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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每次去学校,总有一个人影在她眼前迅速闪过。那双眼睛似乎时时追着她,新鲜而诱惑。
他知道我的母亲竟是容易上钩的那条鱼吗?他的诱饵是什么?
我最先注意他,是因为他的白衬衣跟欧阳叔叔的一样鲜亮。
母亲这种多情的女人,若是嗅不到诱惑,肯定是在撒谎。但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母亲镇定自若,按兵不动。一切风平浪静。
1
母亲珍藏有一只草绿色军用帆布袋。
这只军用袋陪伴着母亲从一列火车到另一列火车,从一个站口到另一个站口。每次,母亲拖着疲惫的身子,扛着它回到家时,我和宇儿都会冲将上去,抢它。它总会把带给我们的礼物安安全全地包在里面。
在母亲做生意那几年,它一直陪伴着。
前面我说起过,母亲靠养殖和销售饲料赚了一大笔钱,若不是后来发生了一些变故,母亲会专心营运下去,成为一个小小农民企业家。
那时的火车站没什么秩序,乱得很,赶火车就像逃荒,挤、挤、挤。没病的挤出病,有病的就犯病。每次,母亲都是这样,被挤上挤下,从郑州挤到武汉。穿得破破烂烂的母亲背着帆布包,一出现在那家科研所门口,就会受到欢迎。母亲一年会去四五次,每次都带上几千块钱,能不受欢迎吗?
母亲是九十年代初的万元户,在那个时候,母亲依然很节俭。去武汉,她总是一天一夜打个来回,舍不得花钱住便宜的旅馆,从家里带的馒头,一次带两个,就着军用水壶里的凉开水吞下去。后来,那个军用水壶在火车上挤丢了,母亲为此好长时间不开心。
一大早的火车,开到武汉,买了东西,扛着走到长途汽车站搭乘夜里的汽车回家。母亲经常从离我家最近的国道口下车。说是最近,也有五十多里路。下车的时间总是在凌晨三点钟。夜,很黑;路,很旷。
国道附近的一个村子里,住着邻居奶奶的大女儿一家。我叫她“大姑”。母亲的自行车放在她家。
母亲说,每次她都很怕,心里慌得不行。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田地里的土路向大姑家走去时,她都想哭。农村的夜路确实很蜃人,庄稼棵严严实实地裹着一条曲曲折折的小路,夜风一起,呼呼啦啦,不知道的虫儿、鸟儿再惊叫两声,田地深处的野兔“忽”地从路上横穿而过,敢走人吗?再有,老掉牙的鬼故事总在这时候想起,哪家哪家的祖坟的位置标记得清清楚楚,能不怕吗?似乎只有农村里才有鬼,从没听说城里人怕走夜路的。
小时侯村里没路灯,夜里走路去买东西都得摸黑。我走路老爱说话,母亲就会低低地、狠狠地说:“别说话!”
“为什么?”我心里有些发毛,母亲的语调告诉我她很紧张。
“有狗!”母亲绷紧嗓子说。
“狗算什么,不去惹它不咬的。”
“叫你别说话!”
母亲胆子那么小。当初,真不知道她是怎么走完那条七八里长的田间小路的。
这就是她“炫耀”的资本。每当讲完走夜路,她总要加一句:“老娘赚钱不容易!给我记住了!”
小路尽头,亮着灯的房子就是大姑家。大姑父早上四点起床去邻村干活,大冬天的,他从不睡懒觉。
母亲走到大姑家门口才松一口气,定定神,隔着门叫大姑的名字。看家的狗听见有人,毫不客气地“汪汪”叫两声,随后而到的是大姑父。
“回来啦!”大姑父赶紧接过包,扛在肩上朝里走。
等母亲进屋,大姑已经起床了:“嫂子,这么早,咋回来的?
“车刚好赶在这时候。”母亲拍拍一身灰尘。
“快给嫂子打个鸡蛋,暖和暖和身子。”大姑吩咐大姑父。
“不用,不用。”母亲忙拦道:“给我碗热水喝就是了,太冷。”
大姑忙端来茶缸倒热水,大姑父已经悄悄把鸡蛋打在了锅里。
床上,几个孩子梦得正香。
大姑他们只知道母亲在做生意,但对外面,他们不了解,因此,生意上的事,他们无从问起,只有关心关心母亲的冷暖。
“嫂子,你去床上睡会儿吧,被窝是热的。”大姑说。
“不睡了,喝完水得回去,家里忙得很。”母亲说。
“那你在被窝里坐会儿,暖暖脚。”大姑又说。
“不坐了。我骑车回去得两个钟头呢。”母亲说。
谈话间,大姑父把鸡蛋端来了:“吃吧,暖和下身子,路上肯定没吃东西。”
“吃了,不饿。你吃吧,好去干活。”母亲过意不去。
“别推了,赶快吃。包已经扎在自行车上了,车胎有气,饱着呢。”大姑父交代完就出门了。
母亲不再说什么,细心把鸡蛋吃完,推着自行车走出大姑家。大姑硬要出来送一段路,好说歹说都要送,等母亲骑上车走了她还在后面喊:“小心点!小心点!——”
总喜欢听母亲讲这些事。
想象一下在寂静的冬日清晨,一个普通人家的房子里进行着这种最平淡的对话,心里总是很感动。
母亲总说,你大姑一家是好人。
那一年,大姑的一个女儿被检查出头部有病,要做手术,大姑绝望地哭了。母亲得知,带着女孩去医院,把家里的存折全拿走了。女孩健健康康出院,大姑要给母亲跪下,说这辈子还不清债了,下辈子还。母亲说,钱不是东西,赚钱是为了孩子。
2
母亲三天两头往学校跑,宇儿老跟女生打架。女孩子总是爱哭着鼻子去报告老师,只要一听是被男孩子惹了,那么,不由分说,错误全在男孩子身上。被逮到了先一巴掌盖在脑门上,再捧着书罚站墙角,直到老师乐意,才能回归座位。
因此,不管该怪谁,只要宇儿参与,站墙角的总是他。通常,一站就是半天,要是不幸挨到中午放学时间,就得被锁在教室,等着母亲送饭去吃。跟其他家长一样,母亲站在窗子口先数落一顿,才把碗递进去,等他吃完。
害不害臊啊,男子汉了,还跟女孩子打架!
不怪我,谁让她……
你那张嘴该歇歇了,整天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老师偏心……
你是男生,就得让着点女生,老师偏心是应该的!把人家打了,自己还想占理。下次再犯,就在这儿等着挨饿吧,一口水都不给你送。
不送就不送,不稀罕!
嘴巴闲不住?!
宇儿觉得委屈极了,一边吞饭一边“扑嗒扑嗒”往碗里掉眼泪。
母亲一次一次警告、威胁,宇儿一次一次站墙角,说是再不给送饭吃,到头来还不是一样得去。
母亲想错了。宇儿是顽皮成性,但还不至于没事找茬跟女孩子们打架。宇儿被罚站,其中原因母亲至今也不明白——
她的儿子虎头虎脑,太招人喜爱。女孩子们联合起来捉弄他的事,母亲怎会知道?
母亲每次去学校,总有一个人影在她眼前迅速闪过。那双眼睛似乎时时追着她,新鲜而诱惑。
他知道我的母亲竟是容易上钩的那条鱼吗?他的诱饵是什么?
我最先注意他,是因为他的白衬衣跟欧阳叔叔的一样鲜亮。
母亲这种多情的女人,若是嗅不到诱惑,肯定是在撒谎。但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母亲镇定自若,按兵不动。一切风平浪静。
3
“妈,把洗发水帮我拿过来!”我把头按在凉丝丝的水盆里,朝屋里喊。
“你自己过来拿吧,我找点东西。”母亲在屋里喊道。
我旁边的大梧桐树下,几个婶子大娘正在聊天乘凉。正午的太阳白花花地摊了一地,蝉嘶声力竭。我一只手抓住湿淋淋的头发,一只手拉着衣服,弓起腰眯起眼跑进屋拿洗发水。
“妈,你在找啥呢,她们在等你说话呢。”我一边把洗发水挤在头上,一边问。
“找点东西。”母亲心不在焉。
“啥东西?”我又问。
母亲没回答。
我把洗发水在头发上撩开,顶着一头泡沫向院子里跑。刚到院子中间,我就收住了脚步,因为看见了一双亮闪闪的皮鞋。我擦了一把眼睛,歪起脑袋,顺着鞋子向上看去——
他冲我微微一笑,使我想起一个词:“胸有成竹”,刚学过。
我眨巴眨巴眼睛,一时挪不动脚了。他的白衬衣如同白花花的太阳,刺痛了我的眼。
我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跟看不到院子里的人一样,“胸有成竹”地向我们的堂屋走去。
“妈,有人找你!”我该是急了,才喊出这么一句。我应该说“校长你找谁?”一开始,我就犯了错误,冒冒失失地把他们连在了一起。不过,的确很少人来家里说要找父亲。
“噢。”母亲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这边,我看见一个年长的妇女冲其他几个努了努嘴,使了个眼色,几个人就站起来了,准备离开。
里面的门响了一声,母亲站在堂屋门口,满脸堆笑。
“来啦?”母亲口气很软。
他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声音。
他们已经要走出大门了,母亲也没看一眼;她们走出大门不见了,母亲也没客气一句什么。这不是她一贯的态度。
她眼里只有他。
他跟着她进屋了。
我匆匆把头冲个干净,胡乱擦一把,便跑进屋躲起来了。我害怕看见老师。
进我的房间要经过堂屋,他不在那里。母亲的房门虚掩着。
我耷拉着腿坐在床沿上,心里不知哪块总觉得不对劲。
若是让母亲定义我,她会咬牙切齿地说:“敏感、早熟、性情怪戾、从不让人安生的东西!”
房间里又闷又热外面更是死寂一片,这让我烦躁不安。从母亲房间隐隐传来两人低低的对话。这让我更为烦躁不安。突然之间,我开始讨厌他,但盖不过对他的惧怕,因为,他是校长。
我九岁了。三岁时在村子西头男医生的诊所里,我的烈性已暴露无遗。
“快走,快走,快走……”我默念着。
不知过了多久,反正我的背心已被汗湿透,贴在了后背上时,母亲的房门才响亮地叫了一声,他出来了。
我从窗户看出去,他稳稳地走在前面,母亲紧随其后,一直到大门口,母亲才折身回来。
我迅速拉门出去,扭开风扇。母亲一进屋,又把风扇开大了点。
我斜了她一眼:“妈?”
“恩?”母亲似乎还没完全回过身来。
“我头疼!”我在撒谎。
这下母亲回过神了。她咽了口凉开水,严肃地盯着我的眼睛:“装得挺想。”
“没装。”我噘起嘴巴。
母亲不以为然:“直说吧。我还看不准你的病?!”
“那我说了——”我有点气虚,“校长怎么可以进爸爸你们的房间!”
“管起大人的事了?好好写你的作业!”母亲不会解释。
我不依不挠:“我不管!他要是再这样,我跟爸爸说!”
“说去呀,现在去!”母亲怒目圆瞪,“反了!”
“去就去!”我一撒腿就跑,晚会儿不挨揍才怪。到哪儿找爸爸?爸爸在外面收废品挣钱,要天黑才回家。
我不会出卖人,不会向父亲告状。母亲把我看得很准。在我们那里,老少皆知——凡是外人,若不经过主任允许,是不可以进入主人的卧室的。
那晚只有月芽。饭后,母亲悄悄对宇儿我俩说:“我带你们去南边小卖部买瓜子吃。”
“好。”我俩异口同声,很是意外。平日里,母亲可是从不让我们吃零食的。
“我带他俩去南边买点东西,回来我洗碗。”母亲对父亲交代了一声,父亲没说什么。
母亲一只手牵着我,一只手牵着宇儿,向外面走。经过路口时,一群人正端着碗蹲在地上吃饭。
“去哪儿呀?”一个人问。这是打招呼的习惯。他们并非真要知道我们去哪儿,只是随口问一句。
“去南边给这两个孩子买点东西。”母亲回答。
别人不再问了,继续吃他们的,聊他们的。
小学在街口,小卖部在小学右边二十米的地方。那里亮着灯,光影里,一群人在吃饭、聊天、乘凉。
宇儿我俩一路走一路说话,母亲时不时低声制止:“不许说话!”
“为什么?”宇儿问。
“有狗!”母亲回答。
我们乖乖听话。小孩子经不起零食的诱惑,不然,我会情愿被母亲拽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到了街口,母亲停住了,俯下身子对我们说:“咱们先去学校见校长。”
“我不去。”我抗议道,开始变得生气起来。被母亲骗了。
“进去再给你们钱买瓜子。”母亲说罢,扯起我俩就进了校园。
从校门口到深处的校长室门口,短短的一截路,走得好漫长。我不由得心惊肉跳。
“我带你们见一下校长,以后让他照顾一点,在学校不受欺负。”母亲告诉我们。
这么一说,宇儿倒是很乐意。我从心底不愿意这样搞“特殊”。何况,我已经见过他几次了,他也认得我了,没有必要这样正正式式“走后门”。
远远地,我们就看见校长室亮着灯。校园里空荡荡的,我们的脚步声格外响亮。母亲走路向来很轻,而在这时,我也听出里她脚下重重的呻吟。
我身上的毛病很多。走路拖地就是一条。我爱穿拖鞋,好端端的凉鞋也总是故意把绊带弄坏,这样就可以剪掉当拖鞋穿了。我喜欢听“哒哒哒哒”鞋子拍打脚底的清脆声音。母亲讨厌我这样子,打几顿,硬是把毛病给改了,走路不再拖拉。后来,每当我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背后或面前时,她总会发怒,骂我:“怎么跟个鬼一样,一点声音都没有!”
宇儿在这个夜晚变得特别安静,让人觉得有点不正常。
“宇儿,你咋不说话?”我禁不住好奇。
“别出声,听见没?”母亲制止我。
“克克你问题真多。”宇儿竟然埋怨我一句。装得很大人。这更让我吃惊。
我们三个不声不响,冲着那灯光走去。近了,才看见大门开着,好象是在专门等待。
4
母亲扯着我们走到门口就松了手,招呼都没打,径直走了进去。
校长坐在床沿上,漫不经心地翻着桌上的一本杂志。他见母亲进去了,便抬起头,微微一笑。宇儿和我堵在门口。没有命令不许随便进老师办公室,更不用说校长室了,这是纪律。无论何时何地,只要见到老师,都得牢记纪律。
“进来吧,你们俩。”母亲也坐在了床沿上,紧挨着校长。
我看着他,没见他有什么反应,便进去了,浑身不自在。
宇儿和我站在他俩面前,立正。宇儿转着拨浪鼓一样的脑袋,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他是第一次进校长办公室,好奇得不得了。我稍稍仰着下巴,翻着白眼看屋顶,两只手狠搓衣角。这也是我第一次走进这里,却不敢四处乱看。因为他是老师,我怕的东西。
他打量了一下我俩,没说话。母亲倒是要完成她的“诺言”了:“这是我的孩子,克克、宇儿。以后多照顾照顾啊。”校长“恩”了一声。母亲随即又转向我们:“听见没有,以后在学校好好念书——克克,你还改不了你那毛病啊,整天怎么老仰着下巴!宇儿,你的脑袋不会安生一会儿啊!”
母亲点名批评了,我只好收敛一点,把下巴压了压,目光落在母亲背后的墙上。
“你看这俩孩子,就是不听话。”母亲对他说。
他又笑了笑,没吱声,跟哑了一样。
“给!一人一块钱,出去买瓜子,买完不许乱跑,回学校来。”母亲拉过我们的手,一人给拍了一块钱在手心。
简直如释重负,我和宇儿飞奔着去小卖部买瓜子。一人买了一大袋,一边走一边磕。
“宇儿,待会儿回去你喊咱妈回家,好不好?”我说。
“你喊!”他不干。
“凭什么让我喊?我不喊。”我也不干。
“那你又凭什么让我喊?”
“凭我是你姐!”我白他一眼。
“就得你去,当姐的就该去。”
他怕再说一句我就会打他,话音未落便撒腿跑了。
再回到校园,那门已经是关了的,灯光幽幽地从窗口散出来,透过一层厚厚的糊在玻璃上的报纸。
我俩见状,有些犯傻了。
距办公室十来米远的地方有个小花坛,我们坐在水泥沿上,磕瓜子,唾沫星子随着碎碎的瓜子皮乱溅一气。
一弯月芽孤零零地悬在天上,怪可怜的。白天那么热闹的校园到了晚上怎么会变得如此幽静?我们俩傻孩子这个时候坐在花坛上吃瓜子,想想都奇怪。
“姐?”
“恩?”
“你吃了多少了?”
“没多少,太咸了,不好吃。你呢?”
“快吃完了。”
“宇儿,咱俩要不先回家吧,我想回去。”
“妈不让回。”
“那你就想坐在这儿等啊?我是不想。”
“妈一会儿就出来了。”
“这么久了还一会儿,我不等了,先走了。你自己等吧。”
“哎、哎、哎,别走,别走。”
“咋啦?”
“你一走就我一个人了,害怕。”
见宇儿一脸可怜相,我只得再坐下,陪他。过了一两分钟,我又坐不住了:“宇儿,走啦!要不你去叫妈!”
“你去!”宇儿又甩给我。
“我去就我去!有什么了不起!”我“腾”地站起来,大步走到办公室门口,气冲冲地喊:“妈,快回家啦”
里面没什么反应。我转身走开,刚走几步,就有只手从后面揪起了我的衣领。
“吼那么大声干嘛!”母亲大怒,在黑夜里恶狠狠地剜了我一眼。
真可笑,一块钱我就被收买了。
5
我始终无法原谅母亲。
对感情,她比任何女人都狂热、都迫不及待,并且,不顾一切。那三年里,她跟这个混仗男人整整激情了三年。别人骂她“荡妇”、“狐狸精”,我也学着别人的样子在心里这样诅咒她。
她讨厌我,因为我总在赌气。当她用柳条抽在我瘦弱的身体上时,我撕破喉咙喊:“杨华儿不要脸!不是我妈!”所有邻居都听见了。
那三年里,我总在生病,高烧、头疼。烧得死去活来、疼得满地打滚。她丝毫不可怜我。当我抱着头在地上打着滚,甚至“咚咚”撞墙时,她也会全心投入,与情夫在床上疯狂。她总认为我故意、假装,真的不行了,才会骂骂咧咧带我去小诊所。男医生作证:严重神经衰弱。
不到十岁的孩子怎么会严重神经衰弱?
我曾一度被她当作借口、幌子。
稍微明目张胆一点的办法就是让我们跟校长成为亲戚,这是母亲的主意,也是校长的主意。
她要我认给他作“干女儿”。
我怎敢不从命?!
在他家里,我第一次见到了那么高的一座三层楼房。在宽敞明亮的客厅里,母亲命我跪下,给他磕了三个头。他抑制不住激动的神情,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磕完,他马上从口袋里掏出厚厚一卷钱,递给我。我更为激动地接下了,看都没看,便顺手塞进口袋。拿这么多钱还是第一次,能不激动吗?我还真以为它们属于我了。
校长的爸爸、妈妈、妻子,也就是我的爷爷、奶奶、干妈一个一个从厨房被叫出来,接受我的大礼。他们都是给了钱的,干妈给了一张五十圆。头次见面,给钱是规矩。
除了他在客厅里陪母亲说话,其余人都在厨房里张罗饭菜。母亲是在别人家,别人妻子的眼下,便收敛了许多,俨然一个标准的客人。她坐在校长对面的沙发上,拿出了一贯矜持的微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校长手拿遥控器,不停地切换电视频道,没一个节目适合他看的。我坐在母亲身旁,眼巴巴望着满满的水果盘,不说话。
“妈,我想到外面走走。”实在受不了他们在一起的情形,我便提出了要求。
“不行。好好呆着,一会儿要吃饭了。”母亲不准。
校长看出点什么,便说:“我带你出去买零食吧。”
“不稀罕!”我埋着头,顶了一句。
母亲是听清了,不管他有没有听见。母亲抓起我的胳膊,说:“走,我带你出去!”
我一下子后悔了。
就在大门外,我们站住了。
“你今天最好给我放老实点!听见没!”母亲训斥道。
我的泪一下子冲了上来:“本来我就不想来的。”
“既然来了,就别再拉个脸,钱拿来!”
母亲在我脸前伸出一只手。我狠狠地把钱从口袋里掏出来,又狠狠地摔在她手上。我知道她在瞪我。
“走,回去!”
“不!”
我挣脱不过她,又被拉了进去。在院子里,我偷偷用衣袖擦了擦泪。
校长的小儿子脾性比我还坏,谁若是招惹了他,便二话不说,提起菜刀追着砍人,追不到不会罢休。那次在他家里,我说了一句“你怎么不拿菜刀把你爸砍死”,他便冲进厨房,提着菜刀出来了。我见势不妙,撒腿拼命往外跑,幸好他才六岁,跑得没我快。
那顿饭吃得没滋没味。大人小孩都在,每个人都默默地吃,谁也不说话。在这个家里,校长就是权威,他的事情没人能管、能拦。有话沤在心里,说出来对谁都不好。干妈过早衰老,比不得母亲有味道,还大字不识。
母亲偷偷看了干妈几眼,偷偷笑了。干妈也闪闪烁烁瞅了母亲一眼,头埋得很低。
我觉得菜很丰盛,吃得忙不过来。什么不顺心的事,一会儿就忘。
6
校长随便交代了一句:“我得回学校去。”
不知道他要向谁交代,反正没人回应。
他跟我们一起去,他全家送我们到大门口,再寒暄几句。
路上,母亲简直换了一个人,跟他大声说笑。我坐在自行车后面,紧紧拉着母亲的衣服。自行车跟母亲的笑一样,摇摇摆摆。
“克克,下去坐你干爹的车。”母亲可能嫌我重。
“不!”她一跟我说话,我就想赌气。
“过来吧。”校长慢下来,和我并排,招呼我。
我看都不看他:“我说过了,不!”
他不再理我,又骑到前面去了。
夏日午后的乡村公路显得格外干净,一个人影都没有。一棵棵繁茂的梧桐树从身边退去,我心里格外孤单、伤感。有这么男人——我的校长和“干爹”——存在,并且在如此近的距离,压迫得我喘不过气来。他的身份使我畏惧,不敢像对其他臭男人一样,把我积攒起来的所有脏话骂出去。他直视我时,我大气都不敢出,全赌在心里。我承认。
想不通为什么母亲不怕他,并和他那么亲密。至少,他们愉快的说笑从不曾发生在父母之间。母亲动不动责怪父亲、埋怨父亲;父亲动不动就“操”母亲的祖宗。
他们一开始就知道我是多么讨厌他们在一起,但谁也不把我放进眼里。校长似乎很沉默寡言,即使难得说一句,也是嗓音低沉而缓慢,挺吓人。
我动完了脑子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和他们对着干,除了一味的赌气。母亲不会在乎我的感受,她时刻提醒我要在乎柳条跟棍子。
正想着,“克克,下车!”母亲侧过身子,叫我一声。
我马上回过神,从后座上跳了下来。
母亲说要在这片荫凉里休息一会儿再走。
我扶着车子,他们俩蹲在路边,母亲向他身边挤了挤,眉开眼笑。
“克克!”他叫我。
我没答应,白了母亲一眼。
“这孩子就是不听话,你别生气啊。”母亲似乎要跟他赔笑,转头说我:“干爹给你那么多钱,连个话都没有?”
“钱不是都给你了吗?”我反驳过去。
“我不是替你放着吗,小孩子拿那么多钱干什么!”母亲很生气。
他们都不再理我。
我竭力躲避,以免看到他们,使我想呕。
路两旁都是无精打采的玉米棵,尖尖的棒子有一脑儿没一脑儿地往上乱窜。
一只傻不拉叽的麻雀竟没有瞌睡,独个儿踩在一棵玉米的头上,高昂地吼两声,得意地拍拍翅膀,又飞走了。我的目光恰好找不到落处,可以跟它走……
突然间,两人的影象印入了我的瞳孔。母亲动作迅速,捧过他的脸,嘴巴就贴了上去。他的嘴唇已做好迎接的准备……
几秒钟内,他们就完成了。
母亲肯定以为我还在仰着下巴看天。
“咯咯咯……”母亲笑了起来,他也狡猾地笑了。
幸好母亲没有忘记再向四周侦察侦察。除了一个仰着下巴看天的傻女孩,什么人都没有。
傻B的麻雀,傻B傻B的克克。
高中时,班上一个女孩苦苦追求一个男孩,那个男孩却用洒了香水的信纸给我写了一封情书,折成了两颗心,偷偷夹在我的书里。女孩知道后,在厕所里堵着我,骂:“林克克,你他妈不是什么好鸟!”
我一副不屑的样子:“我他妈早不想当好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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