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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
小雨润如酥。
紫檀木雕花的窗格外,雨水沿着屋脊滑落如珠帘。
“财神”沈老爷一早起来就沐浴焚香,早膳过后就到了书房。
沈府的下人中规中矩地去厢房请易随欢过来,然后就安静退下。
易随欢发现沈老爷的脸色很严肃,每一条皱纹都透出一种精打细算的谨慎,再不是平常面对晚辈的祥和笑脸。
或许这才是沈老爷作为生意人的真实脸色。
易随欢只有很恭敬地等沈老爷开口。
沈老爷拿起书桌上的一只八角形的桐木锦盒,锦盒边缘嵌着里外三层银丝,顶部是一只精致的玉石龙凤浮雕。
沈老爷将盒子交到易随欢手里,道:“里面装的是小女的生辰八字。”
易随欢道:“晚辈不明白沈老爷的意思。”
“你应该明白。一名将近迟暮的父亲,只想给自己的女儿找一门好的亲事。然后在余生中能抱得外孙,安享天伦。现在父亲和女儿都觉得你已经足够好了。”
“晚辈不敢。”
“你现在面对的并不是洛阳的首富财神,只是一位真诚的父亲,所以你不必不敢。”
“我……”显然易随欢完全没有心理准备,面对沈老爷的忽然之举,他心里的仓促惶恐要远大于惊喜。
“老夫并没有任何试探你的意思。现在我准备将我的女儿托付给你,你愿不愿意?”
“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竟然不知道!”沈老爷看得出易随欢并不是因为脸皮薄而推诿,所以沈老爷的肝火已经上升到了喉咙。
易随欢由最初的惊愕里恢复,刹那间已将很多事情想清楚,道:“我只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远远不是时候。”
“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一个男子汉总有着自己的梦想,而我的梦想绝不是以后当一个守着金山银山的富家翁。我必须要扬名江湖之后再娶妻生子,这样才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先父!”
“扬名江湖,呵呵……听起来是很有雄心壮志,但你有没有听说过‘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没有听说过‘一入江湖深似海,从此是安宁路人’?人在江湖中,随时都可能死的。”
“我都听说过。可是我本就来自江湖,已随时准备好死在江湖的波澜中。”
“你的意思是,如果一定要你从我的女儿与江湖之中选一个,你会选择江湖是不是?”
“是的!”
“那么你现在就可以给我滚出去了!我不止要你滚出我的书房,我还要你在三天之内滚出沈府,滚出洛阳!”沈老爷一把夺过易随欢手里的装有沈小姐生辰八字的锦盒,重重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在沈老爷的记忆里,这辈子从没有谁敢如此直接的违抗自己!
他一股怒气冲上头顶,登时有些老眼昏花脚底发软,颤巍巍退了两步靠在美人榻上,抚着起伏不定的胸口大口喘息。
除了无穷的财富之外,生意中殚精竭虑处处算计的沈老爷也只是一名老人而已。
而且是比一般人老得更加快一些的老人。
易随欢礼节周到一揖到底。
他没有滚出去,只不过走了出去,脸上的表情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只知道这个多雨的时节正适合离别。
☆☆☆
龙门亭外,湖水无边,锦鲤时跃。
每到求欢时节,雌雄锦鲤追逐嬉戏,经常跃出水面,跳过龙门亭,是为“鲤鱼跳龙门”。
龙门亭中,沈夜飞仗剑而舞。亭子里的一侧石桌准备了一具焦尾古琴。
沈小姐本来只喜欢仗剑练武,而不喜欢舞剑的。
她得知易随欢学过抚琴后,就开始学习舞剑,请的师傅是洛阳最红火的舞娘,而她本身细腰如柳身体柔软,由名师教习后,舞动起来就像是花丛里的蝴蝶。
她先舞一会儿只为练习一下,待会儿易随欢来了,便由他抚琴,她舞剑,平添几分情趣。
亭外的小雨也恰到好处地点缀出舞者的曼妙朦胧。
易随欢来了,他刚被沈老爷从书房轰出来。
他站在远处就开始拍手称赞:“小夜这么一舞,湖中的鱼儿都自惭形秽沉了下去,天上的大雁也会惊为天人而从空中掉下来。”
沉鱼,落雁。
沈夜飞笑容嫣然,她发现易随欢没有撑伞,招手道:“你快进来,外面在下雨。”
易随欢到了亭里。他本来琢磨着一见面就向小夜告别,现在却有些舍不得,目不转睛瞧着小夜。
小夜娇嗔道:“看什么看,有什么看不够的!”
易随欢闭上眼。
他强迫自己忘记眼前的温柔,去回想父亲的死、母亲的离开、自己身为少主的多年的耻辱,这一切正是他迈向江湖的不竭动力。
而近在咫尺的温柔乡,原只是英雄冢。
小夜发现他的拳头不自觉捏紧,柔声问道:“你怎么啦?”
“我在想我不堪回首的过去。”
“既然不堪回首、不开心,就不要想啦。”
“现在我只要想你就够了。”易随欢又变成了那个讨人喜欢而不怎么正经的易随欢。
正当两人打情骂俏,亭外不合时宜地来了一个人。
来的是沈府大管家王道林。
王管家右手撑着油纸伞,左手提着香炉与姜茶茶壶,背后还插着一柄未撑开的油纸伞。
“易大侠刚从老爷那里过来,没有撑伞。老爷让我追来给易大侠送伞和姜茶,以免受冻着了凉。”
香炉中的檀香提神醒脑。
姜茶甜美暖和。
送来的伞也是一柄上好的丝绸伞。
完成老爷交待的事情后,王管家便很知趣地退了出去。
“有一种鱼儿在狭小的池塘里养不活,这种鱼只有在宽广的江湖里才能存活。我就是一条这样的鱼,你明白我的意思么?”易随欢试图用一种委婉的方式提出告辞。
“不明白。”聪明的小夜其实已经全明白,只不过在装糊涂。她当然不希望易随欢离开。
“我要走,我自江湖中来,我要往江湖中去!”
“你一定要去,我就跟你一起去!”
或许是方才喝下的姜茶太热,易随欢额上鬓角的汗水一粒粒浸出,他忽然感觉到说话也变得很吃力:“不可以,你不知道我面临的究竟是怎样残酷的江湖仇杀……”
他忽然站不稳,往后退,撞翻了石桌上的古琴,打翻了香炉。
一口逆血涌上,易随欢嘴里一甜,吐出一口血来。
“你怎么啦?”小夜吓得手忙脚乱。
“茶……”
“什么茶?姜茶有毒?”
“不是茶,是香炉,君子香的毒!”一个声音突兀地自亭外传来。
易随欢和沈夜飞都没注意到那个已经离开的王管家何时又去而复返了。
“王伯伯,你为什么要下毒?”沈小姐一向都对王管家很尊敬,有些不敢相信他会下毒,“君子香一直在亭里,为什么我没有中毒?”
易随欢捂住嘴角,血液自指缝间流出,他小心翼翼踩灭了打翻在地仍然冒出袅袅烟气的君子香。
王管家袖手而道:“君子香是南疆的奇毒,只有男子吸入才会中毒。易大侠,或者我该叫你‘少主’,你踩灭了香也不管用,君子香的效力将维持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内,你的四肢都会软绵无力,只有任我宰割。”
“少主,呵呵。我很久没有听到别人这么称呼我了。你是荒古门的人?”
“荒古门的人无处不在!”王管家这句话是实话,大实话。
天下第一魔统荒古门的势力遍布了南赡部州十三大州每一州每一郡每一县。
每一个地方的士农工商乞丐无赖三教九流都混有荒古门的耳目,甚至七大圣地和天下修真各宗派中都存在荒古门的奸细。
王管家就是荒古门在北唐洛阳的耳目之一。
二十年前,沈玉门还没有成为洛阳首富的时候,王道林就已经潜伏进了沈府。
他所需要做的,只是静静等待荒古门将要下达的任何命令。
荒古门的假少主早已经暴露了身份,所以王道林接到了上面的命令,搜索并截杀出逃的少主易随欢!
沈小姐显然不是很明白易随欢与王管家的对白,但她依旧是拿出小姐该有的气势,叱喝道:“王管家,你想干什么?沈府还由不得你来撒野!”
“小姐,老奴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不想你受到牵连,所以我劝你不要插手这件事情。”王管家的语声平静,杀机暗涌。
人过中年的王道林深藏不露许多年,这时候袖子一抖,里面浮出了十三把短小锋利的飞剑。
飞剑悬浮于龙门亭四面,织成包围的网,疏而不漏。
沈夜飞的剑已在手。她虽然从未见过修道者的飞剑手段,但也耳闻过飞剑杀人的厉害。
可她依然决定一战,只为了保护她身后的男人!
易随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起来了,站得很直,他的声音也极有威严:“小夜,你先出去。这是我和他的事情。”
“小姐,你出去吧。你的武功底子老奴我了解,只是摩云武者的境界。老奴一身道家元神大境的实力,小姐这样的武者我能对付数十个。你在这里也是于事无补。”王管家本来不是一个很有耐性的人,但是面对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姐,还是并非全无人情。
易随欢也在尽力劝小夜:“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事情,不需要女人插手。你若还不离开,便是毁了我作为男人最后的尊严!”他的眼神锐利如剑,他的语气愈来愈激烈,本来已干涸的嘴角又开始渗出血丝。
“最后的尊严……”小夜发现自己的眼睛很涩,但是却没有哭出来。
因为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她的眼泪只会令易随欢更乱,或许只会让他死的更快些。
小夜终于含着泪走出了龙门亭。
她只在雨中看着亭中人物,任雨水湿衣。
雨水泼墨般将天地渲染成黑白的色彩。
她手中的剑在颤动,在雨声中悲鸣。
即便她想去叫人来也根本来不及了。
亭中两人的生死,只在一瞬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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