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嵺之战后，刘裕一直对苦战的景象难以忘怀。
——乐土。
这虽然是五斗米道教徒的迷信说法，但又何尝不是民众发自内心的呼唤？
这样的一个梦想，能让从未经受过训练、武装恶劣的乌合之众一跃成为所向无敌的精兵。这是刘裕以前从未想到过的。
“真正的时代潮流，不是强大的军队，不是巨亿的财富，也不是勾心斗角的谋略，而是庶民百姓的心声。”
这是他重新得到的经验总结。有了此一认识，他也不再感到迷惘困惑了。
如果统治者误以为民众是可以随便欺侮压迫的，必定有一天会品尝到愤怒的烈火和十倍百倍的苦痛。现在看来，自以为聪明的司马郎君和张法顺，是多么的愚蠢荒唐啊！
“要医治这个时代，必须时时刻刻不忘倾听百姓的呼声。至于那些自命风雅的门阀士人和只会榨取钱财的豪强富户，让他们全都滚到一边去！”
刘裕这样想着。同时，他也对利用民众的力量来实现个人野心的孙恩之流感到更加的憎恨。
——他用宗教手段给民心的潮流改了河道，使得天下更加混乱黑暗。在“追寻乐土”的名义下，却把富庶繁华的三吴变成了战火连绵的人间地狱，数以万计的无辜百姓成为野心家的牺牲品。他不是修道者，而是嗜血贪婪的恶魔！就算他能打倒司马王朝，也决不会有所谓的“乐土”出现，而会使世道更加昏暗。
总之，当务之急是先消灭孙恩，使东土恢复和平，然后才谈的上对未来的展望。
就在戎马倥偬之间，不知不觉已经迎来了隆安四年的新年。与此同时，从山阴也传来了高素大破孙恩麾下丘汪、陆环、沈穆夫几支大军的消息；而惊慌失措的孙恩则裹挟着二十余万三吴百姓向海边逃窜。
“这真是三喜临门哪！”
在军中简易的正旦庆祝中，牢之举着酒杯，满面笑容地对大家说。
对于牢之来说，自从前年十月反叛王恭以来一直阴沉低落的运势也有所上升。建下了平定孙恩之乱的大功，在新的一年里他也可以再度扬眉吐气，昂首挺胸做人了。
不过，这场战争还没有彻底告终。在擒获孙恩，将其献俘京师之前，就不能说已经得到了完全的胜利。因此，在庆祝大会之后，牢之立即派出刘袭、刘季武两军先行出发，追赶孙恩。次日，第二阵的竺谦之、竺朗之军、第三阵的诸葛求军陆续出发。到第三天，牢之亲率殿后部队东进，敬宣、刘裕的人马也追随其后。
当他们经过附近的庄园和村落时，只看见一片废墟和焦土，有的房屋仍在燃烧，昔日鸡犬相闻的热闹景象已一去不复返。几乎所有的男丁和妇女都已被掳走，只有零星的几个老人孩子如鬼影般在断壁残垣间出没。
“带着这么多的百姓和财物，妖贼的行军必定十分缓慢，说不定现在已经被前军追赶上了。”
牢之对敬宣和刘裕说。他的估计并没有错，就在正月初四这天，刘袭兄弟的军队在浃口附近追上了孙恩的庞大后队。
“如何是好！”
孙恩不由大为慌乱。就在此时，他的妹夫卢循对他做出了以下的进言：
“在路边抛弃一部分女子和金帛，既可以让官军争夺而延缓追击速度，也可以减轻我军的负担，早日入海。”
这位卢循，正是汉末儒将卢植的后裔。他的高祖是八王之乱中成都王司马颖的军师卢志，曾祖是西晋末年刘琨的谋主卢谌，可谓是谋臣武将的世家出身。今年他还不满三十岁，长得眉清目秀，擅长书法和弈棋。在他少年时，有一位名叫惠远的和尚看了他的相貌，叹息着说：“君虽有优雅的气质，但却又有不轨之心。如之奈何！”后来卢循果然成为了和刘裕缠斗十余年之久的宿敌。
虽然万分不舍，孙恩最终还是不得不采纳了卢循的建议，沿路抛弃财物、辎重和妇女，鞭笞民众快速行军。
在临行前的搜刮中，孙恩掳掠走了三吴上百年来数十万人积累的财富，虽然如今抛弃的只有两三成而已，但也已经十分可观，足以令官军从士兵到军官都大发一笔横财。
就这样，北府的先锋部队开始失去控制的争夺战利品，完全抛开了追击敌人的任务。当第二阵、第三阵军队先后赶来时，也同样吞下了卢循的香饵，甚至和头阵的将士因为分赃不均而几次发生冲突。
刘裕随着牢之的殿军来到浃口，是在正月初六的傍晚，看到这一幅景象，他不由大惊失色。
在暗淡的天色下，空气中浮动着堕落和荒淫的气氛，士兵们披着抢来的帛绢和丝绸，怀里揣着金银珠玉，半疯狂地在平原上游荡着。粗野的狂笑声和女人的尖叫声响彻了四野。在路边，一些成色不好的铜钱和粘上泥污的布帛散乱的被弃放着，大米、猪肉被扔的到处都是，没有任何人来收拾处理。
“不许参与掠夺！”
刘裕在自己军中下达严令。随后立刻策马飞奔牢之的帅帐，向他请求禁止全军的荒唐行径，火速追赶孙恩，以防其逃窜入海。
“没有用的。”
牢之略带无奈地说着：“现在将士骄惰，就算强迫他们前去追敌，也发挥不了战斗力。看来这次真是天意如此，就让孙恩小贼逃走也罢，谅他今后也无能为力了。”
“可是……现在人心颓靡，军纪败坏，也必须早日予以收敛整顿才行啊！”
“你难道不觉得这也是一种休息和酬劳吗？”
牢之微微一笑。
“从十一月底到现在都在行军打仗，就连元旦也没能让大家松一口气。现在就当是给将士们补上的一段休假好了！”
牢之认为，既然在这一次东征中付出了这样大的伤亡，又立下平定东土的大功，自然应该让大家得到应有的报酬，否则也无法保持军队的高昂士气了。
“……休假？”
刘裕黯然低下了头，嘴角边泛起一丝苦涩的表情。不久之后，他不得不告辞离去。
当他走到驻营地外时，十几个士兵嘻嘻哈哈地走了过来，视若无睹的和他擦肩而过，有几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女人被他们扛在肩上，声音已经嘶哑了，只能发出类似于呜咽的低沉悲号和呻吟。
“今年正月真是太过瘾了！”
“唉，可惜我没能多捞点油水。”
“老兄不是一个人搬了半车厢的财帛吗？还在这儿哭穷？”
“走手进，右手出，今天下午就全输光啦！”
“哈哈哈哈……”
放荡的笑声隐隐约约从后面传来，刘裕垂着双肩，用力攥紧了拳头，心中像刀割般疼痛。
——所谓的官军，和贼党又有什么区别！
他的胸中有一种形容不出的压抑感，仿佛有冲天的怒火，却又不知道向谁发泄，只能仰头望着黑沉沉的夜空，发出一阵阵像负伤的野兽般的悲啸。
他不知道是在恨这些士兵，还是在憎恨孙恩一党，或者他恨的是整个世间和对乱世无能为力的自己吧！
他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在广阔的大地上，暴行还在继续着，官兵们把未曾被长生人毁掉的房屋拆下来生火，围着篝火赌博*。一些意犹未尽的士兵开始成群结队地向附近还有人居住的村落进发，在那里寻找更多的乐趣。
“无论如何，这样的世道一定要改变，决不能让今夜的悲剧重演！”
刘裕的表情在夜色中模糊难辨，他喃喃自语的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挺起胸膛，昂首阔步行进在黑暗的天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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