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画家,你画好了没有呀?小心,本姑娘告你侵权!”
又是一年的炎炎夏日,火辣辣的太阳恍若炼山似的,把酷热和燠闷执拗地照射在梅河两旁,河边密密层层的草丛宛如画上去似的纹丝不动,岸上浓荫匝地的垂柳,树枝低低地拂拭着水面,带出无数鳞状的涟漪,几头水牛懒洋洋的倒卧在水汊深处,几只黄狗气咻咻地耷拉着尾巴躲在绿树丛中。到处是灼热晃眼的白亮,山隈郁郁葱葱的林带发放出一种炽热的亮光,河里波澜不兴的水面浮泛着炙人的腾腾热浪,白茫茫的沙滩放散着熏蒸暑气,亮不呲咧的河岸散发着令人透不过气来的火烫。山里不见人,山外不见人,梅河里外也热不可当地阒无一人……
“嗬,我当是谁,原来是晨晨呀,什么时候放的假?”
杜若呵呵一笑,忙不迭放下手中的画笔,瞧桑晨边拧着满头的湿发,边水淋淋地从河里赤脚向自己走来。杜若又忙撑开遮阳伞,从包里掏出瓶矿泉水,一边拧开盖,一边笑微微地递在桑晨的手中。
“晨晨,你可真前卫呀,在这荒山野岭里玩水,你就不怕被人劫色!”
桑晨抿嘴一乐,边起手将湿发拢在脑后,边轻盈地侧转身子站到遮阳伞下,“都乡里乡亲的,谁象你是登徒子呀,动不动就想沾人便宜!”
杜若嘻嘻一笑,接过桑晨喝过几口的矿泉水,“晨晨,几年不见,长成大姑娘了,还记得不,哪年你上大学,还是我帮你挑的行李,你穿一件褪了色的花褂,拖两根牛角辫子,一路哭哭啼啼的,我跟你父亲都在背后笑得合不拢嘴,那时你可怎么看怎么是个山里的黄毛丫头!”
桑晨启齿一笑,抻下湿漉漉地贴在身上的游泳衣,边偏转脑袋,双眼似笑非笑的望着杜若,“还说呢,都一个城里呆着,礼拜天节假日也不来瞧瞧老乡,怎么啦,是怕我这穷学生沾了你大画家的光,还是怕我没钱打不起二两老酒给你喝?”
“嗨,说哪里话,我也是才刚调到江城,还没有去上班呢,早两年倒是在城里,不过那时我是做苦力的民工,要是贸然找到你学里,只怕我们的晨晨要乜斜着眼,嘴角撅得象山包,还没容咱歇口气,就一迭声地说你怎么来了你来干什么呀你来有什么事儿,哪不把咱这老脸臊得没处搁了,想想这腿还敢往你那路上搬!”
桑晨掩口一笑,眼里充满了愉快的神采,“说来真难以置信,哪天在报上看到你的画作,我都不敢相信是真的,我们班里家在巴山铁路上的同学,说这是真的,说你为画画儿吃了不少苦,遭了不少罪,搞得跟范进中举似的,千难万难中了举,人反倒被一口欢喜痰迷了心窍,说你也是疯疯傻傻的被人从城里建筑工地上找回来的。哪天我们大家还七嘴八舌的羡慕得不得了,说现在要成就一番事业,非得有你这番耐心、这番毅力不可,现在就唱歌儿的画画儿的能赚大钱了,说你如真的成得了名、办得起画展,作品再被人捣腾到港台市场上去,只怕日后你的身价要与日俱增,你的财富要直逼全球华人50强了!”
“唉,我那有哪水平!”杜若自嘲地裂嘴一笑,双眼也掩饰不住地藏有几许得意的神色,“说句不该说的话,我们老实巴交的山里人,本就先天不足后天失调,出门在外都没根没基的,能钻头觅缝的到城里混口饭吃,就算是烧高香了,谁还有心事去作那些非分之想!”
桑晨一时感同身受,微微地涨红着脸,滴溜溜转的眼里蕴藏着几丝狡黠的神情,“哪接下来呢,在城里找个媳妇,然后上班看看报纸吹吹牛皮,下班溜溜马路逛逛商场,一辈子就这么过一天是两晌了!”
杜若忽有所触,脸在霎时间的狐疑不决后容光焕发,忙遮饰般地别过身去,拧起矿泉水,一口气就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晨晨,你咋这早就放了假呀,不是还有大半年才毕业吗?”
桑晨幽幽一叹,脸上的笑容蓦地收敛,“唉,怎么说呢,我们早就不上课了,现在工作要自己找,人家多时就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去了,我一个山里妹子,手掌捂不住天,脚掌盖不住地,你叫我找谁去呀,所以我也懒得去操这个闲心,成天得其所愿优哉游哉地呆在家里,日后毕业回乡做个教书匠,不也是混一碗饭吃?”
杜若掉过脸来,一径怦怦直跳的心头也渐渐地弛缓下来,瞧桑晨若有所失地低垂着眼,脸上罩着一层忧郁的云翳。晨晨是长大了,转眼间就长成一个惹人眼撩人心的大姑娘了。杜若知道,晨晨的家与自己屋子离得近,任谁站在山坡上喊一嗓子,两家都能半句不拉的听得清。杜若起小儿就喜欢邻家这个聪明俊俏的小妹妹了,那年杜若参加工作,是邻家这个拖着两根鼻涕的小妹妹哭着喊着跟着走出了几里地,杜若每次回家,总忘不了给晨晨买些书呀本呀以及几件漂亮的花衣服呀,而晨晨也最喜欢缠磨着杜若了。杜若记得,晨晨上初中时,两人曾走十几里山路去看乡村黑白电影,后来回家实在是晚了,两人就挤在处星月交辉的打谷场上的草垛里,背靠背儿挤了一个晚上。晨晨后来上高中了,杜若总会走街串巷,一个书店接一个书店地转悠,给晨晨买些复习资料呀高考模拟试题呀,遇到有晨晨喜爱穿的时新衣服,杜若也会大包小包地寄回去。在杜若的心目中,晨晨就是自己最可爱的小妹妹了,晨晨就是自己用心呵护的偶像。杜若记得,晨晨那年考大学时,志愿填坏了,比她考分高的或比她考分低的,都考上了理想中的大学,晨晨一连几天茶不思饭不想,一封电报接一封电报地要他回来,说他做大哥的,一点也不为她作想,晨晨日后要是连饭也吃不上,看他做大哥的还有脸在外混是不混!杜若想也没想,就连夜赶了回来,瞧晨晨孩子气的脸上满是看破红尘的颓丧,稚嫩的眼里充满了玩世不恭的辛酸和烦恼。杜若舔一下干裂的嘴唇,掬一把同情的泪水,说晨晨我们生在社会的底层、长在社会的底层,你怨天怨地怨自己命不如人,到头来你还不是要头顶一方天、脚踩一方地,安时处顺地过一辈子,你埋怨自己的家人,也不见得有达官贵人肯拉你一把,你怨恨自己的命运,还有几多与你同年龄的山里妹子连大学的门槛也迈不进,人说到底还是要知足者常乐,能忍者自安,你能上大学,就说明你命好些过年猪了,日后再时运不济,也是个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读书人,不象我们,累死累活做一辈子,到头来还是个端别人饭碗、瞧别人脸色的工人阶级……
杜若黯然一叹,面颊上的肌肉也沮丧地痉挛了一下,瞧晨晨微微地仰着头,脸上那层落寞的神色没有了,双眸深处那几许淡淡的惆怅变得温柔了,朦朦胧胧中仿佛是情窦初开时的缕缕梦幻。晨晨是长大了,倏忽间就长成了一个知人心解人意的大姑娘了,如含苞欲放的花蕾绽放在春光明媚的季节,一树万紫千红的开遍。早先晨晨清黄干瘦的脸上,如今白白净净的,泛着一层醉人的嫩红;早先晨晨总局促不安的耷拉着一双眼,羞怯腼腆的眼神时常觑着脚尖,如今两只又明又亮的眼里秋水为神,俯仰顾盼之间漾浮着楚楚动人的丰韵;额下两抹新月似的眼眉弯弯挑起,腮边两个浑园的酒窝似隐还现,挺直端秀的鼻子,小巧红润的嘴唇,构成一幅明艳的图案,不加金银脂粉的修饰,更显出一种清纯娴静的美……
“嘿,画家,看中了没有呀,晨晨不是个嫁不出去的灰姑娘吧?”桑晨突然举手掠下披散在肩头的长发,波光诡谲的眼里放诞着盈盈的笑意。
“唉,晨晨,瞧你口没遮拦的都胡说些什么呀,论年龄,你该叫我叔叔呢!”杜若忽有所悟的心往下沉,喉中泛着一种又苦又涩的滋味。
“哼,好意思充大,别揿着鼻子哄自己了,论辈份,你还得喊我姑姑呢!”桑晨俯首微忖了一下,脸上不易觉察的掠过一片懊丧之色,稍后她又抬起那双幽怨万种的眼睛,别有意味的斜睨一下杜若,少时她就嗤地一笑,两朵羞云涌上脸颊,随即喜不自胜地扭过身去,丢下一串宛如黄莺出谷的娇笑声,转背就朝堤下连蹦带跳地跑了出去,“喂,画家,还有胆子跟晨晨下河玩水去吗!”
杜若略一迟疑,顾虑重重的收起画板,瞧桑晨己一溜烟儿地跑到河边,晶莹如玉的身躯在夏日炽热的阳光照耀下,泛着羊脂一样的润泽,杜若骤觉脸上莫名奇妙的一热,一股久别多时的情感在心胸勃然而起,瞧桑晨刁钻的抿着嘴唇,似腾似跃的立在河边,珠汗涟涟的脸上旋起两抹甜甜的笑意,玲珑浮凸的身影与岸边垂柳蓬茸的树荫构成一幅线条特别优美的画图。杜若顿时眼前一亮,心里一缕迷惘落下地,一直愁烦不展的眉宇也喜悦地开朗起来,眼里竟还奇异地放射出一种兴味盎然的光。
“画家,来呀,瞧你那笨兮兮的样儿,或许早不是晨晨的对手!”
杜若拘谨地一笑,几分尴尬几分无奈地脱掉自己的衣服,瞧桑晨己兴致勃勃地涉足河中,身体俨然站立不稳似的前仰后合,胸前被连体泳衣紧紧裹掖的两轮玉乳更是忽高忽低的颤抖不停。杜若遽然一呆,一股热流涌进心房,周身的血液也恍若沸腾了似的在每一根血管里汹涌奔腾,三两下跑到河边。桑晨咭地一笑,扭头扮了个鬼脸,趁杜若轻手轻脚地下河之际,突然恶作剧般拍出一大片水珠迸溅到杜若身上,随即忍俊不禁地曲着身子哧哧地笑个不停,翻身一个鱼跃,就往河中央游去……
杜若欣然一笑,抹一把脸上湿漉漉的汗水,也纵身跳入河中,瞧桑晨正劲头十足地戏着河水,时而纵情欢呼,侧着的身子象银燕一样在清悠悠的河面上追波逐浪,腋下如珠飞玉舞般的水花四溅;时而掩口娇笑,灵巧的颈颈时屈时伸,双臂宛若急骤的雨点扑打着水面,掀起层层如流风回雪的水雾波摇浪卷;时而又藏头露背,翩若惊鸿的身影一路在如诗如画的水面上掠过,溅起长串如露珠般晶亮的水花粲然可见。杜若欣喜逾常地闪闪眼睛,收束一下意马神猿的心绪,仰身也躺在碧波粼粼的水面上,这时阳光热辣辣地照着河面,曲曲弯弯的水流明镜似的映带着两岸的漫漫山色,身下萦回不去的鱼儿伴着天上的白云游走,山冈凌空展翅的鸟儿逐着水下自己的倒影盘旋。杜若随波逐流地漂一会儿,心胸太多的迷惑、愧疚、诚惶诚恐悄然退去,脑海里冥思苦想的猜疑、畏忌、自惭形秽也渐渐消失,他忽然发觉自己在情感与理智、伦理与道德之间徘徊得太久了!晨晨花容玉貌、聪颖慧黠,是有名声、有地位的大学生,是有情趣、有风韵的现代女性。而杜若何许人也,苦追苦求了那么多年,又追求到个什么名堂,转眼就是人过三十天过午的年龄了,青春不再,爱情不再,一点维系自己最喜爱的希望早丢到瓜哇国去了,一点指导自己最辉煌的梦想也早丢到了无何有之乡。晨晨锺情于他,不嫌弃他半生失路、狼狈半辈,黄土快壅齐颈了,还一副穷形苦相,靠勒紧了裤腰带过日子!晨晨依恋于他,不忌讳他心有天高,命只纸薄,半身己躺在了棺材里,还是个不见天日的山里养路工!将她童稚少女冰清玉洁的身子如漆似胶地投入他的怀抱,将她豆蔻年华一腔绵绵爱意水**融地倾注在他的身上。杜若还有什么资格三心二意的,还有什么本钱妄自尊大,又拿什么脸面去假惺惺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呢!人望花开,树望鸟来,存在的就是合理的。杜若再不学聪明点,脑子里多长一根弦耳听八方,再不识相点,眼睛插在额头上眼观四路,这样无与伦比的情缘就会星离雨散,这样无可比拟的福分就会随风而逝。不是说他最喜爱的希望就是想娶个城里的漂亮女人,眼下晨晨就是!不是说他最辉煌的梦想就是想去城里猎取个人情感生活的自由,眼下晨晨就红花配绿叶的极为相衬!杜若再不能傻乎乎的轻言放弃了,再不能憨兮兮的一条直道走到黑,说什么也要象拽住流星一样,拽住这稍纵即逝的情缘,无论如何也要象攀住彩虹一样,攀住这可遇而不可求的幸福。杜若终于不再沉吟不决,踟蹰不前了,他“扑通”一声,一个鲤鱼打滚,奋力就向桑晨浮立的水面游了过去……
“喂,画家,咋还在磨磨蹭蹭的沙,快点来,咱们再来玩捉迷藏!”
杜若痴痴地一笑,宛若游龙戏波的身影快速地向桑晨疾冲过去。桑晨乐滋滋地“哦”了一声,急忙蔽开身,含羞带怯的眼里闪耀着一片丰饶的喜幸之色,瞧杜若己浮光掠影般地涌到自己的跟前,一大片俨如琼瑶玛瑙似的浪花在身边飞溅,桑晨嘻嘻一笑,一下子就刁钻古怪地沉入水中。
杜若一口气游到桑晨的面前,瞧四下里己了无桑晨的踪影,水光潋滟的河面却有一长串近似黄鳝吐沫的水纹己曲里拐弯地浪到河堤那水草丰盈的丛下。杜若嘻嘻一笑,也屏声敛息地泅到那丛中,待桑晨探头探脑地浮出水面,杜若出其不意地大喝一声,一把抓住桑晨那宛如鲇鱼脊背似的滑不唧溜的手臂。
桑晨欢欣雀跃地一声娇呼,心头如融合了极度的喜悦似的嘣嘣直跳,忙羞人答答地挣出手臂,双眼似嗔似恼的瞟着杜若,边手抚胸口轻松地舒一口气,“这回不算,你痞痞赖赖地不讲信用,得重新来过,你先游到那边去,咱以三米为界,半小时为限,输了呢,得装猪八戒背媳妇
……”桑晨倏忽住口,恍若骤觉失言似的笑得人仰马翻,神采飞扬的眼里满是遮饰不住的绵绵情意,“不,不来,得装猪八戒拱河滩……”
杜若撩目一望,不由得一阵神荡魂飘,忙按捺住心底蓬然而起的缕缕痴情,也喜眉笑眼地打趣着桑晨,“不,不行,得来猪八戒背媳妇!”
桑晨“哎哟”一声,汗津津的脸上一下子就如榴花盛开,羞红一直弥漫到耳根,“鬼东西,不跟你说了,狗嘴吐不出象牙,”桑晨边说,边笑嘻嘻地游开身子,边将脑后散失的几绺头发盘起来塞在游泳帽中,“这回可不准玩痞呀,也不准撒赖,我数到三,说什么时候开始就开始,你要是再不遵守游戏规则,搞双重道德标准,我就懒得理你了!”
杜若一声干笑,讪讪地退缩一步,瞧桑晨微俯着身,双臂轻快地拍击着水面,浑身上下如美人鱼似的摆舞得都是曲线,背膀一大片白皙的肌肤在清凌凌的河水映衬下,愈发的娇艳撩人。杜若陡觉心腔一阵挛缩,脸上顷刻间就浮艳起一层想入非非的潮红,遂身不由己地往前游几步。
桑晨冷丁瞧见,霍地折返身,瞪着一双藏怒衔怨的眼睛不依不饶地望着他,一边还撒气使性子的紧绷着脸“嘿,才刚订的规矩,转眼就置于脑后了,你这么不守信用,当心我真的不跟你玩了!”
杜若一时发蒙,赶忙往后腾挪着身子,惶乱情急之中立即装出一副彷徨无措的狼狈像儿,“唉,该死,对桑小姐的指示,时刻要铭记于心,本人怎么就记吃不记打,转背给忘掉了呢!”
桑晨噗哧一声,象骤然瞧见哈哈镜似的,乐不可支地笑弯了腰,美滋滋的容色恍若冉冉朝霞布满了绯红的脸颊,“好,本姑娘就大人大量,再给你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你要是再不守规矩,本姑娘就立马走人了呀!”
杜若果真浮在三米以外,倾身做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架势,瞧桑晨一路欢声一路笑语地渐游渐远,身前陡峭的崖壁在两岸危然屹立,苍翠的青枝绿叶倒挂着遮蔽了大半个水面,清悠悠的河水自上流潺潺而去,漫过游鱼可数的水滩,在河汊错落不齐的长满了青苔的石壁上,激起一道耀眼生辉的水帘,漫天飞舞的水花唱着跳着,浪放不系地挤上石苔涌过石壁,又一路碧波荡漾地向下游奔流而去。
“喂,藏好了没有呀,现在可以开始了吧!”
杜若微倾着身,双臂急不可耐地划击着水面,瞧桑晨己游到那杖盖亭亭的崖下,四围丛丛簇簇的水草遮掩了大半个身子,“哎”地一声答应后的话语也被河谷轰然作响的涛声掩盖得隐约不闻。杜若一脸喜色,兴冲冲地凌空一跃,急若惊蛇入水的身子就迅疾地向河口冲去。待到杜若迫不及待地游到河口,波光粼粼的水面早没了桑晨的踪影。
杜若略一沉吟,少时一个会心的微笑爬上了嘴角,原来在东岸那怪石突兀、浮翠点点的河边,一大片如人屏息换气时的水泡正咕嘟嘟地映入眼帘。杜若憋一口气,轻手轻脚地游过去,就在他如渴骥奔泉,急促地扑入水中的一瞬间,桑晨突然“唰啦”一声,在河西浮出水面,娇笑连连的脸上显现出一种无比欣喜的神色,雪白丰盈的上半身恍若一株映耀在水面上的花树,“嘿,输了一次呀,三盘为定,输了可得拱河滩哟!”
杜若心驰神往地咂咂嘴,一边虎视眈眈地喏喏连声,瞧桑晨还泅在那翡翠似的水面上,前俯后仰地笑得不亦乐乎。杜若迅速折过身,仿佛扑向一片风光旖旎的沃土,矫捷的身影疾若飘风骤雨般的就向桑晨射去。
桑晨一时间猝不及防,忙左冲右突地躲避着身子,眼看杜若己波涌涛起地逼近身前,桑晨又哧地一笑,黏滑如水棉似的双臂飞快地舞动着水面,轻盈敏捷的身子一下子就与杜若擦肩而过。
杜若泅起身,河面上又没了桑晨的影子,放眼河谷清流如故,涛声依旧,方园附近的水域就似全部嵌进了玻璃镜框,明晃晃的灼人烫眼。杜若很是凝神察看了一阵子,忽觉心中一动,仿佛激起了一道闪电映过脑海,原来在河口那水草滋蔓的弯处,掩蔽着丛结累聚的乱石,似有个影影绰绰的人形或蹲或卧地藏在那乱石罅中。
杜若一时浮想联翩,心里乍起一片贪恋挚爱的涟漪,禁不住满怀热望而情绪高涨地大喝一声,飞身扑向河口。谁知桑晨竟然就在原地笑语喧天的蹿出水面,湿淋淋的如璎如珞的长发覆盖着如花的笑靥,水蒙蒙的似琥似珀的眼里飘逸的尽是戏谑与揶揄的神情,“嘿,又输了一回呀,你这么笨兮兮的,看来河滩是拱定了!”
杜若啼笑皆非的眯缝着眼,赶紧抑制住心弦几许难耐的悸动,如火般滚烫的脸上顷刻间就升腾起一层羞惭与窘迫之色,瞧桑晨鹊笑鹤舞般的摇晃着头颅,美得发嗲的身子如同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映媚着流光溢彩的水面。杜若情急智生,心胸一下子爽朗起来,双眸立时释放出一种讳莫如深与促狭的光泽,边神气活现的斜睨一眼桑晨,边象昆虫钻进青色花萼似的鬼鬼祟祟地钻入水底。
桑晨展颜一笑,赶忙奇崛诡怪地游往河东,然而瞧身前一半天后没动静,四周闪烁着耀眼日光的碧油油的水面也空荡荡地寂然无声。桑晨不自禁地心底“格登”一下,一缕不可限止的忧虑之色飘上了眉际,一时间她只觉得心情阴郁极了,她六神无主地哭丧着脸,一会儿紧蹙着眉头蜷伏在水中凝眸远望,一会儿又扑闪着眼睛浮立在水面上左顾右盼,终于她搁不住心中的几许慌乱,浓重的后怕之情在心底滋生,飞身就向杜若潜踪匿影的河口奔游而去。
杜若故弄玄虚地潜在水底,瞧桑晨己风姿绰约地游到身前,清雅秀丽的面庞忽而左忽而右地喷溅着水浪,洁白无瑕的身躯时而伸时而缩地踢蹬着水面。杜若陡觉眼睛一阵发直,不由自主地傻张着嘴,立时水的浮力就使他一个趔趄,一长串延续不断的水泡冲口而出。杜若呛一肚子水,赶快从一时的意乱情迷中挣脱出来,按捺住心胸蠢蠢欲动的春情,奋力一个屁股蹲儿,沉身就向河底那坑坑洼洼的乱石丛中隐去。
桑晨提心掉胆地游到河口,眼下回环交错的河弯没有杜若掩藏的踪影,两岸枝叶葳蕤的崖壁也没了杜若逃避躲伏的痕迹。桑晨大吃一惊,脸上“唰”地弥漫起一层茫然而又慌乱的神色,一颗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顿时一种嵌刻在心间的愧对杜若的负疚感与一种突如其来的遭人遗弃的耻辱心,使她差一点就羞愤不己的哭出声来,然而此时河面上遽然如珠翻玉滚的漂浮起连串的水泡,一大片昙花一现的水沫倏忽即逝,桑晨一时又气又急,怒不可遏地沉入水底,原来杜若拱肩缩背地隐在那乱石丛中正嬉皮笑脸的望着她没事儿偷着乐呢!桑晨骤觉气不打一块来,抑制不住地浑身哆嗦,少时她又似是爱恨交织地全身猛地一抖,长长地呻吟了一声,身不由己地带着一颗倍受煎熬的忧虑之心和一种铭心刻骨的眷恋之情,猛然扑在杜若的怀中,双手还紧紧地箍在杜若的颈脖上……
杜若一时发痴,魂不守舍地怔了一下,蓦觉后颈窝上的肌肉一片僵硬,体内循环往复的血迹也似是一下子凝结成冰了,胸臆间一种觊觎己久的奢望和一种迄今未曾感受过的最美好的幸福之情,使他险些就晕厥过去,忙手慌脚乱地挣动着身子,拖着桑晨慢慢地往岸边游去。
桑晨一时半刻就似瘫痪了似的,全身慵懒无力地偎依在杜若的怀中,心胸一直翻腾不己的情潮顷刻间平息了,脑海里森罗万象的疑忌、怨尤、患得患失的意绪也俄而烟消云散,她遂心如意地微闭着眼,双颊桃红欲滴,唇边恒久不衰地斜挂着几丝甜甜的笑意,看看将到河边,阳光曝晒的崖下几株老松撑起一片荫凉,闷热难堪的沙滩上几缕清风拂拂,她又情不自禁地昂起头,俯身往杜若的唇上吻去……
杜若骤然间如遭雷殛,一片巨大的糅合了惊异之情的身心快乐迅速由唇上而至全身每一根神经纤维,情思恍惚中,他只觉得桑晨鼻息咻咻,气喘频频,一股如兰之馨的少女的芳香正不停地往口中吹喷,两片甘之如饴的鲜嫩的嘴唇也正一丝缝隙不留地黏贴在自己的嘴上。杜若定一定神,极力从一时的如醉如痴中清醒过来,然而少时一种恍若隔世的不真实感,一种如堕五里雾中的梦幻般的感觉,使他又难以置信地眨眨眼睛,尽力掐下手腕上怦怦作跳的脉搏,顿时眼前所有的迷雾焕然消散,一种庆幸不己的感激之情充塞了整个胸怀,全身心俱沉浸在一片丰厚的喜乐之中。
这时阳光很羞赧的照着河岸,蓝盈盈的天空缀着几朵忸怩不安的白云,多时不见的山风这时也轻笑一声,羞涩地扭动了数下身躯,便躲着崖壁引领而望的青翠而去,湿草地上几只或蹲或踞的青蛙知趣似的“扑通扑通”跳到河里,栖息在旁边野草丛中的一对水鸟也遽然搔首弄姿地飞起身子,嘻嘻哈哈的在他们头上盘旋几圈,然后意犹未尽的飞向对岸的丛林。这时山在缠绵,水在缱绻,梅河两岸的一草一木也尽陶醉在这亘古不变的春心荡漾之中……
这是秋日十月里一个星期天的晚上,梅河月白风清,溪岚漠漠,远山如水浮漾的月光湮着墨绿色的莽莽峰峦,脚下掩映在疏落的林中的河水,好象一幅凌空裁剪下来的白绸,曲曲弯弯的挂在层峦迭翠的山涧,天空浩繁的星河和黑黝黝的山岭倒映在清静如镜的河水的深处,河岸丛丛簇簇的在白雾中开得千姿百态的山花和在月光中显得亭亭玉立的修竹,在河边微风吹起的阵阵涟漪中抖动。两岸听不完的是嘤嘤呖呖的山翠溪声,岸边瞧不尽的是朱朱粉粉的瑶草红泉,鸟鸣在山林中回响,流水在河谷里鸣咽,瀑布喧喧嚷嚷的闪着银光,在云气弥漫的山崖上回荡,然后如蟠着的玉龙般翻腾飞转,掀起无数白色的水沫四下喷溅……
“嘻嘻,可笑自己腹中空,歪吟香山居士文
……”
杜若哈哈一笑,迎着桑晨戏谑的目光,轻轻地杵下她那如花绽放的笑靥,伸手接过凉席,一道笑语盈盈的往林的深处走去,“喂,晨晨,你这悠游自在、乐不思蜀的乡下日子恐怕是要到头了!再有一个月,我们就可以象城里人般在城里双宿双飞!说来真令人难以置信,你说城里要有多少人在两地分居,特别是象你这样日后做中学教师的,一辈子夫妻不团圆的都大有人在!而咱们不费吹灰之力,干指头蘸起盐来,短短的穿衣戴帽的辰光,就在城里构筑了个安乐窝!你说说,这是不是就叫做:出不了牢笼见不了天,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很有钱倒说不上,”杜若颇为矜持的摇摇头,嘴角也掩饰不住的有几许诡秘的得意,“但我可以为你在城里提供一份舒适的生活,使你能快快乐乐的在城里享尽一个现代女性所有的生活自由!”
桑晨略一迟疑,又含羞不语的往前走几步,然后返身倚在棵树上,双眼似视非视的觑着潭中疏淡的月影,“这么说你是一门心思的要娶我了,不怕日后我会拖累于你?会不可理喻的给你找麻烦?我可不是个只会逆来顺受的好女孩儿!”
杜若一时气馁,恍若有盆冷水兜头淋到脚,才刚激起的满腹欢愉和豪壮之情,也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羞窘不堪的耷拉着头,瞧也不瞧桑晨一眼,快步走向那山坡,眼下月色清明,山幽水静,几羽翠鸟展着翩翩的身姿在黑忽忽的林的深处翔动,几处泉鸣和着悠悠的韵律在白蒙蒙的溪的尽头窃响,杜若的心胸为之一爽。枯木逢春犹再发,人无两度再少年。转眼之间他就届不惑之年了,人生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的激情岁月早过去了。那份停在潺潺小溪旁的闲适温情、那种站在攘攘瀑布前的活泼生意也早随着韶华的流逝而一去无消息了。曾几何时,他不是咽下满腹的辛酸苦涩,横眉冷对隐隐青山,天生我才必有用;曾几何时,他不是抛开心中的怆悢失意,嘻笑怒骂悠悠绿水,我辈岂是蓬蒿人。然而时光如水流逝,一道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故朋旧友们,人家当官的当官,上城的上城,最不济的也夫唱妇随,小日子过得甜甜美美,就他才子好当饥难忍,一失足成千古恨,功也不成名也不就,至今还是个一钱不值的山里养路工。俗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如此荆棘连着荆棘的生计,如此坎坷连着坎坷的命途,他哪还有什么闲情逸致,再去玩这种缥缈不见天日的爱情游戏!他哪还有什么磊落襟怀,再去赌这种可望而不可即的远大前程!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杜若早心知肚明了,既然才不能平步青云,在社会的高层次上享尽做人的乐趣;名不能飞黄腾达,也博个封妻荫子,使一家老小享有生活的幸福。了不起就是画了几幅画儿,挪了一下窝儿,攒了些微不足道的名声,赚了些羞于出口的阿堵之物。这与那些一顿饭吃去半年粮,一屁股坐了一幢楼的达官贵人们相比,岂不是小巫见大巫,这与那些出则灯红酒绿相簇,入则娇妻美妾相随的贩夫走卒们相比,又何尝不是乞丐与龙王比宝。假如他不省人事的就此托大,沾沾自喜于一得之功,那就是没事找事儿,予人口实,授人笑柄,徒成为人们吐口水的靶子了;假如他不知羞耻的就此居奇,师心自用于一孔之见,动辄摆个谱儿,端出一副大器晚成的踌躇满志相,那又何啻于自寻死路,日后坟头上长草都要比别人矮三分。杜若早磨平了菱角油光了脑袋,吃亏是福的伟大实践再也激不起他的满腔热情,望梅止渴的崇高理想再也焕发不出他的奋斗精神,因为有用的才是真理的,无用的便是自欺欺人的谬误。杜若再也不会为些心造的幻影梦中的金字塔去苦追苦求去明知不可而为之,杜若再也不会抛开人世快乐撇下人生享受去不到船翻不跳河去不见棺材不流泪,杜若早翻然悔悟迷途知返了,他现在的处世哲学:是要在安富尊荣的氛围中有滋有味儿的生活有头有脸儿的做人,他现在的行动纲领:是要在四平八稳的境况下实现人生的价值追求人生的理想。再想要东不着边西不着际的扯起根旗杆把他当猴子撒,然后在背后挤眉弄眼的看哈哈笑儿,那样的日子早一风吹了;再想要东一把火西一把烟的圈起个圈套把他当狗熊拶,然后蹂躏他的人格尊严嘲笑他的道德理想凌辱他作为一个人的存在,那样的辰光也一并散了。现在杜若的门前己是绿树成荫果满枝了,不愁没有凤凰不飞过来;现在杜若的屋后己然弄色奇花红间紫了,不愁没有蜂媒蝶使不来踏胜寻芳。如今还犯得着为个不入流的黄毛丫头去怄一肚子气,再悲天悯人的去体验一番失恋者的辛酸滋味,还犯得上为个未出道的穷大学生去脱裤子放屁,再把自己的美好爱情建筑在一处华而不实的空中楼阁上……
“杜哥,生气啦,要是真生气了,还请原谅小妹的有口无心!”不知何时桑晨己悄没声儿的走上坡来,远远地瞧杜若的脸上阴晴不定,俨如坡顶云移月走的夜空,一会儿阴森森的云遮月影,一会儿又晴朗朗的云散月霁,遂小心翼翼的移几步,双目飘忽不定的斜睨着杜若。
杜若含糊一笑,颇为关切地走到桑晨的身边,顺手把凉席扛在肩上:“晨晨,咱们回去吧,天晚了,你爷娘会不放心的!”
桑晨微微一怔,难以置信似的闪了闪眼睛,跟接着一股凉气从心底冒上来,泪水差一点儿夺眶而去:“要走你走。犯不着你来歪脖子说话,对嘴不对心,我就是老死在山里,也不要你管。我早知道出了这山,你就会翻脸不认人的,何况外面还有个人皮包臭肉的风流寡妇,还有个面皮裹狗骨的红颜知己!”
“晨晨,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未免有点太放肆了吧!”杜若勃然不悦,一阵狂怒颤抖着涌过他的血脉,恍若心底早己愈合的伤口又被人搓了把盐,又恍若是灵魂深处早己匿迹的憾事又被人揪出来拷问,一时间他只觉得头在裂、目在眩,胖脸也由于怒不可遏而烧成了一团火,“晨晨,人说话要凭良心,学长舌妇样嚼舌头,是不会有好结果的。我对你咋样,你心里有数,我既没有趁你年少,不怀好意的诱骗于你,也没有乘你之危,不近情理的要挟于你!我对你的用心,日月可鉴。小时候你喊我叔,我是甜滋滋的答应,再大点儿你喊我哥,我也是乐悠悠的接受,上大学后你啥都不喊,实在抹不开脸,就‘哎’的一声虚应故事,我更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从不发一句怨言。你是我起小儿看着长大的,你在我心目中实在比我的亲妹妹还亲。少小时节为摘朵花儿,你要我跑遍了山野,摘回后你一眼都不瞧,就使小性子给揉了,又要我漫山遍野的带你去寻花,直到你笑得比山花更烂漫为此。上中学后我们远隔千里,我原认为我们的友情会随着时空的改变而日渐衰微,但我总忘不了给你买些书呀笔呀、好看的花衣服呀,而你信都懒得回一封,好不容易盼有信来,通篇不上五十个字。我想你是对的,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现时我们就如水面上的浮萍,无根无底无靠无依,我不能不明事理的影响于你,既不能把满腔的爱意化为你前进的动力,更不能拖累于你,成为你征程上的绊脚石。你正处于人生的紧要关头,一旦分心了、失志了,挤不上高考的独木桥,你就会哭天抹泪的回农村。我怎能见如花枝一样招展的晨晨把最美丽的容颜和最纯洁的情怀,失落在家乡四面不见天日的大山沟里,我怎忍心象乳燕一样出巢的晨晨还没见识山外的世界还没领略城市文明,就折翼断翅,永远也出不了家乡这缺光少色的荒山僻壤。我藏起对你的美好情意,收起对你的良好用心,隔三差五的给你家里寄钱,我说晨晨如稚嫩的小草需要人呵护,如初次展翅的雏燕需要人精心放飞。而做哥的文不能指以捷径,武不能辅以坦途,唯有尽这点绵薄之力,只是千万别告诉晨晨。我对你如此用心,然而你丝毫不以为意。还记得不,那年你高考后放暑假回家,我漫卷诗书喜欲狂,连假都忘记了请,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连夜赶到你家中。我本想奉上你最心爱的衣服听我最心爱的晨晨,又能象小时候亲亲热热的喊我声哥;我本想送上你最爱不释手的礼品瞧我最爱不释手的晨晨,又能在我面前撒一声娇发一声嗲或是搬弄些什么两小无猜的小玩意儿。然而你只是淡淡的与我打了声招呼,冷冷的为我倒了杯茶水,就断续忙乎开了你的事情。瞧你亲密无间的与乡邻们说说笑笑,听你热情无比的与同伴们打打闹闹。我一片伤心说不出,原来随着你年龄的增长,我们儿时的亲情己随风而逝了,随着你学识的提高,我们少时的友情也早己星离雨散。我心灰意懒的在你家里坐到深夜,落落穆穆的伴你家人强颜作笑。以后我走在回家的山路上,我后悔不己的将我难以启口的礼品都捣碎丢在了涧中,我追悔莫及的将我难以出手的衣物都撕烂扔在了崖上,我为自己极不明智的延续一个不切实际的梦而失悔得无地自容!后来你真的上大学了,我打心眼里为你高兴,也给你寄上了一份思之再三的贺礼。在我的生活圈子里,谁都知道,杜若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妹,杜若十八表妹八岁的照片还堂而皇之的摆在了床头。而你一嘴吃了个阎王殿,满肚子的阴阳怪气,竟然一去如黄鹤,连个报平安的八分钱邮票也不舍得给我寄张。我无奈,但更多的是深深的悲哀。你己从山中一株自生自灭的刺儿草长成高贵无比的傲霜枝了,你己从乡间一只无人喝彩的丑小鸭变成了美丽无比的白天鹅。而我困处一隅依草附木,山里的还是山里的,拼死拼活蹦达了十几年,仍是蹦不出山里的这方天。于是我只好百般无奈的在心底藏起对你的爱,万分难堪的在四路收起对你的了犹未了情。如今岁月徂谢往事如烟,你倒不问青红皂白的反来指责于我,还好意思不分是非曲直的当我是冤大头。晨晨,人心都是肉长的,往喝过水的井里吐唾沫、往盛过饭的锅里撒石灰是要不得的,闭着眼睛讲瞎话、得了便宜唱雅调就更是行之不通,人都是有感情的动物,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何况你比我还多读了七、八年的书,这点道理你应该比我明白,这份人情物理你应该比我辩析得明!”
桑晨微低着头,一颗心有如刀割,片刻难安,但她的躯体却象僵麻了一样凝立不动,而且抑止不住的阵阵泛寒,似是流动的血液也凝固了。她几次费尽了力气抽身想走,但是迈不动腿,她几次用尽了心机张嘴欲言,然而开不了口,唯有饮恨吞声的听凭他把自己的心翻来覆去地煎熬着,把自己的灵魂肆无忌惮地拷打个不停。遥想当年,她不是如时叶新芽般的万紫千红开遍,那时她头顶的是一方艳阳天,脚踩的是一块芳草地,乡间几多的湖光山色留有她乐得打蹦儿的欢声笑语,城里几多的舞榭歌台记有她美得发嗲时的芳姿倩影。夏来淡红衫子透肌肤,晴日初长水阁虚,独自凭栏无个事,水风凉处读文书;冬来温温天气似春和,试探寒梅己满坡,笑折一枝插云鬓,问人潇洒似谁么?然而临近毕业了,一块石头投进了波平浪静的水面,四年平平静静的大学生活紊乱了,十几年辛辛苦苦的建立起来的知识就是力量的价值体系溃乱了,同学们就似热锅上的蚂蚁,拼尽了最后的一点心血和气力。家有好父好母的,鸣着鞭炮开着小车一路脸上飞金的去了政府机关;家有干爹干妈的,摆着酒宴撒着喜贴也一路趾高气扬的去了事业单位;唯有象她这样的除了心血一无所有除了气力一钱不值的贫下中农,想在城里摆张办公桌攒点儿生活费或是想在市里放床席梦思做几夜平平淡淡的梦,哪真是难上加难艰上加艰!几多同学又千辛万苦的翻出了束之于高阁的书籍准备视死如归的踏上考研的不归途;几多同学又破罐子破摔掐掉了远大理想灭掉了美好信念反正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到那里都大有作为;也还有的心气不顺不甘后人重又擦干了眼泪蒙上了面孔拿学历当敲门砖拿才智当护身符各个人才市场去碰运气誓将求职进行到底;更有甚者哀莫大于心死拿自己的名声当抹桌布拿美丽当花瓶搔首弄姿的拍下十几本写真集袒胸露背的弄上十几套时髦服饰各个公司去派送誓拿青春赌明天。于是她也心慌慌意茫茫的踏上了天南地北的求职之途。她曾象南下的打工妹,去意彷徨于南国五光十色的街头,瞧身旁一幢比一幢宏伟的大厦和一张比一张漂亮的脸孔目无下尘般的匆促而过,她再也没有勇气将自己寒微的身影连同手中卑贱的求职书投进那些有兽面人身把守的旋转门;她曾象北上的女学人,囊中羞涩于北国古色古香的市上,瞧四围一座比一座古朴的建筑和一辆比一辆豪华的车辆目不暇接似的疾驰而过,她再也没有勇气将自己粗浅的才学连同手中乖谬的推荐信投进那些有武警站岗的高门大宅。她也曾想退而求其次,就在乡下小县城里讨一口水喝或是在乡镇上混一碗饭吃,然而面对动辄万儿八千的这费那费,她就象一跤跌到冰窟窿里,浑身都凉了半截儿,自己不吃不喝的搞上五年义务劳动不说,日后一月三百大洋的工资,怕是猴年马月也脱不了贫致不了富走不上发展的康庄大路。那时她就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了!不幸而生在农家,不能象农家姑娘一辈子无忧无虑的围着三尺灶台转;不幸而长在城里,不能象城里姑娘一辈子无拘无束的伴靠在三尺梳妆台前。一点信心不改,不堪其苦的读了十几年的书,不如村里的小姐妹们一月攒的钱多;一点理想不灭,不遗余力的学了十几年的文化,不如中学时代的女同学嫁得好而更见衣锦还乡。算了吧!世界是别人的,不是她这个家境贫寒单门独户的乡下女子所能改变得了;太阳是别人的,不是她这个人微言轻才疏学浅的女大学生所能沐浴得到。算了啊!俗话还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她本就是个一无所知的山里妹子,从山里来再回山里去,岂不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一样的正常不过;她本就是个一无所能的黄毛丫头,侥幸读了几句书念了几句洋文,就想出人头地的吃百家饭出类拨萃的喝百家水,岂不像披麻救火惹焰烧身一样的滑稽莫名;算了呀!命里有时终需有,命里无时没强求。她就老老实实的打点行李,诚诚恳恳的放飞梦想,平平安安的回乡下,然后善气迎人的做一个吃粉笔灰的好山村女教师或是田间地头走马看花的好乡村女技师,谁叫她前世不做好事,修不来家给人足的好福气,谁叫她今世投错了胎,注定了要在山沟沟里耗尽了青春、磨尽了生命、丧尽了信仰和热情……
“晨晨,回去吧,天真的很晚了,我明儿还要起早回城里上班,有什么话,我们下次再说,行吗?”
桑晨一时痛断肝肠,眼中凝结多时的泪珠这时抑止不住的滚下来,象一串断了线的珠子似的落入萋萋的草际,亮闪闪的浑不知凡几。她仰着一双凄迷得使人心碎的泪眼,仰着一脸孔浸染在惨淡月光下的祈盼与焦愁之情,忧闷滞重的凝视着杜若,许久又默默不语地转过身去,听任泪水潮湿了双眼、淋湿了脸颊,终至于含悲饮泣的哭出声来,“要走你走好了,又没哪个要拦着你,象我这样忘情负义的木人石心,不知好歹的木头疙瘩,怎敢劳你这钱多得扎手的款爷的垂怜,怎敢累你这名噪得聒耳的画家的眷顾,我穷得喝西北风是我命苦,我难得舀米汤洗头是我福分不好,我就在山里嫁人,就在山里捣碾子推磨,也不要你来假惺惺的关心我,假惺惺的对着棺材许愿,哄弄死人!你走好了,走得越远越好,有本事一辈子没回山里,没回这生你养你的茅庐草屋,你心里哪还有我这个邻家的妹妹!有我这个黄连水里泡大的苦命人!”
杜若一时意气风发,仿佛有一抹流云将他的烦躁和愤怒全带走了,脸上立显一片丰厚的喜乐之色,双眸深处那丛聚集不散的疑云也消散了,神采飞扬的放送出一种兴会淋漓的光。然而少时他又停步不前,象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颗心犹豫彷徨起来,眉际也顷刻间升腾起一层奇异的神色,竟自长长地叹息一声,又全身僵直的挺立在一边。
桑晨冷眼一见,心里更是如火燎原,一股怨气在胸腹中鸠集,连同早己滥觞的哀伤之情,使她突如柔肠寸断般的掩面啜泣起来,边用脚愤愤不平的踢踏着路旁芜杂的草墩,“你走,你走,你走得远远的,你咋又不走了沙,你象根桩一样的戳在哪儿,没的叫人恶心,你既没本事捅人一刀,又何必要翻眼睛嚼舌头惹人耻笑,还嘴不饶人面不害臊的倒打一耙儿,愣是吐着骨头吞着肉,老脸皮厚的假充善良,你走哇,你走哇,你是钉钉了脚还是刺扎了腿,你不走是吧,你不走我走,我就不信,这山高水长坡陡涧深的还死不了人!”桑晨说完,抹一把脸上溅在星月交辉中的泪水,转背就朝坡的高处哭哭啼啼地跑了出去。
“晨晨,你听人一句话好不好,这黑灯瞎火的,上山有危险,我不走了,你回来,才刚算我嘴贱,对不起了还不行!”
杜若猛一跺脚,脸色骤然变灰,他想索性拨腿就走,丢下这放刁撒赖强横无理的邻家小妹,然而晨晨那梨花带雨楚楚动人的颜面不断地在眼前闪现;他想回心转意的抬脚就追,追上这荡人心腑惹人怜爱的清秀女孩,然而晨晨那玩世不恭出言不逊的刁蛮又不时地在脑海播映。杜若犹犹豫豫的思忖了好一会儿,瞧桑晨己气冲冲的跑上了崖的高处,一条白影飘飘悠悠地穿行在堆叠着无边翠色的山峰之中,几缕霓裳忽明忽暗地映媚在翻腾着耀眼浪花的溪涧之上,如诗如画的松林在她身后象屏风一样绵延伸展,如梦如幻的瀑影在她头上闪着银光丝带似的盘旋而下。杜若不禁为之一呆,那气韵生动的映现在青黛紫翠上的身影不就是他心目中的翩翩女神,那遗留在清幽僻静中的如莺莺燕燕似的话语不就是他睡里梦里所祈盼的声声招唤。杜若霎时间大喜过望,不自禁地双膝跪在地上,朦朦胧胧中那白影己冉冉的飘上峰顶,扁平而秀气的足掌正踏动在漫天的清光之中,仙仙而舞的身姿也正向着天幕那灿烂的星河和皎洁的明月翩然而去。杜若再也阻遏不住心中澎湃的激情,一把从地上跳起身,挟起丢弃一旁的凉席,沿着幽邃的山路迅跑,“晨晨,等等我!”
桑晨一口气跑上峰顶,眼下月轮从那苒荏的云中挣了出来,紫葡萄似的云朵慢慢地由深变浅,在蓝盈盈的空中散裂成絮状的不同面积,凉丝丝的风带着沁人心肺的野草的清香直奔鼻底。四野真清幽呀,早先幽暗的山岭如今峰壑毕现,远近高低的秀色一直绵延到看不见的远处,四外多时不闻的松涛这时也缓缓摇荡起来,附着山涧潺潺的溪流而阵阵飘送耳际。桑晨深深地吸一口静夜清香四溢的空气,心胸激荡不己的愤懑和怨怼之情渐渐地风流云散。多好呀,人真该这样与清风明月消溶在一起,何必为些诱人上当的名利惹人吃亏的前途而折磨自己的身体疲惫自己的心神,人赤条条的来光溜溜的去,生得再潇洒漂亮,也只不过是一杯净土掩风流,活得再养尊处优,又何尝不是黄土垅中卿何薄命。假如她说尽了好话做尽了歹事天可怜见留在了城里,也只不过是看的高楼大厦多些,瞧的声色光影好些,见的时髦物什广些,一年四季不愁没个东游西逛的地方。而假如她象乍含葩的蔷薇初吐艳的玫瑰与时开谢在山里,虽然没有穿金戴银的富贵,没有绫罗绸缎的华丽,但她吃的是没洒农药的绿色食品,喝的是没有污染的山中甘泉,看的是明河有影微云外,听的是清露无声万木中,这不比城里生活显得意境高远,这不比城里日子过得健康快乐!俗话还说:千有万有不能有病,千没有万没有,不能没有健康。如今她千磕头万揖手,见到破庙里的菩萨也烧香,城市文明于她依然是镜中花水中月,城市情缘于她仍旧是草上露瓦上霜!她原认为撒一点娇柔播一点情爱,邻家哥哥就会夤缘而上,心心念念的在城里给她撑起一片艳阳天;她本来想搓一截赤绳捻一节红线,将自己青春少女的美貌和爱情无怨无悔的羁绊在半生蹉跎的邻家哥哥身上,邻家哥哥就会钟情于她,心心相印的在城里给她圈出一块芳草地。然而谁又曾想到:她所有美好的心愿是错把泥胎当真佛,进错了庙门拜错了神;她所有完美的热情是抱着琵琶进栅圈,对牛弹琴痴人说梦!去他妈的扰人清梦的城市文明吧,既然挖空了心思也想不到,晨晨就誓愿与眼下的清风明月在一起,滚他娘的揪人心肺的城市情缘吧,既然绞尽了脑汁也得不到,晨晨就誓死与眼前的青山绿水长伴长相依!
“晨晨,你可真有雅兴呀,我算是服了你了,不过这荒山野岭的也确实是野趣盎然,要不怎么说:山色不厌远,我行随处深呢!”
杜若气喘吁吁地跑上峰顶,夜更深了,四围静悄悄的听不到一点声息,头上夜月更明了,周遭的花花草草沐浴着银色的月光而枝媚叶丽得粲然可见。杜若余悸犹存的跑到崖边,瞧桑晨正衣袂飘飘的站在棵松下,瑟瑟发抖的身影悄然跌落在身后芜杂的野草丛中,一头如云的秀发比野草更见凌乱的披散在脑后。杜若陡觉眼前一片模糊,鼻子一阵发酸,对桑晨蔚然而起的阵阵怜惜和哀痛之情使他的心都要碎了,慌不迭脱下外衣,面色忧郁的给桑晨披在肩上,“晨晨,还生气呀,瞧你这样子,就好象有谁欠了你八百吊大钱没还。何必呢,开心点儿不好,你雅人雅量,大人不计小人过,不生气了呀,要不你骂我一句,再不你打我一下。哎呀,娘子,请不要再生气了,气闷了身子,小生担待不起!”
桑晨抿嘴一乐,一阵羞红布满了她的双颊,蓦如流风回雪似的一转,轻巧地摆脱开杜若作势欲抱的双臂,“谁是你的娘子,谁嫁给你了,大月亮地里说梦话也不嫌丢人!你就会欺负我,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吃,要哄你哄别人去吧,我可没闲心听你的梦呓,也没福分做你的娘子!”
“嘿,这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了!”杜若哈哈一笑,心底残存的几许惊悸和恐慌之情应声而散。他假装气鼓鼓的返身下山,趁桑晨柔肠百结的犯痴之际,抢前几步就将她拦腰抱了起来,“乍时相见教人害,霎时不见教人怪,些儿得见教人爱!你想溜,可没这好的便宜事儿,这辈子我不欺负你到家了,也得欺负到你儿子管我叫爸,你命中注定就是我的小媳妇儿,是我赶都赶不走的扫帚星,要不你怎么从小就屁颠儿的缠磨着我,从小就有先见之明的厮守着我,鼻涕虫似的擤都擤不掉!”
“谁从小就缠磨你啦!”桑晨破颜一笑,又余恨未消地闭上嘴唇,边用手死死地抵在杜若的胸前,边不依不饶地挣动着身子。然而心胸油然而起的阵阵欢快之情早就将她脸上凝结的层层烦恼和忧郁之色涤荡得一干二净。她由衷地长舒一口气,双掌雨点似的捶打着杜若的双臂,以后她又似是羞窘莫名的埋伏着脸,带点儿羞怯意味的眨了眨眼睛,随后就一头大大方方地倒伏在杜若的怀中,用一种娇慵得使人发痴的媚态,一种柔媚得使人心醉的语气,俯贴在杜若的耳边,“美的你呢,自说自话,真好意思!”再后她就安安静静地闭上眼睛,双臂慵懒无力的环绕着杜若的颈脖,听任杜若抱着她朝那摇曳着花光和晃动着叶影的山间林地里走去。
杜若兴冲冲的抱着桑晨,脚下窄窄的山道高低起伏,依山曲折,路旁灌木丛的细枝嫩叶时不时地牵衣窃笑,头顶松树挺拨的树梢象绿色的叠叠云片,娇笑连连的掩遮着欲窥人隐秘的月华,坡上怪石挤眉,藤萝弄眼,间或有一丛迟开的山茶花悄然探出身来,也是喜滋滋的笑靥迎人。杜若步伐匆匆地来到林下,四周山势峥嵘、树影婆娑,两边繁茂的枝叶挡住了山野有些转凉的夜风,脚下斑斑驳驳的乱草如棉似絮般的一直铺展到远处。杜若意犹未尽的将桑晨放在地上,瞧桑晨恍如睡美人般紧闭着双眼,脸上红红白白的漾起一层羞涩而妩媚的笑意,颀长匀称的身枝弯成一道迷人的曲线,润泽如玉的肌肤宛若空谷幽兰似的馨香四溢。杜若骤觉心神一阵狂跳,一股热血涌上了脑门,他赶忙匍匐下身,费力地舔下干渴的嘴唇,扑灭掉胸膛赫然燃点的贪欲之火,双膝却己不知不觉的跪伏在桑晨的身边。“晨晨,嫁给我吧,我想你都快要想疯了,这一个多月来,我无时无刻地不在想你,眼前总没完没了地晃悠着你的影子,大白天里脑袋也象过电影似的,夹七杂八的想的都是我们过去一些恩恩怨怨的事儿。才刚我终于明白了,你就是我心目中的女神,是我十几年来幻梦里的爱欲对象,是我在书中寻了千回万回的颜如玉。能得到你,我一辈子就心满意足了,别无所求了,过去所走的所有弯路也都值得,过去为了情爱而苦等苦待也很应该。日后就是再回山里,再做个穷困潦倒的业余画家,为了你,我也心甘情愿,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的就人走家搬!我还要满世界的宣称,我有千媚百娇的晨晨,我还怕什么哩?给我个阳光灿烂的世界,我还嫌日正当午太阳毒辣呢!晨晨,嫁给我吧,不要再三心二意的,不要再两相折磨了呀!答应了,好不好,答应了,点头不算摇头算,你就答应了,啊?……”
“你说呢?亲亲!”杜若遽然心花怒放,一股强烈的对桑晨的温柔之情充溢于整个心胸,眼见桑晨犹如一匹被驯的骏马,双手茫然失措的抵制着他的抚爱,似怒非怒的眉睫郁结着一层紧张与焦虑的神色,似嗔非嗔的眼角却也难以掩饰的漾起一抹温馨的笑意。杜若就象苦苦挣扎在无边黑暗中的弱者,一下子瞧见了希望之光,带着一种心满意足的快乐神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多好呀,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不受苦中苦,难得甜上甜。自己近些时来为之用尽了心思挡尽了诱惑而想拥有的这片芬芳地带如今总算是又尽在了眼前,自己十多年来为之想尽了心事吃尽了苦头而想占有的这块芳菲胜地现在总算是名至实归。从此他就是这片地头上的主人了!可以为所欲为的耕耘播种,也可以随心所欲的开镰收获;他可以在这里培育出最喜爱的希望,也可以在这里放飞出最辉煌的梦想;受伤了,可以在这里愈合伤口,失志了,可以在这里接受慰藉;在这里他可以享受男欢女爱的人的快乐,在这里他可以得到无咎无誉的人的尊严。这就是他活着的全部目的,这就是他为之奋斗的最高理想,这也就是他放置侠骨柔肠的地方!杜若一时间思绪纷纭、感慨丛生。他只觉得心胸最后一块坚冰在融化,恍如有无穷无尽的幸福团团包围了他,脑海最后一抹愁云也消散了,恍若有无际无涯的美满彻底地将他囚禁在了其中!
桑晨一时疑惑,微觉好奇的偷觑下眼,瞧杜若着了魔似的愣在那儿,一副心愿得偿的痴情模样,浑身好象灵魂出窍似的凝然不动。桑晨前所未有的一阵惊异,忍耐不住嘿嗤一下嘻笑出声来,又赶忙掩上口,边羞人答答的偏转过头……
杜若话犹未了,桑晨倏忽一睁泪眼,嘴角刻意地挂着大片讥刺与奚落的冷笑,怒气冲冲的打断他的话语,“你好!你高尚!你是我的恩人!你就会欺负我,不把我当人待,头回见面扒人的胸衣,二回见面脱人的裤子,我嫁给你了?我就是嫁给了你,也得容人有个上花轿、拜天地的时间吧!我又不是当街的窑姐儿,由人骑、由人欺!不说你自己轻薄无聊、有失私德,反倒蒙受了不白之冤的抱怨起我来了!算你狠,你能干,会欺负人!我就知道我命苦,嫁给你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杜若颓然若丧,脸上一片煞白,眉宇在瞬息的尴尬不忿中紧拧在一起,他翻身滚倒在草地上,听心胸象退潮似的所有滔滔激情在快速平复,脑际如开了锅般沸腾一时的所有思绪也一下子就偃旗息鼓。杜若深重一叹,揩一把满脸的露水,眼望高天那轮孤傲的明月被群不起眼的阴云遮住了,山野顿时阴沉沉的黝暗下来,才刚还亮着歌喉在林中娓娓唱和的鸣禽不知何时己暗哑无声了,刚才还一直玲玲盈耳的溅溅流鸣也久假不归的消逝在了山阴背后。杜若倍觉心地阴郁地摇摇头,思绪纷乱的闭上了眼睛,这时他忽然觉得有细小微凉的水珠浙浙沥沥地滴在了身上,阵阵凉爽而细腻的快意通遍全身,身下蓬蓬茸茸的杂草,这时也忽如一丝娇羞的呼吸、一声温馨的呢喃,轻柔而舒适的抚摸着他,缕缕不似生理满足而胜似生理满足的快感浸透了全身。杜若一阵惊喜,更痴迷地躺进草木丛中,让沾有露珠的草茎轻轻地触吻着腿、膝和手臂,让带有泥土芳香的草根缓缓地摩挲着胸、腹和臀部,就这样与清清冷露幽幽青草融合在一起吧!这世界不会有女人喜欢他的,不会有女人用她那迷人的脸蛋来激发他绵绵的爱意,不会有女人用她那惹人的身段来满足他勃勃的爱情!当他还是个一无所有的山里养路工时,为了女人脸面丢尽苦头吃尽,最后他的女人竟带着他吻遍了的脸颊、拖着残花败柳的身子远嫁他人;如今他衣冠楚楚、手头从容,是个声誉鹊起的名画家,而他想要的女人竟一蟹不如一蟹,心如磐石的又在为别人守身如玉,使他饱满的热情不能在性挑逗中得到最充分的挥发,使他旺盛的精力不能在性结合中获得最完美的发泄!莫非他生来就不是人,与生俱来的贫民意识,使他性情乖僻得不能好好地融入社会,在社会那约定束成的森严等级中找不到属于自己的位置;莫非他生来就跟人不一样,与日俱增的忧患情操,使他自命清高得不能好好地把握自己,在人世那“爱就是做人”的道德准则里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女人!
“哎,老气包,又生气啦,还信誓旦旦的这爱我那爱我,说一名话就受不了呀,还叫人上你的门不!”
杜若心力交瘁的张开眼,就见桑晨己风姿绰约的坐在了他的腿上,桑晨千娇百媚的扑闪着眼,俨如献身祭坛的一脸的纯静和圣洁的神情,嘴角如花似锦的绽放出缕缕开在羞涩和畏怯中的甜丝丝的笑容。杜若如闻天籁般的一骨碌从草地上坐起身,大喜过望的紧搂住桑晨的肩头。杜若一时心欢意畅极了,恍若历尽了千辛万苦他终于按照自己的意志在社会那高不可攀的天路上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恍如受尽了百般磨难他终于顺着自己的心愿在人世那深不可测的红尘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女人。过去的罪孽就让它过去吧,过去的苦难也让它烟云过眼,人生从来就是艰难的,真正理解了生活的人,不是熬过艰难去等待快乐,而是在艰难困苦中去创造快乐。往后洒满阳光铺满鲜花的日子还长得很呢,他可以一表非凡的再遵从自己的思维逻辑在个人奋斗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他可以一如既往的再遵循自己的情感轨迹在个人自由的性爱里越溺越深。这不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杜若心满意足的长舒一口气,心底纠结多时的种种紧张与惶惑的气氛松驰下来了,脑子里乱成一团的怎么也择不开的愤慨和耻辱之情烟消火灭。杜若神妙莫测的微微一笑,俯首就往桑晨那一点红唇上吻去,“亲亲,委屈你了,你不嫌哥粗鲁、恶俗、半世坎坷,哥实在是太高兴了!你坐好,穿好衣服,哥不需要这山中野合,哥要你高高兴兴的嫁给我,漂漂亮亮的做女人,在城里有电灯电话的高楼大厦里,甜甜蜜蜜的过我们的爱情生活,快快乐乐的度我们的幸福时光!……”
“杜哥,你
……你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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