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我眼里,黄大麻子就是一个面目冷酷、寡言少语的丑老头儿。
从前,在我叫他“黄大伯”那一段日子里,他每天的工作就是蹬着一辆平板车,车上面放着两个大木桶,一桶盛酱油,一桶装着醋,沿街绕巷叫卖酱油、醋。即使到了后来,在我已经改口叫他“黄大麻子”的时候,他还是天天干着这个活。而且,不管是炎热的夏日,还是寒风刺骨的三九天,他天天如此,就没见过他耽搁一天去卖酱油、醋。
我胆大妄为、敢改口叫他“黄大麻子”,那是他被广大人民群众“革命”了。
据二大妈私底下向我娘透露,革黄大麻子的命也实属迫不得已,查了整条胡同里人家的祖孙三代,绝大多数都是贫下中农出身,连三婶家那个牛*哄哄的孙叔,他也有一个学生的成份呢。这数来数去的,就数到了最后,还就数黄大麻子一家成份最高。没有办法了,人们总得要革命的,只好先揪出这个解放前的“小资本家”来斗争斗争。
一开始,那“批斗会”还是正儿八经的,并且由二大妈亲自召集。
人不可貌相嘛。踮着两只小脚的二大妈,她这个时候也开始露脸了,荣任我们街道居民委员会主任。虽说不是什么高官贵胄,却属于我们胡同里最高行政长官。
批斗黄大麻子的现场,设在胡同当口一块空地上。
二大妈先招呼几个我这么大的小崽子,去搬来一些旧砖头,往两边垛成两个小马蹾,在那上面搭两块木板,便建成了一个简易斗争台。大会开始前,再找几个年纪轻的大人,他们身穿草绿色军装,戴着一个红胳膊箍,在几百双眼睛注视之下,威风凛凛的架着黄大麻子两条胳膊,象征性地把他“押’上了台,然后,人们就可以尽情的去斗争他了。
起先,斗争会也由二大妈主持,而且还有一点内容,大人小孩们都很爱参加。
斗争的人问:“黄大麻子你认罪吗?”
黄大麻子答:“我认罪。”斗争的人接着问:“你犯的什么罪?”
黄大麻子答:“生活作风罪。”
斗争的人再问:“具体一点讲。”
黄大麻子答:“我娶了两个老婆。”
台下的人们忍不住了,轰然大笑。
当然,上述都是一些插科打诨的笑谈。不过,我还是能够看出来,绝大多数革命人民群众并不反感这种斗争形式。我自己也更喜欢这种形式,感觉这样玩很有意思。
然而,革命人民群众特别满意的事情,当领导的人不一定就会喜欢。
二大妈就觉得这样玩没有一点意思。千万别小看这个小脚老太婆,一旦她发起怒来还是蛮厉害的,只见那小小的脚跺了一下地,便大叫一嗓子:“黄大麻子你要老实交代自己的反革命罪行,不得避重就轻,戏弄革命人民群众。”
二大妈那话音一落,人群中就有人爆发出革命口号。“打倒黄大麻子!”“打倒反革命分子!”
“打倒剥削阶级!”
紧接着,围观的全体“革命人民群众”一点不负领导重托,他们亮出了自己大嗓门,再跟着重复高呼一遍。在那高呼的同时,还需要人人高高举起自己的手臂,连那攥紧的拳头也一定要举过头顶,并且还要有力的挥舞二、三下,以显示无产阶级的伟大力量。
我和广大革命人民群众一样,也高高举起自己的拳头,一齐声嘶力竭的叫喊着。
在那一波波呐喊声中,我还清楚地看到,黄大麻子的身子也跟着一抖一抖。而且,他的老腰哈得更低了,那一颗脑袋就像秋天里熟透的葫芦,几乎都要垂在了地上。这种情景,让我一下子想起了徐老太太,联想起她上课时手中那一个线锤。
凡事总有“玩够”的时候。
后来不知何故,那斗争会突然就不开了,取而代之的是跳“忠字舞”。参加跳舞的人实在太多了,把一条小路都给站满了。上至花白胡子的老头和晃晃悠悠的老太太,下到刚会走道的小秃小子儿和叽叽喳喳的小臊丫头儿,做到了人不分老幼妇孺,居不分东西南北,万众一心,全部集结在一块土地上,在一曲“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的歌声之中,大家一齐连晃屁股带扭腰的。
毫无疑问,我们胡同晃屁股扭腰最美的人,自然是我那个美丽三婶了。二大妈有一双火眼金睛,力推她做大家的舞蹈老师。于是三婶站在队伍最前面,一个人领着大家跳舞。
在那一会儿,孙叔还会喘气,人还没有去跳楼呢。所以,他也不能例外,必须走出自己家门,和广大人民群众一起共舞。孙叔到底是文化人,舞步也不错,跳的轻盈自如。他站在队伍第一排,一边跳着一边瞄着三婶。我站在孙叔身边,学着三婶那样子跳。
三婶的腰很细,还软绵绵的,就跟那煮熟的面条一般,她想怎么弯就怎么弯,想弯成啥样就是啥样。我曾经偷偷摸摸试着弯了一回,却差点拽了一个大跟斗。
一次,跳舞的人都散去了,我跑到三婶跟前说:“三婶,你教我弯腰呗。”
她说:“你这么小的人哪来的腰子呀。”
我伸出手,捅一下三婶的腰说:“这不叫腰子叫啥?”
三婶笑了:“叫身子呗。”
我无语。
不过,三婶说得也是一句实话,她的身子可出尽了风头,因为人人的眼睛都瞄着她那旮旯地方。我见过好几回,连那个被打倒的黄大麻子,他也曾经偷偷瞥了好几眼。
在那个时候,黄大麻子成了全胡同最忙的一个人。晚上,他要跟着大家一起跳舞。第二天早晨,他还要第一个起来,清扫这一条近百米长的胡同。即使到了白天,他也得不到一点消闲,出去窜街绕巷,再卖他的酱油、醋,当然,这就是我们斗争黄大麻子所收获的胜利果实。
黄大麻子做事非常认真负责,把胡同打扫得干净利索。每天早晨,当清新的朝阳普照大地,睡眼惺忪的人们一迈出家门,就会踏上那条狭长的巷路上,从巷头走到巷尾,竟然看不到一疙瘩废纸屑,一小块碎石片,一片枯萎的树叶。
这个时候,人们往往会看到,躬身九十度的黄大麻子,正面向墙壁上“毛主席万岁”五个血红大字,那嘴里还不停地念念有词:“我向伟大领袖毛主席请罪!请罪!再请罪!毛主席他老人家啊,我黄大麻子是个罪人,是个十恶不赦的大罪人,我有罪,我有罪……。”
在他脚下,躺着那一把“请罪”的大扫帚。
一开始的时候,得等二大妈发话说:“一早晨了,回家去歇歇吧。”
此时,毕恭毕敬的黄大麻子如同接到圣旨,这才敢直起腰来回家。
等过了一段时间,除了那些嘴上没毛的小孩子,只要是胡同里任何一个大人向黄大麻子说了同样的话,他立刻拿起扫帚就走人。
再过了一小段时间,是黄大麻子手里那一把扫帚向他发号司令,只要那把扫帚扫到了胡同的尽头,他今天的“革命请罪活动”也就宣告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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