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将尽，清晨微凉的风带着栀子花的清新香气沁润西宁府，撩人心怀。
西宁府外，官道上疾驰过一队百人骑，鲜红甲胄殷红似血，腰挎铁离刀，右手持一丈长的镔铁枪，左手提一具血淋淋的尸体，暗红的血滴在青石路面上，拖出数十道长长血痕。
座上骑士竟全是狄人，头顶犄角漆黑如墨，骁骑如虎，面色冷峻，膘肥体硕的青鬃马纵意狂奔，丝毫不顾及官道上熙熙攘攘的路人。
时正卯时三刻，旭日东升，城门口解了宵禁，官道上行人便渐渐多了起来。担柴的樵夫、挑着百宝架的货郎、背着鹿茸老参的药师、白衣翩然的侠客……形形色色，有人心急火燎，有人意态悠闲，沿官道涌向西宁府。
百人骑呼啸而过，行人纷纷作鸟兽散，跳下官道，一个挑着十几张狐皮的猎户愤愤不平，正要骂上几句，旁边眼尖地连忙扯住，低语，“是西营的骑卒！”
猎户顿时噤声，脸色“唰”地一白，伸长了头，等那队百人骑去得远了，才恨恨一跺脚，“不过是一群狄奴，竟然这么骄横！还敢入行伍、骑骏马，太祖的谕令，简直都成了狗屁！这要是在其它六州境内，老子一定告上官府，拿了你们的狗头悬挂城门！”
大宁朝传承至今日，官禁渐渐松弛，时下正是宣和帝李元颢即位，帝王宽厚仁德，中书、门下、尚书三省的丞相都是名冠儒林的谦和之士，除了太祖“八禁”和朝廷基本礼制之外，大狱久不兴盛，算得上政通人和、天下归心，坊间常以“正阳中兴”誉之。
可是狄人入仕、入伍，绝对是大忌！哪怕你官至一品、封疆拜侯，一旦御史参你一本“勾结狄人、图谋不轨”，少不得要摘去顶戴花翎，抄家灭族！
大宁七州，敢容留狄人参军入伍的，只有邙州一地——因为这里是大宁战功第一、镇远侯云翼镇守之地！
大宁承平两百年，止戈息兵，封侯的多数是文臣和皇亲国戚，这云翼，却是凭借血战天下、实打实地军功封侯。
正阳四年，祁州狄人叛乱，呼啸流寇数十万，连克铁勒、铁川、铁宁三郡，又南下攻破洛州惠元郡，距离大宁帝都——洛京只有一百三十里。宣和帝惊惶，下勤王诏，号令天下军马赶赴洛京救驾。
云翼当时不过是平元郡山阴府的一个都统，麾下也只有九千草头军。然而此人既骁勇善战，又极有谋略，他先利用平元郡地形，设伏击溃了狄人一支数万人的主力，再趁机收编狄人精锐，组建“死囚营”，以狄制狄，七战七捷，收复惠元郡。
之后，他又故技重施，一面破敌、一面收编，短短三个月，收拢了三万狄人精锐，再一鼓作气，挥军直捣狄人设在洛京城外的大营，凭借一人之力，解了洛京之围。
立下勤王之功的云翼，不仅没有上书求取封赏，反倒卸了兵权，负了荆条，跪在朝阳门外。那天正飘着鹅毛大雪，等宣和帝闻讯赶到，云翼已经被积雪埋下半截身躯，差点丧命！
宣和帝困惑，问他缘由。云翼只回了一句：“收编狄人，是死罪！可为了皇上安危，云翼虽死无悔！”
宣和帝龙颜大悦，当即要封他为侯，却不料被无数御史以死相谏，消息传出，天下哗然。
云翼极力推辞，只求功过相抵，叩别宣和帝之后，他挂冠而去，从此退隐山林、结草庐遁世不出。
光阴似箭、流年逝水，六年后，狄人再度叛乱。这一次，却是满地开花，整个大宁州州告急，一片崩坏，举国陷入战争泥淖，不能自拔。
云翼走出草庐，横剑闽江畔，立誓要匡社稷于危难、扶江山于既倒！
他身后，只有九个追随者。这九人，竟全是狄人！
忽忽又是三年，云翼麾下聚拢十万铁军，剑之所指、所向披靡。十万铁军，七万狄人。
平定叛乱之后，云翼重又解了帅印，向宣和帝辞行。宣和帝不允，吩咐礼官议功，封云翼镇远侯，邑渔阳郡，领邙州太守，兼邙州转运使。
西营，经宣和帝特旨朱批，由镇远侯云翼麾下七万狄人整编而成。大宁带甲百万，惟独西营可以容留狄人，虽然只有区区七万，战力却是不俗。自从云翼牧守邙州以来，西营一分为七，邙州七郡每郡留一万人镇守，把持公器、镇压叛乱，人人闻之色变。
百人骑很快奔至三阳河畔，一艘龟伏楼船停靠在岸边，船上士兵等百人骑靠近，放下宽厚的舷板，任那队百人骑踩踏着上船。
龟伏楼船以百年雪桐木打造，生牛皮蒙背，天蚕丝织帆，前后左右树牙旗、幡帜、金鼓，筑女墙遮蔽半身，上、中、下三层开铁格窗，架设一次可射百箭的天翼重弩，第四层半入水下，两排各三十六只巨桨，*桨者四人。
这种龟伏楼船，是大宁水师专备战舰，论战力，仅次于蒙冲巨舰和龙牙巨舰，邙州毗邻南荒，深处内陆，云翼屡次上书讨要，也只得了五艘。
“去绿柳庄！”为首的将领扔下左手提举的尸体，镔铁枪遥指绿柳庄方向。
龟伏楼船停靠在庄前的码头上，为首的将领跳下船，朗声道：“西营血甲卫统领吴天，奉汪副指挥使之命，特来送礼！”
声音遥遥传入庄内，凌锋和三女正在吃早餐，一听这话，放下筷子，眉头轻轻一挑，“汪副指挥使？汪元？大清早的来送礼，也不知道是什么用意？”
“你可是正经八百的宁王，白虎圣君血裔，紫洛皇朝的天潢贵胄，他想结交你，也是正理。”尹若琳故意调侃凌锋。
“天潢贵胄？紫洛皇朝覆灭了整整两百年，有骨气、有血性的早死在羌人刀剑下，剩了一群躲在羑若苟延残喘的丧家犬，还终日梦想恢复紫洛皇朝的荣光，岂不是笑话？”凌锋毫不掩饰眼底深浓讥讽，自嘲道：“我这个宁王，封地在洛京，不灭了大宁朝，只怕连个容身之地都没有……”
凌锋一推碗筷，踢踏着一双木屐，沿着鹅卵石铺就的甬道迈向庄园大门。拉开青铜狮首门环，门外的场景让凌锋微微一怔。
吴天正吩咐手下搬运尸体，百人骑一人提一具尸体，那尸体竟有百具，尸体全身皂衣，前胸绣着白底黑字，一多半是“捕”字，另有一小半是“勇”字，这些尸体，竟然全是官差！
“嚯！好大的手笔，竟然敢杀官差！”尹若琳从凌锋身后伸出头，看到满地尸体，吐了吐舌头。
吴正走上前，躬身行礼，“昨夜有人冲撞军营，被西营将士斩杀。汪指挥吩咐在下把尸体送来，权作赠予宁王殿下的礼物。”
尸体摆好，从门口俯视，竟排成了一个大大的“战”字！
“让你不要去招惹那个汪元！看看，被人挑衅到家门口了吧！”尹若琳白了凌锋一眼。
“绿柳庄什么时候成了我家？”凌锋诧异地问。
“我的就是你的，分什么彼此！”尹若琳拍拍凌锋的后背，眺望三阳河，嘴角含笑。
凌锋翻了个白眼，取出袖中匕首，走到一旁的天青竹林砍了一根竹子，“唰唰唰”去头断尾，留下中间一节，递给吴天，“受汪指挥重馈，无以为报，赠竹节一根，以作回礼。”
吴天不疑有他，接过竹节，恭谨地俯身行礼，重又上了龟伏楼船，涉水而去。
“折节下交？还是断节明志？”尹若琳疑惑地问，想了想，又皱起了眉，“你这么蓄意挑衅，小心人家杀上门来！”
“你想多了，我只是想提醒汪元——他要是敢来，我削他的头、断他的腿，让他有来无回！”凌锋懒懒伸了伸腰，呵欠连天，打出一道火符，那火符无风自燃，化作蓝、红、黄三色火焰，火焰落在尸体上，蓬起大团黑烟，须臾，连人带衣服，化作漫天飞灰，风吹灰散，落入三阳河中。
“三昧真火是这么用的？”尹若琳黑瘦的脸沉如锅底，狠狠瞪着凌锋，“我给你的那些符箓，是云殿天官辛苦大半年功夫精心绘制的，你省着点！”
叶初雪缓步走过来，困入大阵一夜未眠，神情带着几分倦怠，从绿柳庄前遥望天边，万里碧空一清如洗，旭日金黄中透出丝丝血红，三阳河水波潋滟，氤氲水汽润湿云霞。
“我们该出发了。”叶初雪抚着昏沉沉的脑壳，摇了摇头，想到即将到来的风雨，心底不免忐忑。
凌锋点点头，从储物袋里取了一只玉瓶，倒出一颗血红丹药，吞入腹中。那丹药浑圆无瑕，甜腻香气里略带一丝淡腥，不多时，凌锋全身骨骼“啪啪啪”直响，整个人竟缩小了一圈，变成一个身高三尺的侏儒！
凌锋从鬼面侏儒留下的储物袋里去了一套衣衫换上，戴上恶鬼面具，笑着问尹若琳：“看起来像不像那家伙？”
尹若琳摇摇头，“他又黑又丑，你肤白体嫩，容颜清秀，不像！不像！”
凌锋仰天长叹：“天生丽质，我亦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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