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人不遗余力发起的“救赎运动”，波及到我身上已经是数十天后。。
显而易见的变化有两个。其一、如寒冬腊月一般的民警叔叔的手脚，突然之间都变得“规规矩矩”起来了，甚至让我有一点不大适应。其二、如泔水缸冲过的民警叔叔那一张臭嘴，仿佛同一时间内清扫了口腔里的卫生，不再骂那些诸如“狼崽子”、“狗配的”、“驴粑粑球”，等等这一类有损于我爹、我娘和我形象的大粪，换言之，以“混小子儿”、“傻蛋儿”、“榆木疙瘩”这一类还算不失文明的温和词汇来称呼我。
从表面上看，我的皮肉好像是舒坦了，那耳根子也似乎清静了，仿佛倒霉的劫数马上就要走到尽头了。其实则不然。接踵而至的是，车轮大战一般的审问。没有昼夜之分，不分场合地点，随时随刻会把我从小号里拎出来，带到那一间让我起鸡皮疙瘩的“审讯室”里，开始没完没了的抠着问我，如果赶上了他们心情不愉快，还会拿我的身子大肆发泄一番，让我享受一下那别具一格的“焖肉蛋儿”。
我第一次被“干蒸干焖”那天，应该在下午三时以后。
我肯定不会记错，恰在那时，送晚饭的饭车叮当、叮当响了。但刚刚发到我的邻监，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监视口前。伴着“哐当”一声，牢房的门开了。
“李福国！”一声叫喊。
“到！”我高声回答道。
我一出牢门，饭车就到了。那车里装着一筐窝头、一桶菜汤和一小盆咸菜疙瘩。
我咽了咽口水，喊道：“报告！”
那民警一激灵儿，斥道：“叫唤什么！”
我说：“等我吃完饭才去呗。”
民警说：“先跟我去，那边有更好吃的东西。”
我空着肚子走在前面，民警跟在我的身后，走到了那间我熟悉的“审讯室”门前。
我之所以在“审讯室”三字上打引号，因为这是一间办公室，根本就不是审讯室。在我走来的一路上，至少有三扇门牌上写着“预审”二字。我一直也没有搞明白，为什么偏偏要把我带进这间办公室呢？是因为我的“罪孽”太过于深重？还是因为那几间预审室已经人满为患了？或者因为我还是一个小孩崽子、不值得单独占有一间预审室呢？
“审讯室”的门开了，我一眼看见了那个“王八蛋”大嘴叉子。
这个“王八蛋”大嘴叉子不是别人，就是那天让我解下鞋带、绑住我大拇指的那个大嘴叉子。千万可别小看他，现在他也成了我这个专案组的成员，还专门负责审问我。此时，他和一个民警并排坐在写字台前，一副很轻松的样子，看来是“恭候”自己好长时间了。
当然，也不用再等谁张口支使我，我早已经轻车熟路了，一屁股就坐在了他们对面几米远的那个小木凳上，等待着新一轮的审讯。
其实，几个民警又何尝不是轻车熟路呢。就和前几次审问过的一样，还是那大嘴叉子先开的口，他问：“你已经休息了一天一夜，大脑瓜子也该睡清醒了吧？”
我说：“是的，我睡得挺有精神头的，还做了一个梦。”
大嘴叉子说：“嘿嘿！都梦到什么人了？”
我说：“梦到了我爹、我娘，还有我姐和我哥。”
大嘴叉子说：“难道没有梦到那个指使你做坏事的人？”
他话音一落，就如同条件反射一般，我立刻耷拉下了脑袋，开始了长时间沉默。
千万别误会，以为我是一个长着铁嘴钢牙的大“英雄”，肚囊里面有着一个熊胆和一颗豹子心，公然敢和人民政府的专政机关叫板儿。
回想起初，我还知道和民警叔叔犟几句嘴呢。我曾说，这事儿不能全赖我一个人呀！赖也赖那个先写“毛主席”三字的人。我解释说，这个道理多简单啊，如果没有那三个大字明晃晃的诱惑我，我又怎么能想起来再写上那“打倒”二字呢？他妈的！无论我怎么说也等于一个白说，人民警察完全不理我这一茬儿，他们要我回答的可不是这个问题。
等到了后来，我一句话也不再说了。
不是我不想说话，而是我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他们无数次刨根问底的追问我，究竟是哪一个人指使自己写的“反标”。嘿嘿，这等于在问我究竟是蛋生鸡还是鸡生蛋，这是一个我永远也回答不上来的问题。我想，即使再搧我一千个耳光，再踢我一万个腚根儿脚，哪怕是打得自己满地找牙，踡出自己一裤裆的黄稀屎，我仍然无话可说。正如我所叙诉的全部事实一样，确确实实没有这样一个坏人，像牵木偶一样躲在幕后遥控自己。
但是，人民警察坚决不相信。
见我又像一个死猪似地不吭气了，大嘴叉子气得是驴脸青紫，而边上那两个民警已经搂不住火了，张开大嘴连连破口痛骂。
“小混球儿，你怎么又不说话了？难道你变成哑巴啦？”
“他妈的巴子！你聋啦？没听见我说话吗？小混账东西！”
“你再和我装疯卖傻吗？把你那个榆木疙瘩脑袋给我抬起来！”
“整一个滚刀肉，看来还得用高压锅焖一焖了。”
于是，只听那大嘴叉子一声怒吼：“小王八犊子给我滚过来！”
他那声音也太大了，连房子也似乎震动了一下。
我一嘚嗦，晃晃悠悠就站起了身子。然后，拖着那两条打摽儿的腿，我忽忽悠悠向前走了几步，杵在了那张写字台前。
“抬起头来！”
在大嘴叉子吼声中，我抬起了脑袋。但是，我依然不敢正眼看他。从他那大嘴叉子里面，发出来嘎吱、嘎吱地咬牙声音。我听得清清楚楚的，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大嘴叉子打量了我一番，从那脑瓜顶打量到了脚下。突然，他站起身来，那只搧了我数十个耳光的大手一挥，厉声道：“滚到那边去！”
顺着他指的方向，我看见了立在屋角的一个卷柜。呵呵，自己当时还以为，他是让我给他取什么东西呢。于是，我快步走了过去。然而，自己那只手还没有挨到卷柜的边，就被他一嗓子给喝住了。
“蹲下！”
我不知所措，迷惑不解地看着他。
“蹲下！！”
我立刻按照他的吩咐，蹲下了自己身子。
“把卷柜门打开。”
我遵照他的命令，伸手拉开了卷柜下面那一扇小木门。但是，直到这一会儿，我仍然还蒙在鼓里，不知道这个凶相毕露的大嘴叉子，他葫芦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药。
“钻进去！”
在他那嚎叫声中，我骇然一抖，连脖根也向上一扬，正好又撞见了那一对三角眼。在他那两道阴森森凶光之下，我猫儿下腰，双手着地，像一条蜷缩着小狗一样，匍匐着身子往书箱里爬。说到底，这毕竟是一个装书籍的小木箱子，容积实在是太小了，无论是我横着还是竖着，也只能盛得下自己屁股以上部分，剩下那两条腿就不得不耷拉在箱外。
“不行，重钻！”
“还不行，再重钻！”
接下来，在大嘴叉子连声吆喝之下，加上另外两个民警大力“协助”之下，我紧紧地弓着身子，先缩进自己的屁股，再收进自己的脑袋，然后把双手再搂在怀中，最后做屈膝收腿的动作，形成了一个在娘肚子里做胎时的模样儿，我这才勉勉强强将自己装了进去。
随后，还没容我做出任何反应呢，那一扇小木门也立刻被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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