万。她还给学校建了图书室和计算机室，天知道她有多少钱。因为年纪大诊所关门后，还是常有疑难杂症患者找到家来慕名来求医，外祖母不得不给他们诊脉针灸开药方抓药，却从不收一分钱，连患者送的锦旗也拒收，外祖母对他们说：“你们恢复健康就是对我最大的回报。”
一个真正的革命者对自己的子女往往都很苛刻，他们心中装的最大的是人民。
67，至70岁正式退休时，外祖母已经成为省内著名的外科医生，但外祖母自己认为她更拿得出手的是中医。外祖母出生于中医世家，虽然没有见过行医为生的父母，但是从小也受到了同样是医生的叔父的熏陶教诲。长大后外祖母上的是韩国最高学府延世大学医学专业，可惜没有学成就走向抗日道路，在烽火连天的战场她依然担任医生，用粗浅的医学知识和简陋的工具，用长白山生长的中草药和缴获的日本药品来救治负伤的战友，她当时掌握手术操作技术是靠一本在小摊上买来的外科手术薄册子和自己笨拙的摸索形成的一套似是而非的医学理论，她的医术几乎是用她的战友做小白鼠实验总结的。她救活了许多负伤的战士，但是外祖母总结说：那时候也因为她的低劣的医疗技术水平，断送了许多战士的生命，如果是现在，很多牺牲的生命会是能抢救过来的。外祖母随88国际旅在苏联境内休整期间接受苏联正规医生的培训时，苏联军医曾经对她已经形成的恶劣习惯大发雷霆，怒斥她再顽固的这样坚持做下去就不配当医生。
抗联药品奇缺，逼迫她不得不采用中草药和中医疗法治疗病人，在长白山上倒是有丰富的中草药资源，外祖母除了向老中医求教，还往往根据药性自己发明配制药方，她似乎有着很好中医天分，几种中药材捣鼓捣鼓就成了治病的药方，她甚至能匪夷所思的用中药材鉴定人的血型，在抗联她就是用此法多次给失血过多的战士输血。只要不是敌人追赶下的行军，她总是一路采摘路旁的野生药材，到了驻地再摘净熬成汤药或制成中成药。战争期间，军队里的医生的使命是救治负伤生病的战友而不是挣钱谋生，基本没有保密一说，大家都很有诚意互相交流经验和药方，外祖母的领悟能力很强，在这段时间她的中医水平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
在莫斯科大学期间，她系统地学习了西医药理，学习了解剖学、临床手术、麻醉等综合知识，回国后她已经是名真正合格的医生了，那一年她30岁。
在通化市第一医院，她是院长，但是她一直在外科和中医科一线工作了30多年，她的医术已经炉火纯青，游刃有余。她的身份众多：院长、教授、硕士生导师、省骨科协会理事、省中医协会理事、省泌尿外科协会理事、享受国务院专家特殊津贴，她还兼任三所大学的教授。
外祖母作为特殊专家出诊时，医院规定挂号费50元，外祖母十分不满，说再这样收费就退休不坐诊了，结果是只有她的挂号费是2元，她也不接受出诊补贴，有的老专家不免嘀咕：“是啊，她的工资多高啊，我们老百姓得靠工资活啊。”她的工资确实比其他人高很多，她是建国后11级，按参加革命时间属于抗日干部。
外祖母也不时的被别的医院请去做高难度手术，她会轮换带着她的徒弟一起去，在实践中教授他们。请他们的医院是有报酬的，她就叫她的徒弟去领钱，徒弟们兴冲冲赶回来把钱放到外祖母的办公桌上，外祖母说：“你们拿去分了吧，别分不均吵架。”她一直对钱没有什么兴趣。患者家属也会热情的塞红包，外祖母轻描淡写告诉他们：“原则上不要，非要给不可，就交给我徒弟吧。”手术后，她的徒弟又把红包原封不动地退给患者家属。还有的家属要请吃饭，她的徒弟告诉他们：“老先生是朝鲜族，不能吃。”
“那可以吃韩国料理啊。”
“不行，我们先生就这习惯，不接受吃请，她嫌饭店不卫生。”
开始，她的徒弟会给她买来盒饭来，外祖母说：“你们吃吧。”她并不是嫌脏，而是觉得饿一会儿，回家安安静静的吃不好吗？饿一会儿能死吗？吃饭就那么重要？
她对挨饿有着令人惊奇的耐力，做大手术的时候，有时二十多个小时不吃饭，徒弟们很是心疼她，七嘴八舌的劝她少吃点也是好啊。
外祖母显得很不耐烦，她觉得在吃饭上浪费口舌简直是不值得。她在抗联时，挨饿的时候多去了，她锻炼出了超强的耐饥饿能力。时间久了，她的徒弟们也习惯了，吃饭时也不再理她，回家时，一定有个女徒弟跟她到家，帮她赶紧把饭做好。
1982年，外祖母感慨万千地派她的三个徒弟到日本昭和大学附属医院进修一年，在那里他们见识了现代化的医疗技术、精湛的诊疗仪器、琳琅满目的新药品、日本医生的勤奋和认真，也见识了日本高速发展的经济和发达的科学技术，回国后他们除了给自家带回了彩电冰箱洗衣机外，还集资购买了一台彩色多普勒超声波诊断仪给医院，这是通化市第一台彩超机。他们知道他们的导师喜好什么？他们不想招惹她。别的医院都是院长带队去的，但是外祖母绝对不会踏上日本半步，日本人杀死了她的父母还有她的恋人，让她有故土难回，她无法放下血海深仇。日本医学专家曾经到第一医院来访问交流，外祖母也没有出席，那天，她开着她的切诺基漫无目的在国道上飞奔，竟然无意开到了她曾经与日本鬼子生死搏杀的战场，那条蜿蜒的小河，那个郁郁葱葱的山谷，还有那块她曾经依托的巨石，没错，就是这个地方，她与战友袭击了一个日本辎重队，炸毁了一辆汽车，杀死了两个鬼子，缴获了两条三八步枪，可惜，车上的物资被燃起的大火烧毁。
68，1992年中韩建交，1996年外祖母终于冲破重重障碍急迫地踏上了回韩国的行程，她想解开这几十年一直在萦绕在心中的疑问：在故乡还有多少与她有些许关系的能留给她？外祖母特别要求我也随她一起回到这久别的家乡，她要我记住美丽的汉城，永远不要忘了这是我们的根。
今天的汉城已经成为享誉全球的现代化大都市，昔日的街道建筑早已经面部全非，汉江两岸高楼林立，街道绿荫掩映，大桥飞架南北，汽车川流不息，人流熙熙嚷嚷，勇敢勤劳善良的朝鲜人民正在和平的环境里幸福的生活。外祖母找到延世大学向校方说明了身份和经历，校方震惊之余立刻联系政府有关部门。不久，政府有关部门来了，军方来了，民间团体也来了，他们给了外祖母最高的敬重和礼遇。她的从未谋面的同胞弟弟也很快被找到了，他已经是汉城有名的中医，他给外祖母带来了已经离世的母亲留给她的一封信，经过漫长的期盼等待，信纸已经泛黄发脆了。
亲爱的梦秀：我的小宝贝，妈妈想念你，非常非常的想念你。妈妈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子不多了，浑身无力，无法呼吸，冥冥的天国已经在召唤，妈妈实在等不到见你一面了，现在给你留下这封信，寄托妈妈无尽的思念。
妈妈是多么想念你呀，离开你的时候你才两岁，妈妈舍不得离开你呀，但是逃亡的路上生死未卜，想想还是把你留给叔叔更稳妥，妈妈舍不得你，爱护你，才把你寄养在你的叔叔家里，离开祖国的时候，想着你的稚嫩的面庞清澈的眼睛，妈妈泪流满面心如刀绞。有一点点的可能妈妈也不会丢下你。
70年前，日本军国主义野蛮的吞并了大韩帝国，日本人残酷的对待朝鲜人，我们甚至不能使用韩文，不能使用自己的名字，我的名字就被改为三木谨清，我们的土地被夺走，男人被抓壮丁，女人被逼当慰安妇，大韩帝国国破家亡。你爸爸和我都加入了反抗日本侵略斗争的行列，当时你爸爸在汉城开医院，接治了不少抵抗组织的伤员，我们家也成了抵抗组织的秘密集聚地点，重伤员就安排在我们家的地下室里，白天你爸爸到医院工作，就由我来完成对家里伤员的护理。每天的日子都是担惊受怕中度过。这时候，你像个小天使来到我的身边，我们的生活就像初夏的山谷，开满鲜花，充满阳光，那是多么美好的一段生活啊。
1919年高宗皇帝被日本毒死，朝鲜人民奋起反抗，你爸爸和我都参加了声势浩大的游行示威活动，大家群情激昂当众宣读《独立宣言书》，并同前来镇压的日本军警进行搏斗，我们砸毁了日本官厅，枪毙了日本狗官，全国有11个府、206郡，200多万人示威和暴动。海外侨民也举行示威游行，响应国内的斗争。
日本调来军队进行了残酷镇压，汉城街头血流成河，日本鬼子在汉城全城大搜捕，你爸爸和我侥幸逃脱。你爸爸是运动组织者，上了日本人的黑名单，韩国已经不能再久留，妈妈来不及回家看你一眼就在抵抗组织的安排掩护下辗转逃到釜山乘船前往中国上海。从此妈妈日夜思念，却再没有能再见到你。这是我的罪过，作为妈妈不该把自己的宝贝交给别人，作为妈妈应该把宝宝时刻都抱在怀里，作为妈妈应该保护自己的小宝贝，妈妈后悔了，但是妈妈没有能力改变。妈妈的一生都在忏悔，为此妈妈信了基督，每次跪在圣像前，妈妈祈祷的就是上帝能把我的小宝贝还给我。祈祷我的小宝贝健健康康，平平安安。这些我无法知道，但是上帝时常在梦中告诉我，你还活得还好。
日本人像个恶魔幽灵一样追踪而来又开始侵略上海，你爸爸和我在异国他乡又与中国人民一起坚强不屈投入了中国的抗日战争，你爸爸和我日夜抢救中国军队的伤员。每天在敌人的炮火下昼夜不停地工作，看到一个个中国军人死去，听着中国负伤军人的惨叫，我们心中充满了对日本军国主义的仇恨。有时我心生懈怠，想要逃避现实，你爸爸对我说：“退无可退，他们就是幽灵鬼魂，不会放过我们的，能做的只有抵抗、战斗、牺牲。”我们和中国军队一道马不停蹄撤往南京，开始南京保卫战，在南京城失陷的前一夜，我们在中国军官的帮助下侥幸乘船逃到了江北，后来听说南京发生了惨绝人寰的大屠杀，死亡三十万，你爸爸和我与死神插肩而过。后来我们又参加过武汉会战，中国政府为了保护我们这些韩国人，强令我们脱离战斗撤往四川重庆，在陪都我们找到了韩国流亡政府，与中国政府一道开始了8年的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你的爸爸还是再三要求到了抗日最前线，担任战地医生，在战火硝烟中抢救中国战士，你的爸爸几次负伤，他的左眼被炮弹的碎片划伤失明。
你的叔叔全家也来到中国，带来你到中国抗日的消息，妈妈痛不欲生，责怪你叔叔为什么失信？为什么不把你看好？可是妈妈知道怪不得你叔叔的，要怪就怪万恶的日本帝国。
你的弟弟出生了，可是妈妈更加想念你，妈妈给你的弟弟取名叫思秀。一次，从老乡哪里听说你也参加了抗日，在冰天雪地的满洲国参加了抗联，妈妈为你骄傲的同时，也为你的安全深深揪心，我像疯子一样向你爸爸请求：把你的弟弟交给他，我要到东北去寻找你，你的爸爸沉默许久留下了眼泪，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爸爸流泪。因为种种原因妈妈没有成行，我得了严重的神经衰弱，晚上睡不着觉，闭眼睛就做恶梦，连你的弟弟都无法照顾了，不得不住进医院，可是我知道一切的病因都是因为想念你，没有你这个病也不可能治好。
抗战胜利了，重庆城内一片喜气洋洋，人民走上街头载歌载舞欢庆光复，我们也着手准备回国，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但是我知道你并不在汉城，你爸爸安慰我说，你会回来的，我们朝鲜人都会回到自己的祖国。
《中央日报》报道苏联军队战胜日本法西斯，二次世界大战取得最后胜利的新闻，上面一幅苏军在日军堡垒上欢呼胜利的照片震撼了我，我的心开始剧烈的颤抖，我分明的见到照片上一个眉目清秀的女兵正在喜笑颜开欢庆胜利，举刀背枪英武的样子告诉我那就是你，那一定是你，我的小宝贝，妈妈终于看到你了。我跌跌撞撞地把报纸给你的爸爸看，你的爸爸端详了半天说看不出那个姑娘就是你，我们离开你的时候你才两岁。
但是我坚信那就是你。我找到《中央日报》的编辑，《中央日报》的照片是转载美联社的，我又托人找美联社的记者，照片来自苏联《真理报》，我又找《真理报》的记者，只知道参加战斗的是苏联远东集团军红旗军团，再详实的信息却没有了。但是妈妈的心里还是坦然了许多，既然你还活着，就一定能回国，妈妈一定能见着我的小宝贝。随着回国的日期临近，我的心就提到的嗓子眼，想象着和你见面的情形，想着怎样的拥抱我的小宝贝，怎样和我的小宝贝倾诉衷情，想着怎样给我的小宝贝做一桌丰盛的美食，然后看着小宝贝大快朵颐，肚子撑得不行。我的小宝贝在中国时间太久了，口味会有些许变化吧。
回到久别的韩国，我们匍匐在阔别已久的祖国的土地上，捧起故乡的泥土，泣不成声，久别祖国啊，我们回来了，可是我的小宝贝在哪里呢？你回来了吗？妈妈想你呀。
大好河山被日寇破坏殆尽，我们的家和医院已经不见了，只能暂时住在你叔叔家里，听你叔叔讲述你的一切，你叔叔再三赔罪，说没有照顾好你。你爸爸说国难当头，个人的命运只能靠上帝安排。汉城被美军占领，平壤被苏军占领，朝鲜人仿佛成了外人，一切都要美苏来安排。山河破碎百废待兴，你的爸爸对治病救人更感兴趣，谢绝了出生入死的朋友们参选议员的劝说，我们四处筹钱重开医院。我们全家都投入到找寻你的行动当中，在大街小巷贴满了寻人告示，期望有人能够提供线索，期望你有一天能够突然出现在眼前。
南北紧张对峙，妈妈的心都揪起来了，生怕你在北边，而且大家分析你在北边的几率会很大，我每天祈祷，向苍天呼喊：“这是为什么啊？快把我的女儿还给我吧。”
50年6月25日，北部军队攻入汉城，很多人都随着政府转移，我们执意留下来要找寻你，我有预感好像你就在北部军队里，但是还是落空了，北部军人有说你已经牺牲了，有说你负伤到苏联疗养去了，还有说你在苏联念大学，有人说在中国见到了你。我始终相信你还活着，我不相信上帝那么刻薄，前半生我们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后半生应还给我们家团聚和幸福。
你的弟弟上大学了，你的弟弟结婚了，你的侄儿出生了，妈妈更加的想念你，昏昏沉沉中竟然出现了幻觉，总是听到你在楼下呼喊妈妈，我就总是站在阳台上向下观望。总是梦到你回汉城来了，可是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那里有你的身影呢?妈妈总是做同一个梦，梦见你一身戎装在战火里奔跑，永远也跑不到尽头，梦醒时分还是空空荡荡，女儿，我亲爱的小宝贝，你在哪里啊？我天天求基督，求佛祖，求观世音菩萨，可是你依然音讯皆无。你的父亲81年去世了，临死的时候嘱咐你的弟弟尽力寻找从未谋面的姐姐，但是到哪里找你啊，韩中两国老死不相往来，你的弟弟有何本事找寻你呀。我一天天的衰老，不知还能有几天，有生之年多么想见你一面啊，哪怕只看一眼或者是听见你的声音我也好闭眼西去，可是你在哪里啊？
妈妈早就被诊断为精神疾病，每天靠吃药治疗。我不想吃药，我没有疾病，只是思念自己的女儿。可是没人理解，你弟弟每年都要强制送我进精神病院治疗，时间长了我也不再反抗随他们好了，精神病能写信吗？
我已经与你的弟弟讲好，死后暂不与你的父亲合葬，妈妈的墓碑要在高高的山上，正对着北方，那是你在的方向，让我每天遥望着你，以表达妈妈的深深歉意。直到找到你，由你来亲手给我们夫妻合葬。
亲爱的小宝贝，不要怨恨妈妈，一切的苦难都是日本帝国主义侵略强加给我们的，如今的大韩民国国家昌盛人民幸福，这里有我们两代共同的牺牲和奉献，爸爸妈妈为你骄傲，妈妈一直认为哪个站在牡丹江地堡上面与苏军战士一起举刀欢庆胜利的姑娘就是你，我的小宝贝好漂亮啊，你爸爸说不像不是，但是我认为我们的女儿一定会是最美丽的，那就是我的女儿。
想来你也生儿育女子孙满堂了，要真真切切地告诉他们我们民族曾经遭受的苦难，告诉他们不要忘了大韩民族血统，不要忘了自己的根，无论你选择在那里生活，一定要为朝鲜族争气，中国苏联曾经给了我们的巨大的帮助，三国有着传统友谊，你们就作为三国友好使者，为韩中苏友好作贡献。有可能的话，让孩子到汉城来留学，你的弟弟会尽可能的给与帮助。
日日夜夜想念你的母亲
1990年6月12日
69，信的最后一页是一张报纸剪裁下来的大幅照片，就是那张外祖母与她的战友们在牡丹江战役胜利后站在日军堡垒上欢庆胜利的照片，照片已经褪色但是依然清晰可辨。母女分别的时候她只有两岁，但是母亲竟然在20年后十分肯定的辨认出来她，母亲对孩子的记忆的超自然的能力让人无法理解。
外祖母的父亲母亲抱着深深的遗憾已经离开了人世，留下的只有青青的墓冢、静静的墓碑和摇曳在山谷里风中的哀怨和呼唤。外祖母一直以为父母早已离世，却不想父母一直在费尽心机地找她，她们也托人在中国的报纸上刊登过寻人启事，只是外祖母没见到而已。而外祖母却浑然不知一直凄苦的过着父母双亡的孤独日子，这是怎样无法挽回的懊悔啊。按照母亲的遗嘱在完成父母合葬之后，她没有像附近其他祭祖的人们一样行传统的跪拜叩头礼，而是庄重的敬了一个军礼，她的右手依然带着那只醒目的白手套。
在韩国，外祖母知道了更多的故事：外祖母她们暗杀了春川市警察局长后她的叔叔受到了牵连，不得不举家逃往中国，先到重庆找大哥寄居，后随朝鲜抗日义勇军辗转到太行山区。叔叔和他的血气方刚的两个儿子相继携手加入八路军也走进抗日行列，日本投降后，随大军星夜兼程出关抢占东北，先后参加了收复沈阳，占领长春，血战四平的战斗，1946年在撤离四平时遭到国民党飞机追击轰炸，大表弟牺牲。二表弟随后参加了攻克锦州，收复天津，进军江南，作战勇敢，获得解放二级勋章，后来随部队回到了朝鲜北部，驾驶坦克与美军坦克对撞，坠下深渊，与敌人同归于尽。现在的孩子都是后来冒着高龄生育的危险又要的。叔叔在战后回到汉城老家重操旧业与哥哥一起成为汉城有名的中医。老一辈均已作古，接待外祖母的是下一代，他们几乎全盘接过了祖传的事业，在江南江北分别开了一个名字的两家私立医院，把家族事业发扬光大。
外祖母还见到了当初与她一起越境到东北抗联后来又转道重庆的大学同学，他们同样经历了生死考验，为打败日本帝国主义浴血奋战，大多数都牺牲在战场上，回到韩国的只有6名同学，今天只有两位同学尚在人世，但是他俩也已经年迈体弱只能在轮椅上度日了，我看到他们紧紧拥抱述说彼此的思念，他们来到冠岳山脚下的国立显忠院国家公墓，延世大学为国牺牲的师生墓碑安然静卧，百名英雄名字的后面，外祖母的名字赫然镌刻在黑色大理石墙上，这是幸存的同学向韩国政府申请，经过外祖母的弟弟等家属的同意于1990年补刻上去的。外祖母一直处于失踪状态，她的同学们认为她早已经牺牲。抗联面对的不仅仅是实力悬殊的残暴的日军，还有饥寒交迫的恶劣环境，日本投降后又与国民党军队血战三年甚至还参加了朝鲜战争，参加抗联的战士生还者实在是微乎其微，现在活在世上的更是寥寥无几。
经与墓地管理部门联系，外祖母的名字被凿掉修平，对抗日爱国英雄，韩国政府一直不遗余力的给予了尽可能的礼遇。外祖母复杂的历史经历的副作用又一次凸显，韩国政府经过反复的研究磋商，于两个月后才正式承认了外祖母的抗日英雄的名誉，彼时外祖母已经回国了，抗日英雄证书和勋章是由韩国驻沈阳领事馆代为颁发的。外祖母说她死后不会到韩国国家公墓，也不会与父母合葬，她要葬在长白山，与那些曾经一起战斗在林海雪原的战友们永远在一起。
飞机在跑道上疾驰，倏然飞离大地的瞬间外祖母留下泪来，这也许是她最后的故乡之行，她已经73岁了，她已经完成了因中韩敌对带来的无法实现的夙愿，也意外的找到了弟弟以及已经离世的父母和父母曾经的苦苦思念，这些对她来说既是慰藉更有深深地遗憾。如果中韩能早10年恢复邦交，她也许能在父母膝下尽一点孝心，让思女心切的母亲生前也有一个安然的梦乡。
母亲早早就离开了她，她的脑海里几乎没有留下他们的印象。这次她看到了母亲为数不多的照片，每一张照片上母亲都流露出淡淡哀伤，几张全家福上的大家都在欢乐的笑，只有母亲面无表情。
韩国对于她来说已经很陌生，她的家在长白山麓的通化。弟弟和弟媳挽留她在韩国与家人团聚共享晚年，外祖母对他们说：“那你能不能为了我去中国？”“中国现在就是我的祖国，我已经是中国人了。”舷窗透射的炽烈阳光映照她的白发，在满脸的皱纹上投下分明的阴影，映衬出一个九死一生的爱国志士的坚韧的侧影。我们的家族共有28人加入了抗日复国运动，有7人失踪，4人牺牲，5人伤残，我为出生在这个光荣的家族而自豪。美丽富饶的大地在舷窗下慢慢退却，那里曾是我们的故乡。前方的天际线，热情洋溢扑面而来的是我现在的祖国。昔日，无数爱国战士为了民族独立和尊严血染疆场。今天，中韩两国已经拂去曾经的阴霾恢复了帮交正常化，有着传统友谊的中韩两国人民必将世世代代友好下去，维护和平永不再战已经成为中韩两国人民和政治家的共同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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