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玄幻奇幻 > 寒塘 > 第三十六章 旧怨,新谋,将军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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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瞎子观里,灿烂阳光从洗得单薄了很多,很干净的衣衫上穿过,留下密密麻麻的小格子。那些印象里的格子让樵易想起他娘用的筛子,想起已经嫁为人妇的那个她在地上画的棋路。

  筛子上有血,咳嗽一直没好。是谁告诉她儿子喜欢东家的小姐?可此刻却挑着小姐殷红的,喜庆的,沉重的嫁妆?

  是他。那男人瞧见他们在地上画棋盘,在他去易家下聘的时候。哪有自己娶妾自己下聘的,不过是要挑挑她品貌是否何意,瞧把东家紧张的,侍前奉后,哪有泰山翁的样儿?

  她为什么挑那个时候硬拉着自己和她蹲在地上画啊画的,让他瞧不上她好跟自己么?可惜,人家就看上了。你使的伎俩没用,要不是你抵在脖子上的剪刀,自己这条腿早不在了吧。

  要是那样,筛子上也不会有血吧。

  娘她什么时候得知的呢?又是什么时候吐的血?在小院子篱笆旁,还是在菜畦前?他又是亲自去的吗?他快意地笑了吧,报复自己瞧见了那只属于他的白花花身子?

  从并京城到岭南那么远,轿夫挑夫丫头婆子都要歇息的。她便是趁着他们酣睡溜出来的吧,他为什么不给她套上脚铐,让她没法子站在自己面前!说那些不可能实现的想法,私奔?不用担心盘缠,她头上的簪子是金的,腕子上的镯子是玉的,怀里还揣着银票。可是,银票上却是你自家银铺开出的,东家能让我们换去?那时你真傻。

  娘也有一张银票,说是娶儿媳妇用,娶谁?娶那个握着自己的手画棋盘的,娶那个给老人银票的,还是娶那个要嫁给别人的,抑或是那天夜里,见他不说话便怜惜他有苦难言,见他窝在草窠已经心如死灰却笑着勾画出一幅男耕女织的画面的那个傻小姐。

  就连京城首屈一指大财主的你爹,我的东家对他都毕恭毕敬曲意逢迎,人家是大有来历的修行人啊,你难道不知道?

  她是知道的。她瞧他不敢看自己,瞧出他沉沉的,不能说出口的,退缩的心意。她怜惜自身,更怜惜他,男人选择退缩,不是不够勇敢,而是顾忌太多,牵挂太多,若是无牵无挂,早要了她。夜里那么冷,她脱去了衣物,赤裸着,瑟瑟发抖,贴了上来,这是那些婆子教她的,让她用来取悦那个男人的。为什么当时自己会推开她,怕么,怕他以后对她不好。

  将死之人,还用这道貌岸然的谎话骗自己,骗她么?不如诚实些吧。

  你推开她的时候,手为何不推在她的肩上,却按在那柔软白嫩的乳房上,你难道不承认你在低头沉默的时候,其实也期待她用这种方式对你们的两情相悦做个可以慰藉的终结?你难道不承认你在低头沉默的时候,其实早已经偷偷地将她全身上下瞧了一个遍?在另外一个夜里,当一团丰腴钻进你被窝,你在耸动的时候,想到的是她,叫的是她的名字。

  推开她的原因,不是因为她来的时候,时间紧迫还没洗澡,也不是因为那个柴房阴暗肮脏,这种事,在这种条件下,千金小姐都不要求你洞房花烛温香锦被,抛开了,也存着报复他拆散她们的心,真正令你推开她的,是你触摸到柔软温润的时候,你瞧见了他。然后恐惧让你推开了她。

  是恐惧,让你推开了他。

  你怕他!他一直就在那儿,就那样看着,看着他立马就要过门的女人笨拙地解开别人的腰带?然后他袖袍一挥,就带着她回到她的客房,丫头婆子都被撵了出来,她这时才尖声叫了出来。

  多少年来,那声尖叫一直萦绕在他耳边,挥之不去,在梦里,在醒时,在花前,在月下,在今日之前那日之后的所有时间。

  樵易睁开眼,没有眼珠的眼眶那么空洞,瞧不出愤怒与疯狂,语气很平淡,就像来的是位老朋友一样,说:“今年来的有些早啊。”

  “怕让你久等。这次这个可是秦州城青楼里排的上号的,你可以慢慢享受放松一下。”衣甲在身的男子在怀里纤柔女子额上弹了一指,昏迷过去的青楼伶妓幽幽一声呻吟,缓缓醒了过来,发出一声惊呼。

  “不要叫!不过是换个地方接客,本将军的这位朋友是有头有脸的人,不方便直接去楼子里。喏,这是一两黄金,你要是伺候得好,完了还有三两,不,还有四两。”自称将军的男子塞了一锭金子后将女子推将出去,道:“别看他看着苍老,脸皮却是有些薄的,用什么手段、怎么做,不用我说了吧。”

  得了金子的女子妩媚一笑,走向那瞎子。至于那瞎子脸上的,与别的男人成分不一样的笑容,不是她需要理会的事,将军的朋友,这足以引起她对瞎子观主身份的好奇,莫非是个修行者?回头跟那群女人一说,羡慕死她们。

  “不用了。”樵易缓缓敛去笑容,拒绝了她,也拒绝了他,说:“这次真的不用了。”

  “哦?你还记不记得上一次你说不用的时候,我挖了你一双眼睛。打那以后,你一向是听话的啊?怎么这次突然胆大了?”男人惊讶地看着樵易。

  樵易没回答他,而是“看着”呆住了的女子,遗憾地说:“我打不过他,所以你跑不远,最终还是个死。”

  “他为什么要杀我?”女子不敢置信,带着惊惧扭头看着那黑衣黑甲的俊逸将军。

  “这见鸢红不叫见鸢红了。”

  这突兀的话,那青楼女子听不到,但那男人自然懂得:“我险些忘了莫枯来过,那小子跟顾云远学了一身见不得人苦的酸气,一定不忍看你颓废的样,告诉了你实情,对吧?”

  “不错。”樵易心中一暖,笑道。

  如果失败者在失败时没有流露出不甘和嫉妒,胜利的快感难免有所折扣。又像是,你拼命抢了人家的惹你羡慕的玩具,结果人毫不在意,这玩具彷佛瞬间成了人家不要的东西,你难免兴趣索然。在男男女女的战场上,又岂止是打折和兴趣索然那么简单。

  你必需拿出胜利者的姿态在他面前讲一番获奖感言,以此激发出他藏掖在心底的不甘和嫉妒,从中获取失而复得却更加浓烈的快意。

  “曾今海誓山盟的,怎么就说丢就丢了呢?你瞧,我那女人就这样,早年我就说过她不是什么忠贞烈女,现在看来简直是薄情寡义。唉,可惜你还一往情深惦记她。”

  樵易脸上抽搐了几下,最终归于平静,说:“你妻子是什么样的人,与我何干。不过,照例你该讲讲你们夫妻俩的床弟之事,不过劳烦你讲得详尽些,上次太淡白无味了。”

  这么多年来一直被他折磨着,终于能反击一次了。樵易突然想笑,想笑就笑吧,他想。没了泪腺,他笑不出眼泪。

  “我倒是走了眼,原来你也是个薄情寡义的,她忘了你,你就立即报复她。看来你们真是一对,可惜,没能成。”

  “该看的,该摸的,不该看的,不该摸的,我都看了,都摸了,我们早就做了一对了。”樵易说完,继续笑着,像调戏别人媳妇的老流氓。

  那男子俊逸的脸腾地一下变了色,在他身周,天地元气沸腾起来,疯狂地聚集在他握紧的拳头上。

  “你故意让她偷了那本《秦穆公论道章句》送给我,让她抱着我早晚有一天打败你把她夺回去的希望,然后让她眼睁睁看着希望成失望,因为你一早就知道我无论如何也修炼不到你的境界,你玩弄我们,有趣吧?其实,我一早就知道了!但是,老婆是你老婆,道书也是你的道书,我是瞎子又不是傻子,送上门的便宜当然要占!对了,你捉来那些姑娘又是让她们读书给我听,又是让她们服侍我,这些年还一直没跟你道谢。”

  “她最终还是对你失望了,所以我还是最终的胜利者!”

  “那有什么关系呢?打开始修行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没希望,所以老早就把她忘了!你说你是胜利者,胜在哪里?胜在你那个夺掌教尊位不成反被杀死的父亲吗?胜在你那个背弃宗门的家族吗?胜在你摇尾乞怜才求来的从五品的将军称谓吗?秦大将军,你手下管着多少兵卒,有一百个那么多吗?你父亲是以卵击石,你们家欺师灭祖,简直成了修行界的笑话。对了,你罗浮山上的祖宅现在归谁了?要我说你们夹着尾巴逃出来是对的,这不,你姐的师父爱屋及乌,还给你弄了个从五品的将军。从五品啊,得有多大的官儿啊!一个月多少俸银是多少来着,够不够你当初赏给我的那把砍柴刀?你也别老嫌官帽子小,这人啊,甭管是修行者还是老百姓,不都是从别人的痛处找乐子嘛。别老想着和你昔日的同门比,你就和你家马夫比,再不行,你就想想我这瞎子。诶,还别说,这样一比,你还真是胜利者!秦清湛,你是胜利者啊!哈哈哈哈哈……”

  尖酸刻薄的话像浸过盐水的刀子一样,击在秦清湛最薄弱的痛处。当年罗浮山掌教真人从京城黯然归山,早就垂涎掌教尊位的大长老秦铮朔借机发出挑战,结果死在掌教真人的清徽太玄道下,其儿女弟子四散逃命,如丧家之犬,秦氏一门成为修行界最大的笑话。

  打人不打脸,有教养的修行者们即便是与秦家敌对,也只会暗地嘲讽,不会当面侮辱。现在,这个如狗一样低贱的贱民竟敢当面提起此事,秦清湛被激怒,失去了理智。出身道门的秦清湛像是被镇封在清徽山禁地里的凶兽附体,那青筋曝露的拳头,带着难以抑制的杀意冲向樵易。

  没有对敌经验的樵易在盘算怎么应对那只劲风扑面的拳头,躲开还是硬抗?可狭路相逢,哪有思考的时间,更何况境界本来就差了许多。他思考未果,秦清湛的拳头已经到了。

  樵易仓惶间抬起的右手被秦清湛拳势吞噬,左拳终于有了一丝决然意味,砸向秦清湛的腰眼。

  秦清湛收回拳头,顺势向下,砸在樵易枯瘦的手腕上。

  “你不是从四两哪里学过一剑吗?怎么不使出来看看,让我指点你一下。”秦清湛两拳废掉樵易的两只手后,心中杀气稍有宣泄。

  在断了两只手后,樵易看到了冥冥之中如约而至的死神影子。必死之局,诞生猖狂的意念,他要在死前真正地战斗一场,不求胜利,也不管失败。当年面对要杀他的秦清湛,他说过太多求饶的话,比跟她说过的情话都多。那些话一经想起就觉得羞耻,经过多年发酵,在内心深处都化作了悔和恨——那些话是不是让她知道她喜欢的男人骨子里是如此贪生怕死,她认清了,失望了?

  此时此刻,樵易不想再用嘴说话,他要用拳头说。

  他已经没了拳头,可还有两只没了手腕的断臂像纺车一样翻飞。被秦清湛拳势封住的血流挣开束缚,喷薄而出,如倒洗衣的水,随着樵易的疯狂,离体而出的血水也疯狂起来,如蛤蟆背上被捅破的毒汁,也如扑火的飞蛾。散开的发束有钻到嘴里的,被咬碎了,喷了出来,也疯狂,如城头的箭矢。

  樵易以疯魔之意,使道门草木皆兵的法门,秦清湛也有了一丝动容,道:“我以为你胆突然大起来是因为学了一式冰原剑术呢,原来是破境了。可惜,三味初境依旧不够看!”

  血水与发丝,拼命往秦清湛护身道帐里钻,却被一滴滴一寸寸地消磨成灰烬。秦清湛嘴角泛起嘲弄:“你境界太低了!瞧你那可怜样,我让你一些。”说完,秦清湛散去身周清光。

  一缕发,迅疾靠近,缠绕在秦清湛脖子上,渐渐勒紧;几滴血,飞快如箭,刺向秦清湛的眼。

  “定!”秦清湛轻松斥道,一字出口,那发丝血滴果真静止下来,“你念力太差了,希望你不至于被反噬成白痴!你那一剑怎么不试出来看看?”

  虽然只溢出的一丝念力,秦清湛不但切断了樵易的控法,更让后者识海刺痛,受了伤。

  再次认清了与秦清湛的修为差距,樵易忽然意识到,自己用拳头说得这番话,在对方眼里就是个笑话,这和当年求饶的那些话,又有什么两样呢。

  樵易睁开了那双可怖的瞎眼,脸上扬起了笑容,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投影其中,也许是当年那个画棋盘的小姐,也许是那个站在菜畦前琢磨给娃儿做顿饭菜的老母亲,也许是那片猩红如嫁衣的花海,也许是作为玩偶,他自行了断一定让秦清湛不能尽兴的快意想法。

  樵易终于体会到了修行的唯一好处,他可以默默用意念结束自己的生命,而不用被别人百般凌辱致死!

  风起,风息。樵易大惊失色,无数枯枝烂叶在他躯体切割,凌迟之痛让他意识模糊。樵易像离水太久的鱼,在地上翻滚着嚎叫着。

  “你以为我控制不了你的意念,就无法阻止你自毁识海吗?那贱人偷给你的那本道书中少了最后一句,我今日就说给你听:意念无限而受制于身,如不能弃身存念,不能入道。”

  失血过多的樵易闭着眼躺在血泊中,已经没力气对疼痛做出反应,只剩下本能抽搐的四肢和微不可闻的痛苦的呻吟声,除此之外,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你肯定是要死的,但怎么死,得由我决定!”秦清湛缓缓走过去,一指点去,封住樵易的心脉,说:“你不能这么快地死去,咱们慢慢来!”

  这一指让樵易有了回光返照的机会,他终于能听清楚秦清湛的声音:“只要你肯使出那一式剑术,我就让你痛快的去死!”

  “为什么?”樵易艰难地动了动嘴,问道。

  以你的修为和眼界,除非是三更亲自使出那一剑,否则怎值得你如此上心,你的目的是什么?

  “我不能让三更战胜李流夕,因为我不能让悉鉴教院挤垮忘机观!所以我要观剑!四两以为你痴情,传给你的那一剑一定是三更第三言——笑言天下誓,三更也一定会用它来战李流夕……”

  哦,原来是这样啊!

  “那你可要看好了,我这就使给你看——”樵易挤出笑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道:“使——你——妈——的——”

  剑字没能出口,秦清湛就一巴掌抽在樵易的脸上,紧接着又是一拳砸在鼻梁,一脚踹在腰眼。秦清湛没用上真力,因为此时的樵易已经经受不住,他不想这么快就杀死对方,他还没有发泄完,也没有看到那一剑。

  樵易睁开填满了血污的瞎眼,麻木的像具尸体。他已经打算就这样睁着眼死去,死不瞑目,是后悔当年犹豫萎缩,想反正这结局是不能善终,不如当初就搂她入怀?还是后悔给她说绣阁外花红柳绿的世界作为他们的最开始?

  暴戾的血性总是容易让人失去理智,秦清湛渐渐忘了不让樵易死得痛快的打算,也忘了自己的初衷。他下手越来越重,樵易的生机流逝殆尽,却一脸解脱。

  当初生生自挖双眼换来的性命,如今又弃之如敝履,到底是为什么,只有樵易自己知道。年少,总以为山再高,一直爬总能越过。真正上路了,却发现,那山顶啊,怎么就越爬越远呢?人到中年,路越来越难,认了命,可总还惦记着山上苦等的人,进退不决。

  突然一天,人不再等了,爬这山还有什么意义。望望下山的路,他已筋疲力尽,算了吧,他想躺下来睡一觉歇一歇。这一睡啊,就不愿醒了。长睡不醒,就不会再有为活着而受的委屈,不会再有念念不忘的痴狂,更不会再有被抛弃背叛后的痛苦,有的只是回忆。

  天阔云淡,四角飞檐,石子和棋盘,山道蜿蜒……一切曾看过的、走过的,都在沉睡后一一呈现在梦境里。

  ——弃身,存死念,樵易入了冥道。

  这一天,秦州州牧发文刑部:宁观六年春末,秦州捕役于瞎子观挖出十多具赤裸女尸,十多年来每年都有一名青楼女子失踪的悬案终于告破。案犯姓樵名易,疑是隐藏在道门的魔修,已将其挫骨扬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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