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梨缇回到安格那村时,已经是黄昏了。准备迎接“地龙祭”的安格那村,家家户户都在门前挂上地龙灯,在窗台上摆满鲜花。大人们忙着用木头搭建祭典用的舞台,小孩子则一边挂彩带一边笑闹,让母亲们不时担心得在旁边唠叨起来。为了在祭典中赢得大家的赞赏,年轻漂亮的少女们在广场上认真练习舞蹈,传来阵阵歌声。快落山的太阳依依不舍的将这个小村染成一片金黄,像世外桃源般。
露梨缇抱着纸包,缓缓走着,她瘦长的身影在这个喜气洋洋的时刻,却显得如此疲惫和落寞。
“哎……”
已经记不得,这是自那件事以来的第多少声叹息了。早已走惯的回家的路,为什么会变得那么漫长?露梨缇看着怀中纸包,忧虑和不安使她的步履变得更加沉重。
“怎么办……”
露梨缇喃喃自语着。
“亚利莎和西蕾……该怎么办呢……”
这样的问题,她早已在心中默问自己千万遍。
“亚利莎……西蕾……”
但经过这么多天,还是连个头绪也没有。
“我该怎么办……”
她抬起头,眉间布满愁云。太阳已经完全落山,只在远山顶部留下几点抹红。月亮在另一侧悄悄爬了上来,那苍白和朦胧的轮廓,一如那个夜晚。
回过神的时候,露梨缇发觉已经站在自己家门口。门上面挂着一个形状怪异的陶土龙灯,窗口放上了用百合,野菊和玫瑰编成,近似圆形的花环。不用说这些是亚利莎和西蕾的作品。
推开门,并不很宽敞,但相当整洁的大厅里一片昏暗,没看到亚利莎和西蕾的影子,这让露梨缇不知不觉生出几分忧郁。她摇摇头,暂时赶走了这些杞人忧天的烦恼:不能让她们两个为我担心,她在心中暗暗嘱咐自己。走上自己房间放好纸包,点亮灯不久,就听到门外有熟悉的说话声。
“呜——,累死人了——”这个带点哭腔的声音是西蕾。
“还好意思说,要是我就把你扔到蚯蚓洞过夜。只不过让你帮大家扫屋顶,沃菲尔真是太善良了!”尖脆的声音,大大的嗓门,除了亚利莎,再也找不到别人了。
“沃菲尔叔叔才不会呢,坏心眼的是亚利莎!卟——”西蕾一定是又在扮鬼脸。
“什么?你这个地龙果小偷,那是祭典备用的!幸好沃菲尔还有一些藏在地下室。”
“反正是备用的,吃几个有什么关系?”
“你那‘几个’也太多了吧!”
哎呀哎呀,看来两人的唇枪舌战一时半会是停不了的了。
“啊……啊……,两位……”男性的声音,憨厚中透着刚强,看来应该是安格那村著名冒险家沃菲尔。他经常只身匹马直闯怪物巢穴,功绩无数,其威名远播到弗西亚国王耳中。皇族们多次想封赏他官位,都被婉言谢绝了。这位让人们肃然起敬的战士,在亚利莎和西蕾面前却束手无策。
“两位小姐……啊!看!房间的灯亮着,露梨缇好象已经回来了!”沃菲尔找到救星般的大声说着。
“啊!真的!”
“露梨缇姐姐!”
西蕾和亚利莎兴奋的叫起来,跑向屋子。看着她们在门前争先恐后,手脚并用抢着开门的样子,沃菲尔不禁佩服起长年照顾她们的露梨缇,这两个小捣蛋鬼比他遇到的怪物要可怕多了。
姐妹三人见面,少不了一番嘘寒问暖。不久,亚利莎和西蕾就姐姐带回来礼物的分配问题,又开始新一轮大战。直到露梨缇做好晚饭,她们肚子开始闹革命的时候,两人才暂时言和。虽然不想被这两姐妹的战火波及,但在露梨缇盛情邀请,和美味饭菜的诱惑下,沃菲尔也留了下来。
“露梨缇的厨艺真的很棒!”席间,沃菲尔发出由衷的赞叹,把叉子伸向那通体金黄的肉丸。
“停止!”
随着这声,一把小叉子从旁边直挥过来,把沃菲尔的叉子拦截在肉丸子前咫尺之处。抬头看,那双目圆瞪,表情严肃的正是西蕾。
“你已经食用了超过限量的肉丸,所以这个是我的!”西蕾很认真的说。
“西蕾!什么时候规定限量了?你偷吃沃菲尔的地龙果,还要抢别人肉丸。”发话的人是亚利莎。
“别的东西都可以让给沃菲尔叔叔吃,就是肉丸不行!”
“好嚣张的地龙果小偷!”
“人家已经擦屋顶赎罪了!”
“好……好……,我不抢你肉丸子……,你们慢慢来……”沃菲尔无奈的苦笑道,打着圆场。跟这三姐妹一起吃饭也不是第一次,抢肉丸子可以说是每次的压轴好戏。认识她们这么久,亚利莎和西蕾像长不大的小孩,十年如一日打闹着,这时露梨缇就会在旁边教训她们……
沃菲尔想着,把目光转向露梨缇。却见露梨缇低头静静吃着盘子里的干面包,根本没有留意到任何人的举动。她眼前的面包连酱也没抹上,最喜欢的花露茶也是原封不动摆在手边。
“露梨缇?”沃菲尔担心的轻轻叫唤她。
可是露梨缇一点反应也没有。
“露梨缇姐姐!”
“姐姐!”
亚利莎和西蕾也注意到了露梨缇的反常,一同叫她。
“啊!啊!”
露梨缇猛的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我,我只是有点累了……,抱歉……我……”众人还没发话,露梨缇神情惊慌,自言自语般解释起来,这反而令沃菲尔等人更加疑惑。
饭局就在一片奇异的氛围中结束了。
几刻前还残留着太阳余温的大地,现在已经完全被夜色所覆盖。黄昏时闹得不可开交的小孩子和练习歌舞的年轻小姐们犹如被黑暗吞噬了一般,全都不见了影。广场上只搭好一半的舞台用雨布随意遮挡了一下,裸露出来的木头架子在夜风中孤独的站立着,让人不禁联想起从坟墓里爬出来的骷髅。大红大绿的彩带和花篮挤满了道路两旁,从矮小的房子里也透出一点点灯光,但是这一切在漆黑的远山和森林包围下,显得如此渺小。村边小河传来潺潺水声,夜鸟在林子里发出幽怨的悲鸣,人们心目中的“理想田园”,安格那村,在黑夜的面前也只是个无力的孩子。
沙,沙——
空荡荡的小路上响起了脚步声,并肩走来的是露梨缇和沃菲尔。
“谢谢你的款待。这几天到鲁美特城,真是辛苦你了。”
“恩。”
“玛尔蕾夫人还好吗?”
“恩。”
“手上东西很重吧,我来帮你拿好吗?”
“恩。”
从出门起,露梨缇就只是面无表情低头走路。沃菲尔不停找话说,她不停“恩,恩”应答,却没有把手上东西交给沃菲尔的意思,很明显根本是心不在焉。沃菲尔无奈的叹了口气。他很清楚,三姐妹中露梨缇是最文静也是最坚强的。多年来,不管遇到什么挫折和变故,她都能用温柔的笑容面对所有人,即使那笑容只是勉强装出来的。所以在她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刚才从家里出来时,亚利莎千叮咛万嘱咐,西蕾威胁他要是姐姐回来时还是满面愁容的话,就把其他地龙果全部吃光。想到这里,沃菲尔决定再努力看看。
“恩……,恩……,最近,鲁美特附近的魔兽好象增加不少,你没有遇到危险吧。”话刚出口,沃菲尔就在心中暗骂自己苯。对心事重重的露梨缇说这些,只会增加她的烦恼。但是想来想去自己也只清楚这些事情,难怪都32岁了还是孤身一人。
意外的是露梨缇终于把头转向他。
“魔……兽……”
露梨缇重复着这个字眼,目光中写满不安。
“啊!你是被魔兽袭击过吗?有没有受伤?!”职业的敏感使得沃菲尔不由焦躁起来。
露梨缇沉默了一会,轻轻摇头。
“…………没有…………”
“是……是吗?”直觉她是在说谎,但沃菲尔还是压制住了要刨根问底的冲动。
“恩……恩……那个……”就算不能问清楚,起码也要完成西蕾和亚利莎下达的“任务”,让她笑一笑吧。可沃菲尔本来就不太会哄人的脑袋现在是一片空白。
“啊,恩……其实呢,魔兽也不是那么令人讨厌的。”考虑了半天还是魔兽,他觉得自己没救了。
“咦……咦?”身边少女露出了非常惊讶的表情。
“因为魔兽也是有感情的哦!即使他们外表很怪异丑陋,内心却和小猫小狗一样没什么区别。”
“有很多魔兽在和人们共同生活中成为人类的朋友,就像龙松鼠其实也是其中一种。”
“说到底人类所恐惧的不是魔兽本身,而是它们肉体中所蕴涵的强大力量。”
“我冒险的时候还去过拥有自己的文字,能和人类对话的魔兽村落……”
本来以为是很无聊的话题,但露梨缇望着他,对这些很感兴趣的样子。倒是沃菲尔说到这里,脸色忽然变得阴沉起来,不过很快又回复了憨厚的笑脸。
“啊哈哈!我脑袋里也只装了这些东西。让小姐见笑罗!”沃菲尔不好意思的摸着头大笑起来。
露梨缇微笑,摇摇头。
“不会。”
她笑容里虽然还带着几分勉强,但目光中的阴云被驱散不少,闪出了原本清澄的光彩。
气氛总算变得正常点了。两人还想再说些什么时,一座两层高的灰土房出现在眼前,上面用鲜花和彩带精心装饰着。庄重的设计,厚实的墙体和挂在门上大得吓人的龙骨告诉来者它并非一般建筑。这正是有几百年历史,安格那村每一代长老的住所。
露梨缇拉了一下门铃,里面传来侍女的声音。
“是谁啊?”
“我是露梨缇,给长老送来从鲁美特带回的货物。”
“好的,请稍等。”
听到门那边传来的脚步声,沃菲尔转向她:“你有很多事要报告长老吧,我就在这里告辞了。”
“恩,好的,谢谢你。”
跟长老的对话比想象中要简短得多。露梨缇从里面出来时,在村头哨岗站着的,还是排下午班的几位自卫队员。哨岗旁,两排篝火熊熊燃烧着,却不能给她带来任何的安全感。地面附近的空气清冷异常,太阳一整天赋予的热量似乎已经被吸个精光。露梨缇努力让自己不去注意树林那头,像游魂般的夜雾;不去听屋顶上猫头鹰的哀号;不去看天空中,与那个人发色一样的月亮。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如影随形的黑暗冷笑着提醒她,那天晚上的事情并不是做梦。
“我该怎么办……”
“怎么……对西蕾和亚利莎说……这件事……”
“怎样……对她们说……”
“……我就要死了……”
那个恐怖的字眼从嘴里说出来,露梨缇胸口猛然被揪了一下。
但这是事实,没有办法逃避的现实。
再怎么想也是于事无补。她拍拍脸颊,告诉自己,在剩下不多的时光里,一定要笑着去面对亚利莎和西蕾。
走不远,两个可爱的妹妹所在的屋子近在眼前,但是敞开的窗户里没有一丝灯光。不安感一下涌上心头。她加快脚步跑过去,祈祷着不要出现那最坏的情形。
大门虚掩着。出门时还挂着,西蕾的杰作“龙灯”已经不见了影子,亚利莎的“花环”则零碎的散落在园子地面上。露梨缇猛冲入大厅,只见里面漆黑一片,还没有收拾的盘子横七竖八在桌上摆着。“也许她们只是在别的地方”,怀着这侥幸的念头,露梨缇跑上楼,点亮了所有房间的灯。
哪里都没有亚利莎和西蕾的影子。
“不……不在……”
她全身瘫软,跪倒在地下室的地面上,膝上传来一阵冰凉。
这是最后一个房间了,她们都不在。
“不……不会!一定……她们两人不会有事的……”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露梨缇强忍着站起来,决定到附近的森林和小河去寻找。但夜行灯不知被放到哪个角落去了,她只能打着没有防风罩的备用灯走出门。
到处都是黑暗,泥地上的脚印完全看不清楚。通向亚利莎她们经常游玩,河边和树林的小路被浓重的夜色所包围,隐约传来野兽步声。风在林子里这唯一的小道中,得意的奔跑着,拨弄着露梨缇手中本来就不太明亮的火光。她很清楚,一旦灯被吹熄,不但不能找到亚利莎和西蕾,连自己也有迷路的危险。幸运的是,由于地龙祭即将到来,村子自卫队已经把附近的大型魔兽都清除掉,并加固了周围结界。亚利莎是村子里最好的骑射手,西蕾则有着优秀的魔法天赋,如果是平日,她们在附近露宿也并不是什么值得紧张的大事。
但是,现在,现在不同!
如果是那个人的话,这点小小的结界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如果是他的话,即使整个村子的战士联合起来都不会是他的对手!因为他是…………
可是,那罪过就让我一个人来承担吧!亚利莎和西蕾是无辜的!
那个罪孽,就让它以我的死亡为终结吧!
放过亚利莎和西蕾吧!
想着想着,泪水模糊了露梨缇双眼,阴暗的视野中,摇曳的灯光如同怪笑的幽灵一般。不知经过了多少时间,她不顾疲劳一直奔跑。跨过一棵小树时,脚下忽然传来一阵冰冷的刺痛,露梨缇只觉得身体一下子歪斜起来,重重的摔到了地面上。那寄托着她仅有希望的备用灯从手中脱出,在泥地上滚了几滚,当它停住时,已经完全熄灭了。
在这片永无尽头的黑暗的包围下,露梨缇泪水夺眶而出。
“亚利莎————!!西蕾————!!”
露梨缇绝望的叫喊着妹妹们的名字。林中栖鸟被这悲怅的叫声惊醒,簌簌飞向深红的夜空。
就在这时,前面林子响起了“刷刷”脚步声。
然后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两点晃动的灯火,那是夜行灯的火光。
“露梨缇姐姐!”
“姐姐!”
熟悉的声音传入露梨缇耳中,但对这时的她来说却显得如此虚幻。
“姐姐!”
“露梨缇姐姐!”
在昏黄的灯火下,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快速向她这里移动过来。当两只温暖的手扶在肩膀上时,露梨缇才确信这不是过度疲劳产生的幻觉。
“……呜……呜……”
“太好了……太好了……”
极度的绝望和奇迹般的惊喜在胸中交织着,露梨缇已经没有办法思考了。她只是紧紧拥抱着那两具散发出温香的身躯,任泪水从脸上放纵的淌落下来。
洁白的夜牵牛在路边盛开着,表明夜已很深。露梨缇终于停止了哭泣,姐妹三人手牵手走上回家的路。
“姐姐,抱歉。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担心,是我不对。”亚利莎手提夜行灯走在右边。
“西蕾也有不对,西蕾会反省的。”左边西蕾怯怯的低着脑袋。
“不是,是我太神经质,抱歉了。”露梨缇轻轻摇着头,露出淡淡的笑容。
“露梨缇姐姐才没有错!!错的是——”
亚利莎和西蕾异口同声大叫起来,相互对看一眼,然后同时发出“哼”一声把头别了过去。
“都是亚利莎要追什么破坏犯,那么难看的花环弄散了还好。卟——”西蕾用招牌鬼脸表示着她的不满。
“什么啊!本来我很快就能逮到那家伙的!都是你硬要带上这个观赏实用两不能的烂龙灯,找个碗装上根蜡烛还好过这玩意!”亚利莎不服气的回敬道。
“西蕾就是拿着它也可以打败大野狼,才不像你还要拼命找石头。”
“什么打败,你只是飘到树上‘趁狼之危’而已。”
两人的即兴辩论会又开始了。露梨缇在旁边,用一贯温柔的笑脸注视着她们。虽然自己一直放不开,但两人其实已经到了可以相互扶持生活下去的年龄。她不禁为刚才的小题大做,以及这几天来无谓的烦恼惭愧起来。
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安心用生命为百年来的恩怨划上句点了。
露梨缇释然的微笑着,抬起头。
但她的目光在半途中凝滞了。
只见在不远处的树下,出现了一个男子的身影。他斜依在树干上,银色短发在月下泛出清冷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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