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荆宣直直的望着我,动了动嘴唇,最终无法开口,只是长叹一声。我反而平静,迎着他的目光,并不回避,怨恨交加的视线扫过后面跟随的越赋怀,他的眼神错综复杂。一时间,偌大的寝宫鸦雀无声。
若姨率先打破沉寂,镇定异常的跪倒叩首:“皇上,您来得正好,民妇正要自首,向吾皇请罪。”
我不可思议的看着她:“若姨,你在说什么?”
昭荆宣严厉的问:“你有何罪?”
“民妇顾凶杀害妍昭容,嫁祸皇后娘娘,罪该万死,请皇上治罪!”
我惊呆了,不顾一切扑过去,抓住她的衣襟,“若姨,你这是在做什么啊!你这样说,是死罪啊!”扭头对昭荆宣分辩,“皇上,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做的,与若姨无关。”
昭荆宣面容上浮现我熟悉无比的嘲讽的笑意,那笑容背后隐藏着深深的杀意,那种神情令我不寒而栗,脑中迅速闪过往昔,他就是这样笑着,轻描淡写把父亲推入地府。难道,今日会重现那一幕?
“好感动的主仆情深。你们以为这是什么地方,还不把真相说出来!”吩咐一旁站立的越赋怀,“将叶昭仪拉到一边,不许她出声!”
越赋怀想要拉开我,我挣扎不过,挥手就狠狠扇了他一耳光,清脆响亮的声音回荡在屋顶,我怔怔的看着他,又不敢相信的看看自己的手,有隐隐麻木的感觉。越赋怀的面颊上渐渐浮现一个小巧的掌印,几乎红肿,他彷佛没有注意一般,低声说了一句“冒犯了”,就强行把我拉至一旁的椅子上,竖起两指,强力一点,立刻有麻痹的感觉传遍全身,手脚瞬间失去自由行动的能力。我张了张口,却发现吐不出半个音。尽管饱受煎熬,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昭荆宣这才问话:“还不快把你的罪行从实招来。”
若姨吐字清晰,条理明确:“未央是民妇从小看着长大的,亲如骨肉。如今她入了皇宫,民妇深感欣慰。可是皇后娘娘对她百般折磨,前些日子甚至将她廷杖,险些丧命。我就如她的母亲一样,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身临险境?所以民妇就雇佣了一个武艺高强的游侠,杀害妍昭容,嫁祸给皇后娘娘,这样未央就会安全。民妇纵是九泉之下,也合的上眼。”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我努力想要发出声音,却只有气流冲击着喉咙,无力的发出微弱沉闷的声响。
越赋怀急忙上前:“她这是在为叶昭仪脱罪。”
昭荆宣抬手止住他的话,目中讽刺,“越爱卿,朕听说你与未央青梅竹马,如此想把罪推给她,不觉狠心吗?”
越赋怀噤声,握着腰间佩剑的手微微抖动。
若姨的笑容苍白无力,“这件事与未央无关,都是民妇所为。民妇自知难逃一死,只求圣上不要为难未央……”这时有浓重的鲜血缓缓从她的唇角流下,如同红色的小蛇,大滴大滴的眼泪簌簌落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瞬间失去热力。
我惊恐的睁大双眼,目光扫过从她房间拿出的那壶酒,心猛然沉下去,彷佛跌落进无底的深渊,一直沉一直沉,没有尽头。
若姨转过头看着我,努力抬起手,像要触摸我的面庞,泪流满面,声音微弱:“未央,以后……我不能保护你了……对不起……”
不要,不要!
若姨浮在空中的手像失去了支撑,突然掉落,无力的垂在身侧,她的头缓缓低垂,身子被抽离了气力,软软的倒在地上,殷红的血渐渐蔓延,濡湿了她的衣襟。
我张大了口,拼命冲破阻挡咽喉的障碍,却好像有一道墙挡在前面一样,声音疯狂冲撞,却冲不过那道屏障。忽然咽喉里有腥甜的感觉,我的五脏六腑似乎都在剧烈翻滚,宛如大海上的风浪,抑止不住。一口鲜血被喷出,霎时我眼前黑暗,失去了知觉。
许久不曾出现的噩梦又再次狞笑着侵入我的脑海。
铺天盖地的红,父亲苍凉的面容,哥哥陌生绝决的眼,一切的一切都彻骨的痛。明知是梦,却醒不过来,拼命挥舞着双手,想赶走不停在眼前变幻的图像。
我不要看,不要让我看!
如果没有了双目,就不会受这种幻象的折磨,看不到,我就不会如此痛苦的无以复加。我……为什么要看到!
手指猛然扣向眼眸,用力之大甚至可以将眼珠生生挖出!手却停在上方,无法前进一寸。是谁,谁在冥冥之中抓住了我的手?有温柔的声音在耳边轻声呼唤我的名字,一声一声,焦虑而热切。记忆中有人总会在我陷入噩梦深渊时将我唤醒,那么柔和,如秋日的阳光,灿烂而不眩目,暖洋洋的撒遍全身。
可此时的声音,却与记忆里的不相符。
挣扎着抬起沉重的眼帘,急切的想去追寻那个熟悉的面容,每次孤立无助时都会看到的苍白瘦削的面庞,和细长漆黑的眼眸。可是,为什么此时守在身边的人,却不是映在心底的人?
看清守候在身侧的人是眼底泛着血丝的越赋怀时,我清清楚楚的感觉到从心底涌出的失望。诧异自己怎么会有这种反应,以前,就在不久以前,我只要能远远望着赋怀的身影都会感到幸福的热流流遍全身,晚上的梦境里,还会出现不切实际的奢求,曾经一遍一遍的幻想如果能一睁开眼睛就能看到他的面容,是多么的幸福。
为什么现在身临其境,却无法制止真切的失望,和对另一个身影的追寻?
一旦清醒,若姨微笑着赶赴黄泉的死亡景象竞相涌入脑海,几乎将我击垮。窒息的感觉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像有一块巨石重重压在胸口,无法呼吸,像跌落在炽热沙滩上的鱼,看着近在咫尺的大海诱人的蓝,却无法向它靠近一步,挽救自己垂危的生命。
激烈冲撞的悲伤如果不发泄出来,我会难过的生不如死。可是干涸的眼睛却流不下一滴泪水,如干枯的井,黑洞洞遥望着苍穹,空洞无生气。
我挣扎的坐起来,越赋怀想扶起我,我啪的甩开他的手,冷冷的问:“皇上呢?他如何处置若姨的尸身?”
越赋怀低声回答:“皇上在叶昭仪失去知觉时就离开了,下令厚葬若姨,请娘娘放心。”
我冷笑,毫不在意的问:“那他打算如何处置我?”
“皇上有旨,叶昭仪不许迈出紫桃轩半步,没有他的命令,也不许任何人探望。”越赋怀看我难受的大口喘气,动了动嘴唇,最后才说:“未央,你如果难过,就哭出来吧……”后面安慰的话生生堵在喉咙,因为他看到我坐直了身子,伸手指向大门,眼神冷的如漠北的冰。
他长长叹气,满含着复杂情感,终究什么也没有说,握紧了佩剑走出去,几次回眸望向我,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亘古不变的石像,神情也宛如石像一般冰冷无感情,轮廓坚硬,眼睛是没有任何情感流露的空洞。
偌大的寝宫只有我一人,死一般的寂静,好像坟冢。
我紧紧攥住衣襟,长长的银甲甚至没入纤弱的手掌,有殷红的血迹渐渐渗出。为什么,为什么夺走我至亲的人,同样也是我的亲人!
象是上苍给我开的玩笑,象是戏剧一样轮番上演,一幕一幕血与泪的交融,同样的痛彻骨髓。为什么我深爱的人要伤害我生命中同样宝贵的人啊!
感情得不到宣泄,胸口的巨石越来越沉重,压的我无法呼吸,即使如此,即使这么难过,眼睛依旧干涸,像经年荒旱的大地干裂成触目惊心的纹路。
晚风徐徐吹过,已经渗透着初秋的凉意,郁结在心头的气息似乎畅通了一些,我长长呼一口气,点燃一支蘅芜香,端端正正在亭子里坐下,手指拨过琴弦,才发现有些陌生的感觉,许久不弹琴的手已然生疏,随意拨出几个音,一曲《长门赋》悠扬响起。月落乌啼,万物静籁,古筝悠扬深远的声音飘飘扬扬,传至很远很远,又被晚风带回,新声旧曲交织在一起,竟象是多人弹奏的错觉。
轻启朱唇,曼声言语,玉珠般的歌声飘然而起:“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亲……”
这本是汉武帝的皇后陈阿娇失去宠爱后吟唱的赋词,希望能换取汉武帝的回心转意,最终以失败惨淡收场。汉武帝的爱应该在她生命中占据重要的地位吧,所以失去支撑的她才能将一曲《长门赋》吟唱的凄婉动人,幻想有一天可以打动良人的回眸一顾。我失去的,也是生命中如此重要的人。阿娇尚且能远远观望汉武帝举手投足,以慰心冀,我却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再次目睹他们的笑容,留下的,只有心上深深刻下的伤痕。
“……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一曲终了,我停下手指抚在琴弦上。飘出的声音未全然消散,呜呜咽咽,像女子悲切的哭泣。
彷佛石像,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凭越来越凉的风吹过我灼热的面颊,脸颊通红,像醉酒一般,我的眼神迷离,不知坐了多久,静放在琴弦上的手微微僵直,我动了动手指,让停留的血液缓慢流动,悠远的琴音再次回荡在紫桃轩的上空。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唇边浮出一丝苦笑,佳人难再得,佳人难再得……自己都不认识完全陌生的我,我是什么时候,变得连自己都隐隐觉得害怕的呢?
那个有着善良眼神,只看到事物美好一面的女子是什么时候离我而去的呢?笑的纯真烂漫,在花丛中翩翩起舞,蝴蝶竞相环绕在周身,随着女子的舞步上下翩飞,是多么绝世的画卷。旁边伫立着满眼赞美和慈爱的父亲和笑的温柔的中年妇人,得意而略显炫耀的兄长,从心底涌出爱慕的少年,温馨的景象令我嫉妒。那个女子,真的就是以前的我吗?我,曾经如此幸福过吗?
佳人难再得,佳人难再得……
树木传来轻微的簌簌声,我拢住视线,看见从树枝上飘然落下的男子,落地时声息皆无,恍如鬼魅。冰冷的神情,缥缈而拒人的眼,像穷发之北的寒冰,与我凄凉萧索的心境竟是有几分神似。
荣维遹轻声念道:“罗袂兮无声,玉墀兮尘生。虚房冷而寂寞,落叶依于重扃。望彼美之女兮,安得感余心之未宁?”象是在为我的吟唱作出终章。
我有些诧异:“荣公子何时来的?”
“早就来了。只是皇上一直在这里,又有越侍卫守护,我怎敢现身?方才皇上回转御书房,招越侍卫问话,我才能与叶昭仪一语。”
我越发诧异:“皇上?……他不是早已离开了吗?”
“叶昭仪真是不甚敏感啊,皇上在院门处聆听了半晚叶昭仪的天籁之声,看来是难以割舍啊。”
我垂下眼帘,心底酸甜苦辣的感觉一齐涌上,错综复杂,不可否认,最强烈的竟是丝丝欢喜。
荣维遹眼底闪过一线复杂的光,“今日皇上在朝堂之上力排众议,坚持立叶昭仪为后,本来已经定下,竟然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此事就此搁浅。”
我淡淡一笑:“荣公子和兄长一定万分失望。”
荣维遹却看起来不是很在意,“不然,已经超出了我的期望。”顿了顿,有些艰难的开口:“皇上对你,真的是一往情深。”
“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这般千古不变的道理荣公子又怎会不明白?”
荣维遹的声音缥缈无边,视线驻留在空中,似乎穿透了虚空望向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我无法企及的荒野,“你不明白,有一种美是扣人心弦,有一种爱是刻骨铭心,越久,就越无法抗拒……”忽然意识到我询问的目光,他微微慌张的解释前番的话,“我,我是说汉武帝于李夫人,可算是千古佳话。”
“那种‘遗世而独立’的凄清,我又怎么与之相提并论?”
荣维遹彷佛下定决心般轻声问:“叶昭仪,有没有想过,离开皇宫?”
我不可思议的望着他:“离开?我已无家可归,又能去哪里?入得皇家的门,就生生世世做黄金笼子里的金丝雀,我早就不再奢望了。”我看定他,意味深长,“荣公子还要依靠我的绵薄之力成就一番霸业,我又怎么能一走了之呢?”
荣维遹笑了,不知为何,我觉得那笑中透着淡淡苦涩,“是啊,我成功与否,还要仰仗叶昭仪。”他背着双手,静静望着渐渐发白的天边,语气几乎请求,“再弹奏那首描画李夫人的曲子吧,很好听。”
凄婉的歌声配着悠然的琴音,丝丝渺渺,一如相对无言的两人的思绪,不知飘向了何处。
一连几天,我都是整晚整晚端坐在亭子里抚琴,直到天边放亮,才回寝宫昏昏沉沉睡半日。荣维遹每晚都过来倾听我的琴音,有时候会要求我弹奏他喜欢的曲子,大部分时间都是静静听着。他没有说为什么每晚都来,我也没有问。
每次弹奏,我都遥望着紫桃轩的园门处,努力分开夜幕看到那熟悉的清瘦的身影,却最终被黑夜阻隔了视线。他一定在那里,夜夜聆听我的琴音和吟唱,可为什么,为什么始终不肯分开沉沉的夜幕,踏着星光的投射来到我的面前?却只是立在目光无法企及的地方,静静驻足,而后离开,一夜一夜。
那有着如无法穿破的夜幕一般眼眸的昭荆宣,已经很久,没有来见我了。不,也许并不是很久,只是前几日发生的事,为什么我却觉得这段时间很漫长,很长久……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清晨来临,我端琴回房,身子发软,脚下如同踩着棉花一样摇摇晃晃,只觉眼前发花,似有金星敏捷而快速的闪过。忽然身子一歪,几乎栽倒,我努力稳住身形,怀中的琴哗的掉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侍女慌忙跑过来扶住我,一接触我的身体立刻尖叫:“娘娘,你身子怎么这么烫!不会受了风寒吧。”
“不许胡说。”我推开她,自己走回寝宫,竭力走的平稳,却依然如醉酒一样歪歪斜斜。好不容易来至床边,我控制不住无力的身子,倒了下来。侍女把我扶好,担忧的说:“娘娘,昨晚你吹了一夜的凉风,怕是得了伤寒,奴婢请太医给你看看。”
“不要去。”我沙哑着声音制止她,紧紧抓住她的手,尽力每一个字说的清楚:“不要请太医,等到我昏迷时,再去,到那时再禀报皇上。”
侍女慌张的快要哭了:“娘娘,不能耽搁啊,万一转成肺痨,就危险了!”
我的声音嘶哑的可怕:“照我的吩咐做,不然,就打残你的腿!”
我在床榻上昏昏沉沉,似醒非醒了一日,撑了一天,水米未进,到暮色降至时终于挺不过,陷入了昏迷,失去意识的前一瞬,昭荆宣苍白的面容在眼前一闪而过。
唇边浮出一丝笑意。皇上,你终于来了……
没有噩梦惊扰,我好像安安稳稳睡了一觉之后自然而然的醒来。见我睁开眼睛,太医明显的松了一口气,低声对守在一旁的昭荆宣说:“皇上,娘娘已经醒了,幸好为转成肺痨,照老臣开的方子,调理几日就没事了。只是,娘娘体质柔弱,近几日又受到重大打击,严重影响身心,以后万万不可再受刺激,不然,只怕对腹中龙脉有所影响啊。”
话音刚落,昭荆宣低垂的头猛然抬起,眼睛闪烁着雪亮的光,霍然抓过太医的手,“你刚才说什么?龙脉?”
太医吓了一跳,结结巴巴的回答:“是……是啊。娘娘已有了身孕。”
昭荆宣掩饰不住语气的狂喜:“真的!有多久了?”
“一个月左右。”
昭荆宣紧紧握住我的双手,微微颤抖,眼中竟然闪烁着点点喜悦的泪光:“未央,你听见了吗?你有孩子了,你有朕的孩子了!”
孩子?我默念着这个陌生的字眼,一时无法反应,渐渐明白了这个字眼意味着什么,心中霎时一片空白。
;
(https://www.biquya.cc/id29376/1576028.html)
1秒记住追书网网:www.biquya.cc。手机版阅读网址:m.biquya.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