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语有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接掌万利商行的第二天,林晚婧便深刻的领悟到了这句话——上一任掌柜埋下的人际矛盾错综复杂,洋行里早已被分为几派,干戈一触即发,再加上不知是谁放出各种阴谋论,导致热血沸腾的爱国青年义愤填膺,原本掌势的老人们袖手旁观,更没有人愿意买林晚婧这个“空降代理人”的帐,似乎所有人都商量好了要看这个顶着“林家大小姐”名头的丫头片子的好戏。洋行里一时间群龙无首,林晚婧不得不自己招呼客人、清理货架,可她却发觉自己连基本的进货和出货都查不清除,她这才意识到原来要接管商行,不单单是看得懂账本说得通大道理就够的。
后院的马车边,林晚婧抬袖拭去额前的汗水,又弯腰抱起最后一困绸缎,只是脚下一滑,险些站不稳,好在身后有人眼疾手快的将她扶稳:
“小心点。”
“谢谢。”林晚婧看着男子将这批略重的缎子轻而易举的捆绑上车,终于双手叉腰呼出一口长气。
西装革履的男子熟络的将马车捆扎结实,拍去手上的尘土走到林晚婧身边:“一段时间没来,这店里什么时候用上女小二了?”
“我新来的。”
“哦……那也犯不着让一个女流之辈做装车这样的粗活啊。”
“店里太忙了抽不出人手,这批货又要马上送到洋行,没办法啊……”林晚婧拿起一旁的货物清单又确认了一遍。
深邃的双眸似是一滩碧水在林晚婧身上打量过。
“您是要装车还是卸货?”林晚婧忽然想起眼前人是客人,忙问道。
“……跟我来。”
男子领着林晚婧从后门轻车熟路的进了后厅,却见小二们插科打诨好不自在,哪里有方才林晚婧所说的“忙到没时间搭理”。
“管事的在不在?”男子朗声道。
听了这话,几个蹲坐着抽烟的帮工转过头来似笑非笑看热闹一般的看着他。
“我……就是管事的。”林晚婧的声音低低的。
“我知道,但是我不找你。”男子道,接着抬起头,用比刚才大了足足一倍的音量道,“黄掌柜,你的这帮小弟们这样欺负大小姐,我爸可知道?”
二楼的扶栏内探出一只脑袋,片刻后,脚步声腾腾的下了楼,精瘦的男人慌张出现在男子面前,恭敬的举了个深躬:
“沈少爷,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呦,黄掌柜,您的新烟袋可够打眼的啊,挂件都是白玉的。”男子悠哉晃到依然弯着腰的掌柜身边,俯身拿起他腰间别着的玉坠子,“不知这物件价值几何,黄掌柜一年薪水可够置办?”
黄掌柜三五下解下腰间的坠子,毕恭毕敬呈到沈公子面前,沈公子拿在手中把玩,忽然抬手将那白玉的坠子猛的摔在青石地上,吊坠瞬间崩裂开来。
“记住,你的一切都是林家给的,如果你依旧目中无人的话,别怪沈某不客气。”这些话,沈公子是凑到黄掌柜耳边说的,却见黄掌柜额前豆大的汗珠顺着耳廓流下来,此时的大掌柜全然没有了之前的目空一切的气势,只会低着头说是。
“还愣着干什么?该装车装车,该卸货卸货,最好别跟我耍心眼,我沈某别的没有,耐心有的是。”
“是,是……对啊,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干活去!通通干活去!”黄掌柜对手下大声喝令,看着窝在一遍偷闲的工人们都动起来了,他又对沈公子点头哈腰道,“黄某对手下管教无方,得罪沈少爷,得罪大小姐了,还请二位不要放在心上。”
“你要真觉得错了,明天天亮之前,把所有账目给我打理清楚了交到你们大小姐手上,我便权当今天什么都没看到。”
“这个……”
“还有,不要试图隐瞒什么,否则你哥的结局就是你的前车之鉴!”沈公子一挥手,“滚。”
看着黄掌柜连滚带爬的消失在视野里,林晚婧确觉得胸中浊气一扫而空。
“林大小姐,要当一个好掌柜,单是自己能做事是绝对不够的。你两双纤纤玉手,能做的了几百人的活儿吗?”沈公子回身看她,绅士的牵起她的手在唇前一吻,“在下沈珺懿,久仰小姐大名,若小姐不嫌弃,沈某愿帮小姐打理商行事务,免费。”
沈珺懿处事老成,虽然铁血手腕令她有些不适,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方法是树立威信最直接的方式,能有他在身边帮忙确实再好不过了。在之后的相处中,林晚婧越发确认了这件事——没有人再找她麻烦,商行里所有人都对她毕恭毕敬,她再也不需要为看不明白账目发愁,甚至连月末汇报都是他帮忙撰稿审核的。林晚婧从没有想过要依赖谁,但一旦信赖成了习惯,她也很难从中自拔了。
身边有沈珺懿帮忙打理事物,刘瑾也在没有在她眼前出现过,回国之后的第一个年尾过的平静安逸,就在这份安逸之中,传统农历年近在眼前。这是林家一大家子阔别多年后首次团聚,林老爷子心血来潮的要在府邸兴师动众的大办一场。不然怎么说林晚婧过的悠哉呢,公务之余,她还能抽空列出一份嘉宾名单,长长的名单上自然有沈珺懿的名字,还有另一个涂改了好几遍,最终还是予以保留的名字:李凌瑞。
距离新年晚宴还有一月余,敬山道19号府邸里外已装饰一新,新添的玉兰花灯柱上挂着艳艳的大红灯笼,中西合璧的装饰倒也风格独特,吃过晚饭,院子里的花灯亮起来,早早的有了年的味道。林晚婧在牛皮烫金封面的笔记本上落下最后一个完满的句号,合上封面小心收进梳妆台的抽屉里,窗外传来轻轻的敲击声,她神色欣喜的回过头,却见是风吹着树枝拍打在窗棱上,那清澈的目光里瞬间盈满了失望——这种敲击声在她的记忆里清晰可闻,只是那个会在窗户下丢石子的人已经不在她身边了。
“我决定回国了,过完感恩节就走。”
“哦……”
风吹过树顶,拂动树叶沙沙作响,宁静中,这个拖了长音的回答更加清晰。
“你呢?”
“我想再留一段时间,毕竟还没完成学业,我不能辜负了家乡父老的殷切期望啊……”
“好吧。那你会回来吧?”
“会吧。”
“那……我等你回来啊。”
“傻瓜,如果有乘龙快婿的话,要珍惜机会,别傻傻的等着我,现在我还在这里站着,兴许下一刻我就会消失的无影无踪,我不想耽误你。”
长长的沉默之后,林晚婧忽然笑了一声,那笑容与此刻如出一辙,凄凉的像窗外倾斜一地的月光。
林晚婧把宾客名单送到母亲面前的时候,莫织冬的目光在触到李凌瑞名字的时候愣了片刻。
“楠楠,凌瑞回来了吗?”
“不知道。”林晚婧拿披肩上的毛球逗着波斯猫,回答的心不在焉,“满写而已,免得别人说我不知礼数。”
“其实……有的话我想问你很久了,”莫织冬将名单交给侍女,看向女儿道,“为什么凌瑞没跟你一起回来?”
“他的学业还没完成,我可不想成为别人的绊脚石。”
“前两天我跟李家太太打牌,她还问及你的婚事,你跟凌瑞自幼就有娃娃亲,现在长大了,不如考虑考虑这门亲事……”
“妈。”林晚婧的手在半空中顿住,悬着的毛球像座钟的摆锤般摇摆:“忘了这事吧。李伯伯那里,也麻烦您替我回了这桩亲事。”
“怎么了?”
“就像您说的,我们长大了,很多事情都回不到过去了。”
自从她拿着船票踏上回国的旅程,她与李凌瑞便背道而驰,越来越远,远的仿佛再也感应不到彼此的心跳和呼吸。
翌日早晨,祖孙三代人一同在林老爷子的书房里坐着,林晚婧同父亲正襟危坐,看着老爷子一页页细细的审核账目——林老爷子的严谨是出了名的,年轻时哪怕是买一根针,一个鸡蛋,都要细细记录下来,林家大半家当就是这为老人家如此省下来的。
纸业哗哗想了许久,老爷子终于开口了:
“楠楠,你的帐做的很清楚,女孩子就是心细。不过……爷爷想问你,远通洋行下一季度在我们家的订单少了八成,你有查过其中缘由吗?”
远通洋行是与林家的另一个大客户,林家每年的利润有四成来自这家主营低端丝绸面料的洋行。
“我……还没有。”林晚婧收起了没有调查的原因,回答的言简意赅,“是我疏忽了。”
“恐怕不单单是你疏忽了的问题吧?”林老爷子嘬了一口烟袋,话中有话。
“你母亲说,你回了李家替凌瑞提的亲事,是不是因为沈家少爷?”林熙峰倒是一针见血。
“爸,您说什么呢,我跟沈公子就是普通朋友罢了。”林晚婧辩驳道,她觉得很奇怪,沈家同自家也是世交,为什么父亲称李家少爷为“凌瑞”,称沈家公子却成了“沈少爷”。
早些年说起鹭洲的纺织业,沈家的“鹤延坊”称第二的话,无人敢称第一,那个时候,“锦珮年”还不是现在的排场,因为只经营订制的高级纺织品和首饰,一度濒临破产,在“锦珮年”岌岌可危之时,万利商行注重金力挽狂澜,依托着与万利商行合作的洋行出口订单,“锦珮年”这才重振雄风,渐渐压过了沈家的“鹤延坊”。
说起来,沈家与林家的关系很微妙,同为鹭洲的纺织制造业大亨,一方面是锱铢必较的利益冲突,另一方面又是唇亡齿寒的合作伙伴——沈家仰仗林家的出口定单谋取更大利益,而林家也依赖沈家的工厂消化四成以上低端订单。如今订单量骤减而沈家却只字不提,最大的可能便是沈家自谋了一条生存途径,甚至有可能威胁到万利商行和“锦珮年”的收益。在这个时候,林晚婧与沈珺懿的关系就变得关键起来,两方若真成了亲家,外界看来是“纺织业两大巨头强强联手”,而他们自己则明白,这势必将成为一方向另一方屈服的导火线。因此相比起“恒光”的少东家李凌瑞,沈珺懿绝不是林家孙女婿的最佳人选,毕竟林家的长孙女婿若由李凌瑞担当,万一哪天洋人大势归去,万利商行也能依靠着“恒光”在东南亚的实力生存下去。
“爷爷老了,不能理解你在洋人社会里学的那些‘自由’念头。但是楠楠,爷爷希望你明白,婚姻不是儿戏,作为林家大小姐,你的婚姻更不是儿戏,你不能只考虑自己,还要考虑你身后的一大家子人。”林老爷子言语慈爱,却字字千金打在林晚婧身上。
“爷爷,我跟沈公子真的没什么,如果您不喜欢他,我跟他保持距离便是。但若是非要与李家联姻,恳请爷爷考虑一下楠楠的感受。”林晚婧轻轻叹了口气,“如今不要这桩婚事怕是凌瑞而不是我,请二位至亲三思。”
话说道这份上,看着林晚婧低垂的眼眉,林熙峰与林老爷子不得不三思了,若真如林晚婧所说,不愿意结亲的是李凌瑞,那这件事还真要多考虑,比起强压给李凌瑞一段不如意的婚姻让他从此心有芥蒂,还不如跟现在一般相敬如宾,即便将来不能彼此照应,也不至于形同陌路,甚至反目成仇。
鹤型香炉里袅袅腾着檀香芬芳,淡淡的,似有若无。
“楠楠,你心思纯良,对人没有心计,但是一定要知道提防狼子野心之人啊……”
话虽如此,可若是狼已进了羊圈,再要提防却只是亡羊补牢为时已晚。
林晚婧的心被爷爷的一句话说的悬在了半空中,右眼皮突突的跳了一阵令她更加不安心,她隐隐觉得面前立起了一道槛。吃过午饭之后,当沈家老爷子带着沈珺懿叩响林家大门的时候,林晚婧知道这道槛已经到了不得不跨的时候了。
有了设防的心,林家婉转的回绝了沈家试探性的提亲,即便如此,林晚婧还是感受到了重重的压力——若不作沈家的媳妇儿,沈家便要蚕食万利商行在纺织业的利润,沈家如今握着万利商行所有合作方的资料,挟天子,诸侯不得不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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