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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有一种孤独，是独特的，是觉得自己的思想是别人无法企及的，所以，通往理解的大门已彻底关闭。
方小雅越来越为林静的事情感到伤脑筋了，从林静执意地要离开她的家乡开始。林静住在了林风的出租屋，这是一个条件，是为了可以照顾林静而提出的。林静没有反对。林风就去把那公寓搬出了林静的物品。这些时间里，方小雅看到林静的郁郁寡欢和孤独，很是深深地担忧。
这天，方小雅去看林静。林静坐在床头，她盘了头发，后面是一个扇子形状的发髻，这发饰好像与她年轻的脸不相符。见面时，她在微笑，那精致的嘴唇，在房间淡薄的光亮下，更像一颗玉雕，清晰的纹理还在闪光。没有了暧昧灯光给予的暧昧颜色，她依然是一个荡漾青春韶华的女孩。微笑过后，又是一阵子落寞了，她忧郁地说，“小雅姐，你帮我好不好？程明宇不来见我，他还说我是一个骗子，一个大骗子。”
方小雅似乎听到了哪里在发出分崩离析时破碎的声音，如那天在程明宇的车里听到的破碎声音一模一样。这是怎么了？是林静的心在破碎了是吗？她说，“离别的种子已经种下了，已经宣告结束了。你就不要再想着去重来一次告别。一个人有时候就是会变的，会把感情无缘无故地抛弃的，也许是因为厌倦了，也许是因为不需要了。谁也不知道会怎么变，什么时候变。男人会变，女人也会变，男女之间要么是爱慕，要么就是抛弃，就是这两样结果。你为什么就不变呢？一成不变的人，那要么是忠贞圣贤，要么就是呆头呆脑，我只能这样理解了。”
“我明白的，什么都是会变的。”
“历史里好多的成语故事，你为什么不想想呢，那个守株待兔的傻瓜，那个掩耳盗铃的莽夫，那个刻舟求剑的呆子，还有邯郸学步的蠢材。世界之大，什么稀奇古怪的人都有，为什么你不去寻找一点点反面教材当作是一个警示呢？”
“我不是在想这个。小雅姐，你不知道的——”
“那是什么啊？”
“罪孽，你知道吗？罪孽”
“罪孽？哪有这么严重的事情。”
“是，罪孽——”林静重复地说着，“我知道的教义里，有一个是叫罪孽。”
“你是说男女之事？那只不过是一个教理，很多人都违反了那个，你不要太当真了。因为有时候是没办法的——”方小雅知道林静说的罪孽是指什么，流落到风尘的事情。现在这个东西又来折磨着她的灵魂了。
“还有一个的，是扼杀了一个——也是我的罪孽。我遭受了这么多，什么都——“林静没有说下去了。
“你每天压抑，就是在想这个事情吗？你很孤独了，林静，你无法让人理解你，你也不打开自己的心。”
“我在想这罪孽，在今生，在来世，都不会得到赦免。”林静忧苦地说着。那苍白的脸上，两只眼睛镶嵌着，眼眸似乎是凝固了，和混凝土似的，灰色的，即将凝固成块了，再也不会滴溜溜地转动了。
“你就是一个祥林嫂。她都还知道要怎样去解脱，还会去庙里赎捐。你不要想这些糊弄人的事情了，哪里有什么赦免不赦免的事情。只是你自己相信了这个而已。”
林静好像是没有理睬方小雅说的话，好像是还在郑重其事地想着她虚构的东西。很多的事情在揭露了真迹以后，那事情往往也就不足为道了，是肤浅的，是渺小的。可是林静现在还不知道这个。也只有她一个人是不知道似的。
“每次和你谈话，都像是谈论军机大事一样。我们哪有那么多大事情要说呢？现在是四海升平，没有妖魔鬼怪，也没有你说的要谁来赦免你。你就是你自己的神。”方小雅真想把林静那不开窍的脑门子当成是木鱼一样敲打几下才好。“努力工作，努力挣钱，努力享受生活。还有努力忘掉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你也希望我会好起来，我也希望我会好起来。可是还有很多事情没有了，还在折磨我。”林静那眼珠在转动了。有点像是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在起步的时候，驾车的人离合松得太快，那车子一抖一抖地行进着。
“那程明宇又能够帮你什么？可以帮你好起来吗？我实在是想不明白你要见他干什么。”
“我想解释给他听，我不想再遭受到罪孽的折磨了。”
“我的天啦，你还是想见他吗？他来了只会给你更多的麻烦，他就是一个刺猬，可以再次刺伤你。你还想再让过去重演一次吗？我在想，这是不是火上浇油的事情。”
“我只想见一次，说完了我该说的话就好了。小雅姐，你就别问了好不好？”
“电话不也可以说吗？为什么一定要见呢。”
“那不是一回事。”林静这会儿突然地反应灵敏了，头脑又可以活灵活现地转动了。这情形就像是一只惊醒的梅花鹿了，在矫健地奔跑了，在矫健地左顾右盼了，先前这梅花鹿还在树丛里，昏昏沉沉地睡着。是危机到了眼前，一头猎豹，一只狼，临近了并且将要发起攻击了。突然有了清醒的认识，有了敏捷的思维。多幽默的一个讽刺。方小雅想笑了，那程明宇对于林静而言，就是这样的一个形象，可以唤起她的精神，可以唤起她的欲望似的。
“为什么不是一回事？”
“我想当面说。你就帮帮我吧，小雅姐，只有你才可以帮我。我知道的，你说的话才可以有用。”
方小雅不理解也很为难地说着，“为什么一提到他，你就活了过来，还是活力四射了。你还没有死心是吗？有的感情只需要浅尝辄止，可是你总是有你的理由。好像那感情对你就是干柴烈火。我要怎么帮你啊？如果你见了，就会死心了吗？如果他再来欺骗你，你还会和他走是吗？告诉我，你真正的想法好吗？”
“我不会跟他走的，也不会再说我爱他。”
林静正襟危坐着，说完了话，似乎又清浅地笑了一下，方小雅仔细地看着她的脸，那脸还有一丝没有散去的笑意，她还以为是看错了似的。“好，我试试看，万一他不答应，你怎么办呢？”
“那也无所谓了。反正你要帮帮我，我现在的生命好像是被什么给强迫着往前走，小雅姐，你体会不到的，我感到了一种恐惧，这个恐惧是来自我那干瘪和匮乏的人生。来自我对现在生活的厌倦。这对我就是一个鞭子，在鞭挞我的身体，在鞭挞我的灵魂，因为我做错了事情，自己也在谴责自己，别人也在谴责我。如果我不说出我要说的话，那恐惧还会要吞噬我的。所以才想见到他，给我的生命在增加一点幻想，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林静好像是越来越激动了，不知道是从哪里涌出了一点点生命热忱，让她那似乎被掏空的心和被榨干的身体里唯一还残余的一点力量还在支撑着生命的滑翔。
林静在说这些拗口的话语，是因为那心里起伏着的动荡因而在幻想与神对话的台词吗，或是因为幻想而借她自己的口说出某一个人要说的台词呢——一切都如迷雾了，让人费解了。这会儿，她是清醒的没有语无伦次啊，好像是那心里的火苗在蠢蠢欲动了。真的是不理解了，方小雅望着她，多希望她此刻可以睡去，像那睡美人一样，不带一丝往昔的痕迹，可以紧闭这嘴唇，可以紧闭着眼睛，很安详，没有纠缠不清的悲伤和怨叹。方小雅好想重复说那天从医院回来时对着她那沉睡的脸说过的话：好好睡吧，人在醒着的时候，就不会那样安然了。好好睡吧，睡着了，任何不相干的事情都不会影响你的情绪了，你是小家碧玉也好，大家闺秀也好，风尘女子也好。好好睡吧，在那梦里，你就可以忘了你自己。
林静依然睁着眼睛，有一种切切的隐情和怯怯的殷勤。突然，方小雅看到了一种悲戚的美，那美仿佛就是沉溺在悲伤的乐趣中，剔除了神魂颠倒的一面，剔除了疯疯癫癫的一面。静谧的身躯，眼神也像是浸润在遥远的海洋里，没有盈盈热泪。她的神色在失望与希望之间平衡了，似乎可以用恬静来赞美一样，从前楚楚动人的脸现在是郁郁动人了。方小雅说着，“我会想办法帮你的。”
林静没有回话了。
“我想起了那个会跳舞的女孩，曾经是那么地热爱生活，也知道要怎样面对不怎么美好的生活，可是现在她是怎么了？是遗忘了她自己的生命了吗？”方小雅说着，“事到如今，也不再追问什么了。我想办法帮帮你吧——”
方小雅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想要去完成她的这个愿望，也许就是被她的这种郁郁动人给感动了。也或许是出自自己的怜悯。不管是什么，结果都是一样的。她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心思已经和她融为一体了，彼此间息息相通，在体会着她的悲戚，在体会着她的愿望，在体会着她的安静。合二为一，在这个情况里，已然可以这么说了，因为这就是顾影自怜的感觉。她转身慢慢走出了她的房间，想着要如何说服程明宇来看她。
方小雅走出了出租屋，走到了街道，才稍微松懈了一口气。林静要求见程明宇，这样的事情如果再用牵强附会的什么道德去衡量那就未免太死板而生硬，她仅仅是在虔信于她的感情——带着圣洁的心，飘摇到满是岩石的地方，那儿，有流淌着古老歌谣里的河流。方小雅也不愿意再去说什么了，也不想去嘲笑了。贞洁女神阿丝特立亚因为厌恶世人的坏而飞身化作处女星座。林静却像是那矗立于海边的望着无尽黑暗的望夫女子。
方小雅坐在了超市门口，想着要怎么样来说服程明宇。林静的感情对于程明宇来说，就是一块口香糖，初尝是甜蜜可口，过后就是渣滓。一定要口吐莲花才可以凑效，她想，如不然只会是适得其反而引起程明宇的反感和讨厌。翻看了手机，找那个几乎想要遗忘的手机号。现在又要当一回斗士了，为了林静那心里所谓崇高的信念而战。确实是一件荒唐的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她只能够默默抱怨还能怎么样呢。的话通了，她惴惴不安地说，“喂，现在在忙吗？”
“是小雅，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就不忙。”
程明宇的声音还是那样温和，尽管那语气里全是虚情假意，方小雅也不能流露出半点儿嫌弃和讨厌的情绪。“程哥，你总是会说讨女孩子欢心的话。”
“我的眼睛里只有你，你还不知道吗，任何时候，我对你都是真心真意的。”
“我在你眼里从来都没有最珍贵过呀。”方小雅忍耐着，事过境迁了，现在还要耐着性子去说些什么打情骂俏的话，真的是多让人难以启齿的话啊，自己都觉得腻了。“还有几天就是七夕情人节了，有哪个美女在陪你一起过呢。”
“没有，没有人陪我过，我发誓。”
“呵呵，你发誓起来从来都是不打草稿，而且还是出口成章，别以为我不知道。小心雷劈，我都想借你一根避雷针给你用。程哥，是真的没有人陪你过情人节？”
“真的没有，从和林静分开后，我一直是孤家寡人。有时候，我多希望你可以回到我身边，小雅，你还在生我气是吗？”
“没有生气。虽然，我们没有在一起，可我们还是朋友呀。”方小雅如鲠在喉地说着，不对，是一把胡椒面在咽喉，呛得人只想眼泪哗哗地流。善意的谎言，有时候也是太难说出口。“我想问你，你跟我那个傻妹妹还有联系吗？”
“傻妹妹？你是说林静吧，没有联系了，她太不通情理了，和你比，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躲都来不及，哪里还敢去遭那个折磨。小雅，你怎么提起她了？”
“是这样的，她打电话和我说，情人节的时候出去玩玩，我说我们两个女孩子出去有什么好玩的，她呢，说想出去散散心。我就问她，喜欢你的男人有那么多，你干嘛不找一个陪你呢？她却说，我现在还不想喜欢任何人。”方小雅有意卖弄一下关子，接着说，“你说她傻不傻，你人都不在了，还对你是痴心一片。你是怎么哄得她呀，还在思念你给她的感情，还在对你念念不忘。”
“喔——，是这样。”程明宇停了一会，说，“都是她，不知道安分守己。本来都不会闹得像仇人一样的，都是她太不懂事了，我有什么办法，只能躲开算了。”
“哈哈，你还这么怕女人啊！”
“不是怕，是很怕。你说，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就是情人，干嘛要去想这个想那个呢，这不是在互相为难嘛。”
“原来你是担心这个啊，现在，我的那个傻妹妹已经想通了，心情也好很多了。她说给你带来了那么多的麻烦，也是伤害了自己的身体，真的是当初太幼稚，太不应该了。以后再也不会做这样愚蠢的事情了。叫我有机会了代表她给你说声抱歉。”
“真的吗？真的是这样说的吗？”程明宇疑惑地说着，“那她给我发信息的时候怎么不自己说呢？”
“太难为情了嘛，我的傻妹妹，就是对待感情太认真了一点，其实她的面子观念还是很强的。她还说，因为这个事情，把我还有你闹得这么生分，实在是过意不去。是不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我呢，也就原谅她了，不想去计较了。很多误会都是要当面说的，可是她呀又怕面对你，这是我猜的，要不然她干嘛故意找借口说是叫我陪她过情人节。现在，你猜猜这是什么意思。”
“原来是这样。我想想看，要是她和我见面了又闹出什么不愉快，那该怎么收场呢。”
“你想什么啦，我的傻妹妹，可也算是一个风华美女吧，能够惦记你，那还不是你的福气呀。有时间了，我们一起见见吧，从上次分开，都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毕竟缘分不在了人情还在呀。”
“好，明天我抽时间来找你们，当面说说话，也可以解开那么多的误会。”
“好，程哥，等你电话吧。”
方小雅挂了电话，一阵痉挛，说这些虚假的话就是为了消除程明宇的顾虑而来见林静，也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真是可恨可悲的事情啦，天意总是难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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