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染着血污的信笺摊在镶金的乌木青玉案上，读信人的手慢慢的颤抖起来，修长有力的指头蜷成拳头，在空中顿了一顿之后，无声的砸在案上，旁边的银阙灯的灯焰随着那一砸险些熄灭，是什么样的战报让身经百战的战神璟煜如此悲愤？
“少帅容上，止至书时，我部五百将士已尽没于妖瘴之中，没崖山上下忠骨横弃，血流浮杵，臣苟延至此，无颜见上，但求血鉴忠心，敢以魂还！吾等芥微之命匹夫之躯可报家国少帅，实乃大幸，无愧天地。今将阵中妖法悉报与少帅，望少帅他日领兵直破漪澜妖国，报我将士血仇！阵中诸妖界听命于一老妇，众呼之：巫祖……”
璟煜缓缓抬起头来，似又看见了虎焱左军前锋章定山那始终沉着的眼神，然后那眼神被鲜血渐渐埋葬。虎焱左军是他十年前从凤城起兵时所引领的部队，这么十年来，他熟悉那些在战斗中百立功勋的将领身上的伤口，他也熟悉那些小兵初入军中时的激动和恐惧，他熟悉那些粗造的手写在一封封捷报上的歪歪扭扭的字迹，他也熟悉那些想家时在营帐中响起的苍凉嘶哑的家乡的歌曲，而这么样的活生生的一切就忽然间从他的记忆中消失了，血书还捏在手中，而写下字的人已然不知所踪。
这些年生离死别他也见惯了，第一次见着身旁的护卫亲兵倒下的时候，他的手还曾经颤抖过，十年沙场，他以为他早已习惯这一切，但是今天他的手却又再一次颤抖起来，他低低唤一声：来人。
门口的军士应声而入，他侧头道：“传我的令，将金筠长史李仕融给我请来。”他这话说的平平，只是将一个请字咬得极重，那传令的军士知道这个主帅喜怒不形于色，无论何时总是微笑的，而今日神色阴沉，想来李仕融的脑袋在脖子上待不长了。正要传令，忽然听得门口有人笑道：“七弟莫传了，为兄将李长史给你押来了。”
话音一落，进来的是一个三十余岁的华服男子，身后颇多随从，而那个李仕融正缩在华服男子身后。这华服男子是昭熙帝君的皇太子，璟戬。他落座后，冲璟煜一笑道：“七弟传李长史何事阿？”璟煜微微一笑，道：“大哥，我只是问一问这前线战事的战事。”
昭华帝国的军队，名义上由昭熙帝君为帅，而实际上全由璟煜指挥，全军上下生杀予夺都听从他一人的命令，就是一些朝中与军事有关的官吏也尽数在他麾下，而这金筠长史掌管战情通报和军需，虎焱左军前锋五百人全军覆没的消息本应该早早由他送来，但璟煜第一时间收到的却是一个从战场上浴血而出的军士送来的章定山的血书，而不是边关战报，这李仕融论律当斩！故而一听说璟煜收到血书，李仕融就知道大事不好特特去求皇太子璟戬。
此时李仕融一听璟煜的问话慌忙跪在地上，道：“臣罪该万死，但是……”然后用眼角偷偷去看璟戬。
璟戬看着璟煜，笑道：“七弟莫生气，身上的伤不是还没好吗？”
“劳皇兄挂念了。”璟煜微微颔首，算是承情。他心下已然明了，太子从不理军中事务，今天带着这个李长史来必然是求情的。前几个月他就知道了太子府中新受宠的一个姬妾是被贬为军妓的赤沙王妃，想来也和这个李长史有些关系了。
璟煜的心里隐隐的生出了不安，他坐拥重兵，兄弟间的罅隙是不可能没有的，他所能做只是尽量弥补，唯愿能等到天下一统。但是，一边是手足，一边是五百将士的鲜血，又叫他何去何从？
他淡淡道：“太子殿下，不知深夜驾临所谓何事？”不唤大哥，已经是要做公事公办的态度了。
璟戢笑着环顾四周，道：“也没什么，只是想着我的七弟也要成家了，故而来看看新郎官准备的怎样？你这里也太过寒酸，就不怕那坤氏公主嫁过来受委屈？大哥帮你准备了一些，也算帮你装点装点。”说罢一招手便有内侍鱼贯而入抬入各色奇珍，内侍方要依礼单唱名，璟煜铁着脸一挥手止住了。
看着璟煜冷峻清绝的面容，璟戢也就干笑两声作罢，他端起茶杯，浅啜一口，说：“七弟，其实为兄还有一事。”
璟煜心中也是冷笑，终是求情来了，但面上神色依旧是淡然。
“其实，李长史押下战报是为了国家啊。”
璟煜一掀长眉，神色分明是问为什么。
璟戢缓缓道：“明天七弟你就要大婚了。坤氏奉国书来降，又有公主和亲，如果听到了我们大败的消息会怎样呢？”
“昭华帝国的战神手下第一劲旅，竟然在已经亡国的漪澜国的山中被山野村妇打得全军覆没？！坤氏该作何想，已经臣服的各国又作何想？如果再起兵戈，我们还能支撑了十年吗？你不理国事，你怎知道国库空虚，百姓疲敝。现下凤城之中，满目都是老人幼子，哪里还有壮年人啊？”
“这些，父皇不让说与你，就是怕军心不定。”璟戢说完，站起身来，拍拍璟煜的肩膀，道：“皇兄也知道五百将士的生命不能这样轻易抛弃，但是，七弟你得掂量孰轻孰重啊？”
孰轻孰重？
璟煜明白，这些年扩张太快很多地方还不及治理，就又被强征徭役，矛盾时时发生，这偌大的帝国就如同一桶火yao，只需要一根引线，立刻就会把自己和整个帝国炸得粉身碎骨。但是，就这么忍了吗？五百条曾经与他浴血作战的性命阿！
璟戬见璟煜沉了头不说话，过了半响叹口气道：“七弟，父皇的身子是一天不如一天了，让他老人家看一看这盛世升平吧！至于那五百勇士，愚兄从国库中已经给他们每人拨出三百两的抚恤，送至家中？这样安排可好？”
璟戬见璟煜不说话，伸手在他肩头拍了两下，道：七弟，既然你同意了，为兄也不打搅你了，你好好休息吧。”他的前脚刚刚踏出门，璟煜就重重跌坐在椅子上，只听“嚓”的一声硬梨木的椅子扶手生生被他掰了下来——
——他听到了那断裂声，似是比从自己掌心里传来的疼痛更为清晰，他知道至此之后他所有的坚持都断裂了，在乱世中这些年来勉力维持的给部下的那一点点菲薄的体恤和公正，一直小心翼翼维护着的兄弟之间的情谊，早已怀疑却依旧努力说服自己相信的统一就可以换来万千百姓的安宁的心愿，都在这一夜间离去。
战神？褪去铠甲，他是懦弱的，他什么也抓不住，抓不住雍容的裙角，抓不住人世间最想抓住的亲人和朋友，抓不住那一点点他想尽力维护的东西，能抓得住的就是现下手中这硌痛了掌心的半截断木。他一放手，连那半截扶手也滚落下去，落到灯火照不到的角落里。
璟戬走出罡天阁嘴角似是微微笑了笑，走了几步以后压了声音对身边的内侍道：“找几个人，把送信来的那个军士处理了吧？唉，可怜又一条忠魂啊。”
李仕融哈腰笑道：“太子殿下真可当仁心二字啊！”他想想又道：“太子许下七皇子的那每人三百两的抚恤从哪里找啊？这么连年征战的，还有上次您那园子也花了不少……”
璟戬没有理他，自顾自地看看夜空，用极低的声音道了一句话，声音低得连李仕融事后也怀疑太子是不是真的说过这样一句话。
——“璟煜怕是没有机会向你催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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