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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川寒本意,送虞月竹回虞府,自己便立即返回谷中。却不想,虞月竹执意挽留,拉起他粗掌,软语恳求。她手掌柔若无骨,丰腴温暖,确教人难以拒绝。
百里川寒苦笑一下,无奈也只好稍作停留,打算明日方才离去。
正值日中,百里川寒独坐室内。
他不知为何,竟然有一丝坐立难安的感觉在心头蔓延。
他一心只惦记习武之事,但那内息纳气之法怪异无比,折磨得他如万刀剐体;想练刀功,却怕扰人清静。他一时如坐针毡,心神不定。心中时时循搜,是否哪个环节出了漏子。
他站了起来,不停地踱步,便是此时,虞府下人前来告之,说有人求见。
百里川寒心中疑惑,出门接见。只见正是那铁匠铺的小伙。
小伙神情凝重,只道蓝汉铁邀见。百里川寒更是大惑不解,不是说好三月铸刀,距此不过十日,难不成出了什么差池?
他忐忑不安地随小伙前去。
店门前的兵刃铁器皆被收起,木门禁闭,只剩下随风飘扬的麻布旗帜,更显萧条。
小伙打开木门,二人相继进入堂内。内里昏黑黯淡,小伙谨慎地四下一顾,方才拉开了地下铁板,露出洞门。
百里川寒不禁惊讶,这破败小店竟然别有洞天。
但更使他舌桥不下的尚在后头,随从小伙下到密室之中,百里川寒仅仅环首一顾,不禁瞠目结舌——只见密室内火光明亮,四处恢胎旷荡,横竖竟有二三里围圆。
墙壁上,远远看去,刀、枪、剑、戟、斧、钺、毛、镰、鞭、钯、挝、简、弓、弩、叉、矛,件件俱备,样样神兵。
收眼近察,火光正由一口“火池”中发出,正是聚地火而自生成的岩炎,烈焰焕舞,幻影百盛。其上一口大铁炉,当中滚滚炎浆,热气腾腾。
但,置身室内,却不觉炽热,只因与之毗邻,尚有一道寒泉,云起冷烟轻雾,冷意凌人,泉水清澈见底,却是千年不结寒冰。
一冷一热,两股极端狂流,在壁顶相互缠绕,骤起一阵阵旋风,搅乱衣摆发端。
卓立一旁的蓝汉铁却是不置一顾,双目始终盯在岩炎火炉之中的那块玄铁之上,似若入定。但见他体态憔悴,目布血丝,似乎许久未曾作歇过一般。
见百里川寒前来,方才微作回神。
“老夫爱兵如命,自恃苦研铸铁之法,以为能在有生之年炼就一柄绝世好兵,便不枉此生。可面对小哥如此神铁,却是心余力绌,愧对于你啊……”蓝汉铁一脸沉重,眼中尽是难言般失落与哀伤。
百里川寒心底一沉,心知铸刀不顺,忙问道:“是否玄铁质地不佳?”其实他也不过抱着一试的心理罢了,只觉得玄铁重量正适,用得颇为顺手,兼之有股难以描述的强横,可助复仇,才一时动了私欲,只想待到大仇得报,方才要将玄铁归于黄土。
若是此时铸刀失败,那也是无奈,只好履行当初承诺。
没想那蓝汉铁却无正面回答他,似是回顾一生般,仰首一叹,问道:“小哥觉得此处炼兵如何?”
百里川寒大惑不解,不明对方此问何意,迟疑道:“此处聚齐天然岩炎、寒池,正是淬火最佳之选,自是炼兵胜地。”
“阴阳极致,同聚一地,万年不出。先祖耗了五十余年头方才寻到此处。烈焰纯阳,玄寒极阴,恐怕天地间再无二地。谁人又会想到此地便是昔日神兵山庄的炼兵堂……”蓝汉铁说着,竟黯然朝天一揖,神情悲壮。
百里川寒眼及于此,愕然而立,全身如遭雷击一般猛抖。
神兵山庄,百多年前,名气正盛,家产万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便连当时同治皇帝也以授官厚禄招揽,势力大得称霸一方,拥兵过万。
只是不知为何,突然一夜之间,惨遭厄难,上千人口,老幼妇孺尽诛惨死,从此销声匿迹。
百里川寒生于此地,自然听过不少如神话般的‘神兵山庄’。甚至更有桥头说书先生分回演绎,只是最后添油加醋以揣测:神兵山庄,势力过猛,拥兵自重,又招揽不得,皇帝老子担心掌控不衡,最后才出兵灭门。
蓝汉铁此时神色,便正像那评古论今的说书先生一般,完全置身事外,淡淡又道:“正是‘神兵山庄’势力如虹之时,祖父本身迂儒,却忽然性情大改,为铁痴迷,四下寻找神铁以炼兵;摒弃世务,寻尽四山五岳,觅尽五湖四海,最终还是空手而归……却不想此时,不察之间,已遭执念缠身以入魔,妄念出以敛怨气而自成魔铁,动了杀戮之心,一夜之间屠杀了山庄一千二十一条生命……”
百里川寒听得头皮发麻,手脚冰凉。
蓝汉铁语气之中转而又夹带着无尽的怨恨,怒火染红双眸一顿,又道:“家父当时年幼,受家仆以死拥护,方才逃过一劫。一生耿耿于怀,只想证明邪不胜正,炼就一柄绝世神兵以问罪其父,却不想劳碌一生,呕心沥血,最后却只铸出一柄仅算上乘的‘蓝焰’刀,便郁郁而终……”
百里川寒如履冰窖,哆哆嗦嗦,片响才问道:“那令祖父最后是否如愿,炼成魔刃?”
蓝汉铁却是一脸忧伤,摇头嗫嚅:“怕是未以得偿所愿,千多条冤魂聚积,怨气当知如何巨大,魔刃一出,定当天下动荡不堪,哪有这般祥和。定然是寻幽地以炼铁,最后不知魂归何处……”
百里川寒一听,脑中不由自主地闪过一张狰狞可怖的妖脸,似乎想起了什么,剧抖一下,心悸魂颤,暗凛:蓝田玉,蓝汉铁?敢情便同是神兵山庄后人,一祖一孙。自己几乎助纣为虐。早知如此,当初便应该随段干烈携往师门,化解戾气。所幸现下魔刃未成,知悔未晚。”
他冷汗汨汨而下,脸色更是惊恐万分,不可置信地看向火炉铁沿上的玄铁。忽尔又生怕给蓝汉铁看去异样,忙侧脸避开,才战战兢兢道:“既然小可这铁怪异,师傅炼化不成,不如就此作罢,小可再另寻他家……”
蓝汉铁忽而转头,瞅了他一眼,道:“不是小老百步笑五十步,我自小继承父志,终生不娶,专心钻研铸铁之秘工,神兵山庄所余下铸铁工法,我都烂熟于心,自认当今再无人比我高明。
再说,有阴阳至极二池相助,小老花去十日不眠不休,那神铁却半点温热都没有,可见寒硬到何种地步?恐怕当今世上,再无能人将此铁炼化了!”说着,眼中竟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落寞。
百里川寒端的是快快离去,悻然几句便想取铁。他提起铁钳想由火炉中夹出玄铁,却不想蓝汉铁冷哼道:“小哥何需如此费力,那玄铁烈火不侵,丝毫不热。”
百里川寒半信半疑,缓缓伸手取铁,一触之下,当真半点温度皆无,冰凉如初。
如此距离,浑身都觉得灼热难忍,钢铁受热最快,怎会如此怪异!?百里川寒愕然惊怔,一个失神,五指微松,玄铁应势跌入火炉内,一半浸在炎浆之中。
百里川寒猛地醒神,下意识长臂去取,岂知再触玄铁时,不禁心弦震动。但见那玄铁与他手掌才衔接而至,当下便一股黑烟自手臂之上源源不断地窜进铁块之中,玄铁立即变得浑体通红,如血相染。
霎时,百里川寒只觉手掌如握火炭,炙热无比,惨不堪言,却似手掌与铁合为一体,松放不得,他苦苦支撑。
自从修习内功心法,当知练武之士,最重心志毅力,非到忍无可忍,不能轻易言苦。
蓝汉铁睹状大惊,骇然飞扑而来,急举硕壮臂膀,欲将浑身颤抖的百里川寒推向一侧。便是他猛忽将手拍在百里川寒肩头一刻,百里川寒如噩梦初醒般,猛地松掌,人便顺势被蓝汉铁推倒于一侧,兀自倒地,惊魂未定。
“墩儿,快!”蓝汉铁却不置一顾,两眼精芒怒盛,神色亢奋至极,高呼徒儿一声,扭转回身,取得巨钳,便快疾强猛地伸入火炉之中。
他壮臂一挥,夹出火红玄铁,甩至一旁巨大铁墩之上。徒儿闻声即至,默契无比地取来刀模。
玄铁离开火池,温度尚在剧升,一入刀模,急急化为火浆,不多一分,不少一寸,恰恰将刀模低槽填平。似是量身定做一般。
突发事端,眨眼即止,百里川寒仿佛被人遗忘一般,瞠目结舌地看着玄铁由火红缓缓回归墨色,脑海空白。
两师徒置若罔闻,心无旁骛。将初成胚形的墨刀放入寒泉之中冷却,又重新放回铁墩之上。
徒弟手握大锤进行锻打,猛烈狂砸;师傅左手握铁钳翻动铁料,右手握小锤一边用特定的击打方式暗号指挥徒弟锻打,一边用小锤修改关键位置。二人四手,默契无比,又如文不加点,一气呵成。
不断反复敲打,火花四溅,叮叮当当的锻打响声在密室内连绵不断,余音不绝。百里川寒呆滞而立,屏息观瞩,便连手掌灼伤亦是忘却。
也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响声嘎然而止,只听见蓝汉铁长出一口粗气,墨刀被他插入了寒池之中,神情疲倦地说道:“怪哉,怪哉……未成刃,先认主,当真旷古绝今,未曾听闻。”
百里川寒惊魂甫定,闻其所言,浑然一震,方才心有馀悸问道:“是、是否已然炼成?”
蓝汉铁双眉往上一扯,沉声道:“只是初成雏形,神刀成败于最后一试,淬火不成,便是一块废铁!”声色如利剑,尖锐入心。
他语锋一顿,又转头继而问道:“墩儿,现下甚么时辰?”
那徒弟闻言,立马娇捷窜出密室洞门,出到外头。
上空之中,一轮残月带着微红诡秘,破云而出,稍有西沉。
“正是子末将丑之际!”徒弟返回,低声告之。
“正值极阴,好!接下来便看小哥你了!这神铁只认你一人,无人可以驾驭增热。待会你必须听我号令,不可多至一分微火,不少之一分猛烈!”蓝汉铁阴沉道。
百里川寒心智全然被墨刀牵制一般,似乎早忘却了初衷,满脑混混沌沌,不能自已,竟然鬼差神使般茫然点头应承。
他伸出了被热铁烫焦的手掌,待到指尖一冷,有如触着冰雪之时,他看着刀柄,沉黑如墨,捏起,握着。
他轻微颤抖臂膀,凝神细视,这才仿佛看清,刀长五尺余,虽然刀刃薄如蝉翼,却不见锋芒,反而觉得一丝浑圆,正如一片韭叶一般。
“入火炉!”蓝汉铁一声怒喝。
百里川寒心神一荡,当下赤手将刀架上炉沿。
只见,墨刀一触火舌,顷刻化为血红,急疾窜向刀柄。
赫然,一阵如厉鬼般,似悲泣,如狂笑的“嘶嘶”鸣叫不绝,腾起一道白气,同时一阵地动山摇。
白气冉冉升起,至壁顶时,转眼化为乌云,罩住了整个密室,渐渐现出暗红之色,映得一切如血染。最后伴随一声鬼哭神嚎的动荡四野之声,倏地窜上九霄云外,百里可见!
“取出!”只听蓝汉铁狂吼一声,百里川寒心底一凛,抽刀离炉,此时心神似乎收敛,一阵奇痛绝伦,不禁失手将刀落在寒泉一旁。
蓝汉铁似乎早作准备,当下手握一口金砵,极速窜上前去。舀起寒泉,翼翼小心地滴入刀上。
那刀正在低沉嘶吼着,慢慢转成墨色……狂喜的神情在蓝汉铁的双眸之中四射而出;他提起墨刀,拂拭着,爱抚着,仿佛对待亲生骨肉一般!
然而,悲惨的皱纹却也出现在他眉头和眼角之间。
他默默立起,捧着沉黑如墨的刀身,神情虔诚至极,道:“小哥谨记,非是刀认人,而是人认刀!”
百里川寒剧痛未褪,掐着手掌切牙咬唇,大汗淋漓。听其一语,不知所云,正呆滞而立定。
蓝汉铁倏然跪倒在地,朝天捧刀高举,悲壮怒吼:“蓝田玉!你看到没有,并非泯绝人性,聚戾气、怨气方可炼就神兵!”
语声甫落,他双眸神芒一闪,赫然握起刀柄,抹向项脖……
血柱瞬时喷涌而出,将那柄墨刀染得通体殷红,未几,又将鲜血吸纳着丝毫不剩,如初墨黑沉厚。
蓝汉铁,硕健的身子缓缓倾倒,正自作最后颤抖,眼神缓缓地涣散开来……
百里川寒看在眼里,只觉得全身气血凝固,瞬时静止,悔恨与愕悚在他心底搅拌得不能呼吸,他眼睛睁得不能再大,只想大声呐喊以发泄,却是发不出半点声音。忽而,他身子一软,原地跪倒了下去……
一道身影,绕过了他,径直步至已然气绝身亡的蓝汉铁身畔,弯下身子,缓缓地将尸体抱起,嚅嗫:“家师心愿已了,以血饲刀,含笑仙归,兄台无需哀伤。”
正是蓝汉铁那徒儿,面容似乎片刻间由少年转化成老迈之年一般,一股说不出的沧桑弥漫在他浑身上下。
“此处再无用处!我便带着家师遗体寻觅幽地,隐世不出,今生再不会铸兵,望兄台珍重。”他似乎想起了一名在寒风之中哆哆嗦嗦的孩童,正向路人索讨。人群之中突然出现一名壮汉,手握一串冰糖葫芦,摩挲着孩童脑瓜儿,温柔问道:“饿了吧?”
那壮汉的面庞在心中渐渐模糊而去,眼中两颗热泪滴在了怀中含着笑意、苍白如纸的冰冷脸颊之上。只是一顿,那徒儿举步离去,留下愕然兀自跪倒在地的百里川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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