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我似乎流尽平生的眼泪。
当怀中的人如同秋季的蝴蝶一般脆弱的生命逝去后,有冰凉的液体顺着脸颊不停滑落。我睁着眼睛,茫然而空洞,犹如黑洞洞的井,片刻就濡湿了衣襟。
我以为自己泯灭了感情,忘记了如何哭泣,以至太多太多的情感郁结在心中,几乎将我湮没。眼睁睁看着那人微笑着离去,将我无情推至万丈深渊。我好像在不停的坠落,轻盈的感受不到身体的重量,像飞鸟一样张开羽翼,却发现已然失去了飞翔的能力,只能在虚空中坠落,不停坠落,跌至永不见天日的修罗地狱。
封信善自我怀中将他带离,我微微动了动手指,象是在做最后的反抗,却无济于事。他走了,自出生就那么的孤单,死去也是寂寞的让人心痛……
如果,如果我不曾那么无情,他离去时就不会那么的绝望。
可他至死,都没有恨我……只在我的衣袖上印下一个鲜红的手印,望去触目惊心,那片红似乎在不断弥漫,漫无边际,将我牢牢困在中心,无法挣脱。
我颤抖着抬起手,按在那个永远不会消退的红印上,五指相贴,宛如生命的交织纠缠。
忽然想起那个电闪雷鸣的雨夜,我曾经对天盟誓:“我,叶未央,若有负于皇上,将孤独一生,生生世世不得幸福!”
如今回想起来,浸染着丝丝苦涩的甜蜜。那也许就是。海誓山盟吧……
我违背了自己的誓言,早在那个时候神灵就已经知道,愤怒的降下灾难的示警。只是,背弃誓言的是我,为什么惩罚要落在他的身上?
孤独一生,生生世世不得幸福……
低头苍白的笑,泪水却大滴大滴的落下。惩罚,已经来了呢……
清晨,封立炽攻打京城,几乎毫不费力就攻了进来,可禁卫军还是进行了殊死顽抗,大街小巷都堆积着尸身。可那,终究只是螳臂当车,于事无补罢了。
守卫皇宫的禁卫军是最后被克制的。
被俘获的将士满身满脸的血污,披带着伤痕累累的铠甲,仰天痛哭,目中流血,放声大骂:“叶未央,你媚惑君主,通敌卖国!如今害死主上,你一定不得好死!……”骂不绝口的他突然住了声,不可思议的注视着前方飘扬的一抹雪白衣裙,在夕阳下摇摇曳曳,雪白如莲,不染凡尘,宛如九天下凡的神女,不似人间颜色。眼神上抬,看见那一身净衣女子的脸,诧异瞬间转为狂怒,眼睛瞪的圆圆的,几乎将眼眶瞠裂!
“呸——”他朝我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混合着鲜血和断裂的牙齿。
封立炽的部下对我客气,拱手施礼。我的语气有一种非人世的恍惚:“能不能饶他不死?”
他们交换了下眼神,恭敬的说:“娘娘既然发话,饶他也不是不可以……”
那名将士愤怒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话,他直直的瞪着我,咬牙切齿:“我,不需要祸国殃民的妖女怜悯!”他突然挣脱两边的士兵,用力全身力气撞向近侧的粗大的合huan树,将士兵的惊呼生生厄在喉处!
血在粗糙的树干上绽放出一朵巨大的血色莲花。
那些士兵惊异过后并不在意,其中掺杂着令人心寒的冷漠。死亡,他们见的太多了,以至麻木。向我拱手后带着尸身离去,徐徐吹送的晚风送来他们的只言片语:“真的太美了,怪不得连咱们主帅都动了心……”“你听说没有?好像主帅要收她做妾……”“太美的女人是祸水,你没看见被她迷住的男人都是什么下场……”
我静静的伫立在那株合huan树前,伸出苍白的手指轻轻触摸上面刚刚开放的血之莲花,一点一点,依稀能感到残存的热力。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转瞬即逝,脆弱不堪。
是我,促使了他的死亡……
心被猛然撞击,我像触碰到火焰一般神经质的抽回手。
眼前浮现出一个一个清晰的面孔,似乎伸手可触。紫妃微微褐色的眼睛凝望着我,不知是喜是悲,妍昭容巧笑倩兮,隐隐透着阴冷和残酷,还有若姨,她依然是那样温柔的注视着我,眼神悲切,还有方才宁死不接受我的请求的将士,他怒目而视,即使在黄泉地府也要对我恨之入骨……
他的面孔是最后出现的……依旧是苍白近乎透明的面容,狭长的眼眸,清瘦的身影,立在长长黑暗的尽头的光亮处,像笼罩在神圣的光晕中,满是宠溺的望着我,然后,向我伸出了双手,似在迎接……
我像孩子看到心仪已久的玩偶一般急切的伸出手臂,伸向那遥不可及的影像,一直一直努力伸展,就在即将触碰到的那一瞬,他的身影蓦然消失在骤然发出强烈光芒的晕环之中。
我无力的伏在地上,手指抑不住的颤抖。
有人慢慢走到我旁边,同样雪白的衣衫落寞的在风中起舞。我抬起头,看着越赋怀一夜间苍老的面容,沉默。
眼前本是青春年少的青年,已是满头的花白头发。经历了那刻骨铭心的一夜后,越赋怀一夜白头。封信善挑断了他两手经脉,终生无法使剑。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么痛惜的眼神。
他颤抖着双唇,声音单薄:“未央,你变得好陌生,我完全不认识你了……那个善良的,拥有明澈眼睛的女子,去了哪里……”
那个女子,一点一点死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孤助无缘,寂寞的死在绝望之中。
越赋怀望着渐渐黯淡的天空,眼神似乎穿透了重重夜幕到达遥远的彼岸,神色迷离,陷入往昔的回忆之中,“第一次见你,我就惊呆了……我从未见过眼睛那么明澈的女孩子,像蔚蓝澄清的湖水,清晰见底……我多么怀念当年的时光……我真的,不像看到这样的你!”
他的语气突然激烈:“如果,我没有看到这一切,没有看到现在的你,也许我就不会如此痛苦,生不如死!只要我没看见……”
话音未落,他猛然伸出右手两指,快如闪电,在一瞬深深插入自己的双眼!
稠密的鲜血如小蛇一般,顺着眼角滑落,滴落在地上,又一次绽放出血色的鲜花。他彷佛感觉不到痛楚,饮血哭泣一般笑着:“我看不到了……未央,你在我心中,永远是那么纯洁美丽,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你时那样……”
我仰头凝望着双目流血的他,痛楚将我的心凌迟一般,痛入骨髓,血液在体内流淌一日,我就永无宁日。
得知京城沦陷的消息后,荣维遹迅速集结军队,返回来对抗封立炽。在我的记忆中,清晰的记得他请缨出征时的情景,忽然如秋阳般微笑的他请求我为他斟上送别酒,只顾自己的我竟没有注意到他眼中的绝决和欲言又止的神情。
“也许,我再也回不来了……”
在出征前,他就已经知道面对的,是一场毫无胜算的战争,可他还是义无反顾的去了,勇敢的面对那个不可能。他的背影,无情而残忍,对别人,对自己,都是如此。
即使深处深宫的我,也知道城外那场血战打的有多惨烈。
当夕阳浸满鲜血的光辉,空气中弥漫着腥甜的味道,黑色乌鸦是死神的使者,发出不祥的声音,在京城上方久久徘徊时,封立炽踏着血色残阳出现在我的眼帘之中。
我依旧一身雪白衣裙,立在宫鸾门外,久久不曾移动,宛如石像一般,化成等待的姿势。封立炽穿着黑色的铠甲,黑色的斗篷,浓重无法消散,他站在台阶下微微仰头看着我,说:“娘娘,这么久没见,你可好?”
我惨淡的一笑:“将军,我是亡国之后,不必唤我娘娘。”
封立炽微微一笑,说:“娘娘终究是娘娘,你算是本帅的大功臣。今日本帅生擒荣维遹,知道娘娘与他有些交情,如何处置就由娘娘作主,就当做是本帅的封赏。”
荣维遹清冷眼神的面容在我眼前一闪而过,我苦涩的微笑,你,还可以接受我为你的求情吗?抑或是,像那名禁卫军士兵一样,宁死不肯如此存活?
我轻轻的说:“将军,我求您饶他不死,他现在对您已经没有威胁了,不要赶尽杀绝。还有赋怀,也请您放他一条生路,他已经失去武功,和废人没什么两样了……我的兄长,我希望他能活下来……”
封立炽眼眉一挑,“娘娘的兄长,本帅不仅会让他活,还会给他一生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
我微微发怔,但还是说:“谢谢将军。”
封立炽迈过台阶,走至我身旁,凝视着我,说:“不仅如此,本帅还可以让你重新变成真正的娘娘!”
良久无言。偌大的庭院只有风不断的穿梭而过。
我垂下眼帘,语气是一种极痛后的沉寂:“未央感谢将军抬爱。只是,我发誓不会再用眼泪博取他人的同情,不会再用容貌换取自己的苟延残喘。”
沉默半晌,封立炽的眼睛骤然雪亮,“好,你不从,本帅不逼你。只是有一个人,必须死!”
我惊诧,战战兢兢的问:“谁?”
封立炽用手指向我的腹部,语气是不可违抗的严厉:“先帝的遗腹子,不能留在世上!”
不!
我惊恐的倒退几步,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腹部,手指彷佛依稀可以感觉到那小小生命的跳动。那是他的孩子,身上流着一半他的血液!至尽我仍厚颜存活于世上,就是为了育下他的血脉。
我不要,斩断于他的最后一丝联系!
封立炽一挥黑色衣袖,有兵士左右将我拉至床榻上,太医迅速煎好一剂草药,当那黑色稠密的液体倒入金碗时,我拼命挣扎,惊恐的看着那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药碗端至我的面前。
我不喝!我不要喝!
封立炽伸出手指掐住我的脖颈两侧,我不由自主的张开了口,太医顺势将那致命的药水全部倒入我的口中。我用尽所有力气摇晃着头,可丝毫不能动弹,眼睁睁看着药水尽数落下。等待最后一滴倒进去后,封立炽将手指向下一顺,另一只手捂住我的口唇,所有的苦涩药水顺着喉咙尽数被我吞咽。
我大口大口喘着气,感觉体内翻江倒海般汹涌,几欲呕吐。封立炽示意周围护卫离开,太医准备热水,不离左右。不多时,我感到有热流从体内源源不断的流出,惊恐的向下看去,鲜血顺着双腿缓缓流下。
孩子,我的孩子,就这样被扼死在腹中!
剧烈的疼痛袭来,我感到一阵眩晕,意识消失在茫茫虚空之中。
充斥着寒气的深秋终于来临。
听到哥哥自刎的消息时,我一点也不吃惊。
对权力极其渴望的哥哥为实现自己权倾朝野的野心不惜任何代价,周围的人都是他的工具,甚至是自己,他出卖了自我来换取权力道路上的一步。那个年少轻狂的哥哥,终究是再也没有出现……
封立炽将他摆在一个虚名下,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却没有丝毫权力,像摆在家中的花瓶,虽放置在显眼的地方,爱护有加,却终是一件摆设,空取主人欢心罢了。
他的尸身被发现于原镇国将军的府门前,唇角微微向左牵扯,似有不甘。
我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的离我而去,我终究还是孑然一身。
我缓缓走过长长的走廊,脚步轻飘,一身雪白衣衫在风中猎猎飞舞,像幽灵一般走向御书房。那以前是昭荆宣处理繁重国事的地方,如今成了封立炽商议战事的场所。我知道,他们现在正在讨论昭荆宣的大葬。
门外有身穿重甲的侍卫,他们将金戈交叠,厉声喝道:“此乃禁地,闲杂人等,不可入内!”
封立炽低沉却厚重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怎么回事?”
我平静回答:“将军,未央有事觐见。”
顿了一下,他准许我入内。我环视四周,都是身穿沉重铠甲的武将,此刻都静默不语,注视着这个传说中祸国殃民,依靠吸食人间精气保持美色的妖后,眼神有惊叹,有疑惑,还有丝丝愤怒,和对前朝的怀念。
我直直望着坐在中央的封立炽,那个位置,是昭荆宣曾经坐过的,我曾经一夜一夜的在这里陪伴他批阅奏折,看他熬红了双眼,全身酸痛……意识到自己思绪的混乱后,我使心下平静,问:“将军可是在商谈先帝下葬一事?”
封立炽点点头。
我拜倒在地,视线依旧紧紧盯着他,一字一顿:“我愿意,为先帝殉葬!”
如同一粒石子丢进平静的湖水一般,这句话立刻激起诸位将领的窃窃私议。封立炽的视线转过在座将领的身上,把议论声压下,最后落在我的脸上,看进我的眼中,一直看至我的心底。我毫不闪避,直直迎接他的目光,片刻不让。
他有些迟疑,“娘娘,这不是在开玩笑吧。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吐字清晰:“将军,当着众多将领的面,我没必要开这种玩笑。未央蒙先帝宠爱,一直未有所报。我都做了什么,想必将军清楚。”我有意将话一字一顿说出口,带着恨意,“更何况,未央已不再怀有先帝的血脉,存活于世也没有意义。”
封立炽眼神一闪,微微含有歉意,试图再次改变我的决定,只有我能听出他语气中的深切挽留:“娘娘,你真的下定决心了吗?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我坚定的望着他,语气确凿不可更改:“未央心意已决,恳请将军准允。”
有人站起来拱手道:“将军,难得娘娘对先帝一片心意,您就答应了吧。”此言一出,周围的将领纷纷表示同意。封立炽沉吟良久,终于狠下心来,说:“既然如此,本帅就准许娘娘为先帝殉葬。”
我走出去,长久郁结在心头的沉郁之气稍稍消散,压在胸口如磐石一般的重负也有些减轻,我的心里竟有些欢喜。
皇上,荆宣,我马上就来陪你了,你,高兴吗?
最后一次望了一眼御书房,穿透厚厚的墙壁,我似乎看到他提着朱笔,伏案在各地送来的小山般的奏折上圈圈点点的身影,他的肩上,担负着千斤重担,压得他本就瘦弱的身子不堪重负。现在,也应该解脱了吧……
有人唤道:“娘娘留步。”是方才请求封立炽答应我的请求的年轻将领,高挑的个子,隐在铠甲下的身体似乎并不是很强壮,一张年少的面孔,甚至带着几分稚气,是未经世事沧桑的纯净的面容。
我一眼看去,就很喜欢这张干净的脸,微笑:“尊驾何事?”
他有些窘迫的说:“娘娘,您刚才的请求,让我……很感动。我觉得外面的传闻,是不对的。”
“传闻?什么传闻?”
他见我和蔼,慢慢坦然:“外面的人都说,娘娘是妲己妖狐转世,专门迷惑男人,害的他们亡国的……”刚说到这里,他突然发现对我说这些很不妥当,慌忙捂住嘴。
我轻声说:“那些传闻,不是捕风捉影的……”
“不是这样的!”他比我还着急,“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可见到娘娘之后,我就知道,他们说的都是错的!娘娘本来可以安享富贵,却念及先帝的情意,甘愿殉葬,这说明娘娘不是那种人!”
看他一脸认真的说出这番话,我不禁笑出声。他有些摸不着头脑,疑惑的问:“娘娘笑什么?”
“没什么。”我看定他,用目光勾画他的面容,一点一点,记在心里。“你叫什么名字?”
他颇有些自豪的回答:“我叫沈秋之。”
“沈秋之……”我轻轻念道,“我会记住你的名字的。”
我会记住你的,即使在赶赴黄泉的路上……留在我心里美好的东西不多了,即使有,也沾染了污秽的东西,不复纯真,而对于你的记忆,会在我心里占据一片净土。
沈秋之,谢谢你……
秋高气爽。
昭荆宣的寝陵在生前就已建成,十分简单,按照皇帝的礼仪,似乎过分简朴。分为内外两层:外层之内停放着高大华丽的青铜马车,左右各一架。后面就是内层的石门,打开石门后有一座稍稍抬起的高台,棺椁就要停放在那里。四周没有什么珍贵的陪葬品,也没有能工巧匠的巧夺天工般的设计,整个内层只有四根白玉柱子支撑着顶部,上面盘绕着巨大的腾龙,脚踩祥云,吞云吐雾,气势傲人。墙壁上画着描金龙凤图案,千姿百态,却并没有用去大量黄金。
除此之外,竟是什么也没有了。
封立炽朝里面望了望,一眼就可见底,不敢相信的问:“就……这么简单?”
我的心口又是一阵剧烈的疼痛,语气凄凉:“先帝生前常说,陪葬的珠宝就是招惹是非的根源,不仅增加百姓负担,而且无用,白白招来心术不正之人的觊觎。不如简朴,死后能得安静。”
昭荆宣的遗体缓缓而至,被放入铺满冰块的棺椁之中,一直由专人守护,不曾变腐。我不敢看,视线回避着那华贵的棺椁,直到被小心的安放在内层的高台之上。
封立炽说:“棺木不曾钉死,本帅请能工巧匠制成,一旦安放棺盖就会自动盖死,严丝合缝……一切都是按照娘娘的意思办的。”
我点头,“将军能不能请他人回去?未央想安静的陪伴君上。”
封立炽默然的点点头,其他随从的人行礼后如潮水般退去,众多人的队伍,竟然鸦雀无声,悄无声息的消失在寝陵前方的树林之中。
昭荆宣的陵墓前,只剩下我和封立炽两人。
封立炽突然拉住我的衣袖,语气肯切:“未央,我最后一次问你,能不能留下来?”
我看着这个一身黑色铠甲的武将,他身上有太多太多我父亲的影子,一样的伟岸,一样的在战场上傲然而立。然而此刻他露出了面对喊杀震天,旌旗蔽日时的敌人都不曾显露的不安神色,像孩子失去了心爱的玩具后的悲伤无所失。
我轻轻拉动衣袖,脱开他的手,凝望着静静躺在里面的人,说:“不可能。”
失望迅速在他的眼中蔓延开,渐渐转为悲哀。
我将怀中所抱的琴放在地上,端端正正坐下,指尖撩拨,悠远而深长的琴音飘荡在半空之中,如精灵般穿梭于树梢之间,传至很远,又从远处而来,交织在一起,缠绕于虚空,也缠绕在心头,久久不曾消散。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昭荆宣曾经伫立在高台之上,注视着紫妃安葬,在风中显得越发清瘦的身体如无法承受风的吹拂一般微微颤抖,落寞萧索。他轻声吟唱了这首《葛生》。如今,我终于明白,他当时是怎样的痛苦和无助……
一曲终了,我起身,将琴高高举起,猛然砸向地面。琴落至坚硬的大理石地面,应声而碎,无法弹奏。
你已走,我不复弹琴!
回头冲着封立炽展颜一笑,轻声告别:“将军,保重。”我步履缓慢,却坚定异常,一步一步走向属于自己的最终归宿。走至内层石门,我最后一次回眸仰望蓝天白云,看着飞鸟展翅,呼吸混合着泥土和青草香味的气息,最后停在伫立在那里不曾离去的黑衣男子。我看到了,他平日绝不会露出的表情!
有两行热泪,顺着他的眼角缓缓滑落。
我是个不祥的人,所有和我有牵连的人都很不幸……将军,再见了……
我跨入内层,扭动墙壁机关,沉重的石门随之缓缓关闭。
渐渐消失于石门后的身影,即是永诀!
我踏上高台,脚步沉重,手指颤抖着摸着冰冷的棺椁,眼泪止不住的簌簌落下。
昭荆宣面容平静,眼睛微合,苍白的水晶般皮肤下隐隐可以看到青色的血管,似乎还可以看到红色液体在里面流动。薄薄无血色的唇边挂着笑意,一如鲜衣怒马的少年,不曾沾染凡尘气息,青涩而又纯净。
他,终于在最后,做回了自己……
他的神色是那么平静,丝毫感受不到死亡的气息,一时间我以为他只是沉沉睡去,就如往日劳累过度一样,一夜好眠之后,他又会轻柔的呼唤我的名字,笑容明朗。
可那只是痴人一梦罢了。
我迈进棺椁之中,躺在他身侧,就好像躺在紫桃轩的象牙玉床上,很熟悉。时光流逝,身边的人已不复温暖,空留下生者,痛不欲生。
当我美好的时光消失之时,我痛恨所有伤害我的人。荣维遹,哥哥,越赋怀,一个个把我当作棋子,弃之不顾,我就要毁去他们心中最珍贵的东西!
荆宣,对不起,遇到你时我的心已经迷失在暗地……
当一切的一切都实现后,我彷佛从一场噩梦中惊醒,彷佛梦游醒过的人丝毫不知道自己在梦中做了什么,惊恐的看着自己染满鲜血的双手,你可看到我饮血哭泣。
我自怀中抽出那把匕首,镶饰着繁复花纹的锋利无比的匕首,轻易就取走了你的性命。我咬着牙,用尖端在左臂上深深刻下你的名字,一笔一划,似乎将那三个血淋淋的字刻在自己的心里,永不磨灭!
荆宣,我将追随你而去,不曾背弃自己的誓言,求你,不要扔下我……今生我在臂上刻画你的名字,来世我们必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彼此,然后不再分离,不再错过……
那把匕首深深没入我的心脏。
热力在一点一点剥离身体,我依偎在他的怀中,幸福微笑。
将全身力气集中在右手,我将沉重的棺盖慢慢移动,啪的一声清脆响声,彷佛天一下子入夜,天地黑暗,将我重重笼罩。
只是这一次,我不会害怕,也不会迷失……
传奇般的美丽女子随着生命的流逝渐渐消失在时光的洪流中,人们也逐渐淡忘,在崭新的朝代下努力生存,维护自己小小的幸福。只有不曾停歇的风,穿梭于树林之中,呜呜咽咽,讲述着那女子惊鸿一瞥,便已惊世骇俗。
又是一年春柳绿。
有兵丁从房中出来,端着已经凉透的饭菜,丝毫没动。参将恰从外面进来,看了看那纹丝没动的饭菜,皱了皱眉头:“将军又开始不吃不喝了?”
兵丁苦着一张脸,点头,正待走过又叫住他,压低声音说:“将军每到这个时候,都像失神一般,您若不是有要紧的事,最好不要现在去。”
“知道了。”参将口中应着,探头向虚掩着房门的里面望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将军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前一刻还是有说有笑,下一瞬脸上就布满沉郁,眼角流着淡淡悲哀。将军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很少看到他大喜或大悲,若是出现这样微微流出的悲伤,内心必定伤心到极至。每到这个时候,大家都不敢发出声响,看他走进房内,不吃不喝。
只是每次,将军都必从柜中拿出一物,精心用黄布丝绸层层包裹,一层一层小心翼翼打开,露出一把琴。一望过去,便知那琴是极名贵的,但却已被损坏,再也无法弹奏。将军就那样轻轻抚mo那把琴,眼中满是温柔。
一想到纵横疆场,杀人无数的将军竟会拥有那么柔和的眼神,参将心里就莫名的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太可怕了,简直比震怒还可怕的表情!
参将摇摇头,把满脑子无稽念头驱散,眼睛瞄着屋内的将军,他果然,又在抚mo那破旧的琴了……
封立炽的大脑接近一片空白,什么也不作,什么也不想,怕陷入记忆的洪流后就难以自拔。
只有那悠扬的琴音,倾国女子和风弹奏的绝世乐章,萦绕在耳边久久不曾消散,那么忧伤而绝望,是痛彻骨髓的血与泪的融合,与那女子在风中飞舞的彷佛不染凡尘的雪白衣裙一起,在自己心底烙下深深的印记。
皇宫有一处宫鸾,坐落在一个庭院之中,满园艳丽的桃花,经历了战火的桃,没有覆灭,反而更加努力的吐出枝条,结出蓓蕾,在万古不曾改变的春风沐浴下,绽放绝美的桃花。
窗前立着一位青年,他的虎口磨出厚厚的茧,显然是名武学高手,但双手拇指处却有深深的伤痕,竟是经脉尽数挑断,再也无法拿起剑。他向外遥望,似在注视着什么,眼睛却紧紧闭着,瞳孔被损的眼睛再也不能看到景物了。
旁边坐着一位和他年纪相仿的青年,有着清冷的笑清冷的眼,正在一笔一笔勾画一位伫立在满树桃花下,笑颜如花的绝世女子,人面桃花相映红。
偌大宫鸾的壁上都悬挂着画作,竟都是同一位女子,或坐,或立,或笑,或愁,神态各异,栩栩如生,彷佛随时都会从画中走下一般。相同的,就是那女子的眼睛清澈如春天碧绿的湖水,清可见底。
他专注着画着,眼神虚无,是一种彷佛失忆后,忘记往昔的虚无。
荣维遹好像的确失忆了。当他听说前朝皇后追随先帝于九泉时,所有感情从眼中尽数退去,原本就少言寡语的他,变得更加沉默。居住在紫桃轩,终日只是画画,一副一副,勾画那女子的轮廓。
立在窗前的越赋怀忽然转头一笑:“你看,满园的桃花都开了。”
荣维遹停下笔,来到同伴的身侧,正想问失明的他怎么会看见铺天盖地的桃花,忽然发觉同伴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唇角流露着满足的微笑。
他没有发问,和同伴一起,观赏艳丽昭显生命旺盛的桃花。
他知道,即使失明,越赋怀也一定和自己一样,看到满园桃花开,在那树下,伫立着一位传奇般的绝代佳人,冲着他们盈盈微笑,眼睛明澈如圣湖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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