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零年九月，伊九升高二，在简荫市第一中学。
照例九月一日开学，二日就该上课，只是这一年的九月二日是星期天，国家法定休息日。大伙儿还在猜疑，学校已大气宣布：二日照常休息。
马上开课却突然多出一日休息，倒显得如同偷来的一般，学生们自然很高兴。
伊九却是高兴不起来。因为老乔说这将是最后一次帮他缴纳学费，到年底伊九就将年满十八岁，十八岁代表成人；成人，就该自己养活自己。
这就意味着伊九最多还可以在家白吃两个月闲饭，两个月以后就得扁担开花---各顾各家了！
可是，我是学生还得上学！伊九说。
你爷爷在我十八岁就将我赶出家门自力更生！老乔说。你是我儿子，这个规矩不能破！当然，考虑到你即将高考，勤工俭学就免了。饭，还是可以在家里吃的；但是学费，就得你自己交了！考上大学，这一年多的饭便是你的奖励。没考上的话，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以后你乔伊九就得还我这一年多的饭钱……
伊九张嘴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闭上了。老乔从他十五岁始就开始念叨“十八成人说”，每年一次。只是，那时候的伊九觉得岁月很长，长得就象三月里放风筝的线。可如今，这根线终于快要到头了！
伊九没见过爷爷，老头去世很早，只在照片上看到过：瘦瘦的面颊，精神矍铄的样子。伊九妈说爷爷直到闭眼的前一刻还念叨着孙子，可惜最终没有等到：爷爷十月去世，而伊九十一月底才出娘胎。伊九于是也很想念爷爷，特别是老乔棍棒教育他的时候。别人家父亲打儿子，爷爷便是最好的挡箭牌。
但现在，伊九很恨他！
想念一个人到恨一个人，原来就是如此简单！
伊九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学习上表现得尤其细心，为此老师不止一次表扬过他。
据说，这样的人心事都比较重。所以那天晚上，伊九一夜没睡好！
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顾不上穿衣服他便下了床---他要去看看老乔还有没有在桌子上放钱。
伊九家住在市郊，距离学校十几二十公里。如此，中午定然是没时间回家吃饭的。每月初，老乔都会在厨房的桌上放下一些钱和粮票，作为伊九当月的午餐费。老乔虽然没念过几天书，据说只是高小毕业，但对于这笔费用的运算却如同圆周率般精确到了极点。比如：每顿三两米饭，素菜两毛、肉菜四毛、一个月可开五到六次荤。剔除掉周日，周五（通常周五下午没课）及节假日，由此计算出当月结果。完了再多放两至三元作为备用金，到底是两元还是三元，取决于当时的心情或经济。
老乔还是念了香火情，没有立时断粮，那笔“巨款”此刻正安稳地躺在它平日该出现的地方。伊九不由暗暗松口了气……
只是，这口气松得未免早了些！
伊九家住简荫市郊，简荫市是简吉省省会。
他上的简荫市第一中学教学质量在全省首屈一指，属于省重点。
可惜，教学质量第一并不代表硬件设施也能排为第一。起码其他学校的食堂是在校园里，可一中的食堂却在校外，与学校大门隔着一条街。这条街名叫延安东路，是简荫市的主干道。学校解释说因为学生太多，房子不够用，以前的食堂改成教室了，现在这个还是外面租来的。
延安东路大约八米宽，水泥地面坑坑洼洼的，一到下雨就积水。两边各有一条一米五宽的人行道，道上种着碗口粗的冬青树。大街与人行道之间安装着老式的那种“干”字形铁栏杆，当然“干”字的两横是很长的，路有多长两横便有多长，如同无数个干字。栏杆不过一米高，用油漆刷成红白两色。经常有年轻人坐在“干”字的第一横上，脚踩在第二横。别说，这个姿势还很舒服，特别是等车久等不至之时。伊九就曾经坐过。
食堂为什么设在学校外面？这个大家懒得去研究，但由此每天中午在校吃饭的学生则不得不横穿延安东路。那时还没有人行天桥，不过好在车辆不多，到也没发生什么交通事故。每逢中午十一点四十五分，周围人们就会见到学生集体翻越栏杆的现象。男孩们通常是用跨的；而女孩就文雅许多，基本选择慢慢钻过去。时间长了，到也见怪不怪！
这一天正是九月三日，农历的七月十五，中元节。
中元节，又称盂蓝盆节，与清明，十一合称民间三大鬼节。这一天据说地府之门大开，所有孤魂野鬼都会来到阳间享受人世供奉。
伊九妈早早就提醒这一日必须早日归家，不得在外多做逗留。伊九嘴上答应，心里却是不然。老人就是迷信，世间哪来的妖魔鬼怪？
但是他忘了，世间固然没有妖魔鬼怪，好逸恶劳妄想不劳而获之辈却是很多。就比如，眼前这位！
九月的天空蓝得醉人，顽皮的风似乎很喜欢和太阳开玩笑，一不小心就拉着云朵蒙住了太阳的眼睛；太阳并不生气，慈父一般笑眯眯地望着自己的儿女，任凭风儿拉着云朵又轻轻捂住他的耳朵……
伊九端着饭盒快乐地走出学校大门，打算穿过大街前往食堂……年轻人便是这样，虽然前面还一直担心。可毕竟老乔说了，吃饭还是可以的，只是下学期的学费……下学期？早着呢！谁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情？说不定明天一不小心捡个钱包，里面全是“大团结”，那不就全结了？
伸手扶住栏杆，伊九正要抬腿，感觉肩头被人轻轻拍了一下。转头一看，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大约二十二、三岁年纪，一百七十左右身高，头发烫得弯弯曲曲。家庭教育历来传统的伊九不由得一愣，女人才烫头发呢，这人明显不是好人。
兄弟，在下步三摇。敢问你？不理伊九的发愣，来人笑着问了一句。
我叫乔伊九。你，请问啥事？伊九答道。心里寻思这人究竟是武侠小说看痴了还是文言文学呆了？这样的对话放在书面上固然好看，可拿到现实生活中使用，特别还是当今这个社会，就让人觉得不伦不类了。名字肯定也不是真名，步三摇，难道是走路一步三摇？
原来是伊九兄弟，叫你不为别的，只是想交个朋友！步三摇看着伊九，面上虽然笑容依旧，眼神却是一片戏谑。
交个朋友？伊九有点想不明白，此人很明显不是学生，倒是象极了陈冀飞平时所说的“街面上人物”，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混混。混混和自己交什么朋友？
陈冀飞是伊九的同学，两人一个七班一个五班。他和卫亓还有伊九三人不但小学同班，现在又称了高中同学，巧的是三人父母全都是一个系统单位的同事，算起来还真是渊源颇深。伊九和卫亓考上一中以后，陈冀飞紧随其后做了代培生，其实也就是高费生。说实话，伊九平时不怎么瞧得起陈冀飞：不好好念书整天四处和人打架，哪里还有学生的模样？若不是仗着家里有钱，怎么可能进得了一中大门？只不过俩人中间多了个美女卫亓，一直起着桥梁的作用，加上毕竟是六年的小学同窗，所以伊九心里虽然不喜陈冀飞，但平时的交往倒也不刻意排斥。
陈冀飞偶尔会对伊九和卫亓说起一些打架的事情，通常都是说得天花乱坠象极了武侠小说。里面的混混美名其曰“街面上人物”，且都有一个响亮外号。例如“龙王庙三义”，“银顶四杰”和“金沙七雄”什么的。此时面前的这个步三摇，外貌装束和言谈举止无不象极了陈冀飞所说的街面上人物。
伊九兄弟可以打听，街面上给面子称我们“延东九义”。花一花是老大，在下行三，这一片现在我们九人说了算。步三摇说到这里抬手指了指不远处，那里有几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男子，此刻正围着几个学生模样的男孩，估计也是在“交朋友”。听步三摇的口气，那花一花定是混混中有名的人物，所谓“延东九义”应该就是眼前这群人了。他这样说来无疑是在吓唬伊九，可伊九只是个普通学生，哪会了解这些？而且伊九有个特点，越是紧张害怕面上越是不显，相反更能激起他心里的倔强。
见伊九面色如常并未吓住，步三摇反有些拿捏不定，于是继续试探。不说话就代表了同意，同意了咱们便是朋友。朋友有通财之谊，既已是朋友，接济接济总错不了。兄弟认为如何？
他问如何的时候，似乎有些得意，仿佛认为自己的说辞极有道理。
交朋友并非坏事，朋友间接济也是应该，问题的关键在于谁接济谁？伊九有些明白了，不由捏紧了兜里的塑料包，里面可是装着这个月的生活费用。真要是象对方所说接济了朋友，那自己这个月难道喝西北风去？
正在此时，伊九突然看到校门口走出两个漂亮女孩。其中略高些的女孩鹅蛋脸，秀气挺直的鼻梁，小麦色皮肤，两道黛眉斜插入鬓，一六五左右身高；另外一个差不多身高一六零，圆脸，大眼睛，长长的睫毛，一笑就是一个月牙。不是别人，正是伊九同班同学卫亓与唐茹茹。他赶紧低下头，不想被两女孩看见。眼前之人既是混混，见到漂亮女子万一起了不良心思那就麻烦了。
卫亓老远就看到了伊九，只不过她眼睛稍微近视，课余时又觉得眼镜有损美观，所以很多时候看得不太清楚。于是就问旁边的唐茹茹。茹茹，那不是伊九吗？
嗯，是的。好像和他朋友在一起。你认识那人？唐茹茹说。
过去看看他们说什么。卫亓轻拉了一下茹茹，慢慢走将过去。她说不出有什么不对，可伊九和那人站在一起，怎么看怎么不协调，越是走近这种感觉越是强烈！
伊九老远就给卫亓打眼色，暗示她不要走上前来。可惜，卫亓远距离看人都吃力，哪能看到他的小动作？伊九这才有点担心，可是，他忽略了卫亓的聪明。
伊九，还不去吃饭？这是你同学吗？一起去食堂吧！卫亓脸上笑得灿烂，心里却暗自起疑。伊九旁边那人虽然在笑，可明显笑得虚假，而且无论穿着还是打扮更是不象学生。乖孩子伊九啥时候交了这样的朋友？
呵呵，是卫亓啊！这是我小学同学，找我有点事，你们先去吧！伊九朗声回答，有点不太自然。他能感觉到步三摇揽他肩膀的手此刻正在慢慢加力，大概是防止他逃跑。他于是放心了，只要混混不拦下两女孩就好。
那好吧，我们先走了！同学，走了！卫亓转头望着步三摇笑了一笑，还打了个招呼。
步三摇被卫亓的笑容弄得一呆，竟是忍不住目光一路跟随。不过此人反应也算极快，短短几秒立即缓过神来，只是语气变得不再温和。伊九兄弟，不交朋友无所谓，只是有没有人欺负你？如果有，只要你指认出来，我们兄弟为你出气，一定打得他爹妈都不认识！说罢看着伊九，眼里出现了厉色。
伊九这会终于想明白了，步三摇不过是想从他身上讹诈钱财而已。一开始的交朋友到现在的帮忙出气，说白了因为是在大街上，对方实在不好公然行抢。想到这里，他顿时觉得一阵轻松，不敢强抢？那就看你步三摇下一步又能如何？
步三摇哪里想到伊九已猜到了他打的主意，磨了半天嘴皮不奏效，心里不免就有些着急。面前这小子软硬不吃，要不是大哥有声明在先，他早想掏刀子硬抢了。
就算现在没人欺负你，你敢保证以后一直没有吗？如果说马上就有人欺负你呢？步三摇实在忍不住了，脸上露出了凶相。他没有耐心了，心里已经想好，拼着事后让大哥花一花狠骂一顿，今天也得把这小子洗干净了！前面洗过的那么多人，有几个敢这样油盐不进的？有几个是让他说得口水都快干了的？想到这，他不由伸手去摸腰上的刀把。
别动！如果不想死的话！
步三摇听到有个声音冷冷说道，随即就被一个尖利的东西顶住了后腰。感觉不象军匕，倒像是三棱刮刀。他顿时不敢动了，三棱刮刀这东西碰着就是个窟窿，伤口缝针都不好缝。遇到手黑的，只要戳进去三寸，自己今天就算交待了。
哪位兄弟？我是“延东九义”步三摇。你们可是踩过界了！
来人不搭话茬，只是顺手卸了他的匕首。步三摇？延东九义？不管是谁，想欺负我兄弟就得问问我苏言答应不答应！伊九，过来走了！又是那个冷冷的声音。
伊九其实早注意到对面的苏言了！只是他一直在暗示伊九别出声。
就在步三摇伸手摸刀之际，他和陈冀飞已经悄然摸到了步三摇身后，只是不清楚俩人究竟是用什么东西让步三摇就范的。伊九有些兴奋，没想到竟会这样。卫亓和唐茹茹走开的时候，他就知道马上会有人来救他，要么是校保卫科要么是学校的老师，怎么也没想到会是陈冀飞和几个同学，而且还是用的这种方式。这种方式竟隐隐让他觉得兴奋！
伊九快步转到苏言和陈冀飞面前，随即就呆住了！苏言手里拿着的，不过是一支椅子腿。估计是临时找东西砸断的，椅子腿的一端象支大圆锥一样有个尖头。此刻尖头正紧紧顶在步三摇的后腰上，而陈冀飞手上则拿着缴获的匕首。望着步三摇垂着双手一动不动的紧张样，伊九心里快要笑炸了，只是目前这个情形，实在是怕一笑就会让步三摇醒过神来，他只得使劲憋着。
伊九憋着笑，伸手去接苏言手上的椅子腿。给我，他说。你们先退后！
可谁知道，变故就在这一刻发生了！
都说不喜欢那样的方式，所以我重新开始，但不知道，这样的方式，有人喜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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