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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提谷中恶战,叶影本来背着施忆,一路风驰电掣,已堪堪出了山谷,却突然感到身后一股有如宇宙初开的杀意侵袭而至,这杀意虽不是针对他,却也叫这白脸小子打了个冷噤,不由自主便回头望去,这一下正好瞧见灰红色巨球在月白色剑气的切割下寸寸消散。
“那陨星火球分明是紫袍怪人的法术,难道伯伯破去了魔头的妖法?我该不该回去看看?”
叶影踟蹰良久,又转头看了眼肩头的蓝衫少女,心中终究是放不下那个有着温柔眼神的素衫中年男子,一咬牙,将背上施忆解下,用杂草稍事掩埋,便又仰头往回奔去。
……
“师弟!”
吕浊宾散去剑气,闪身将施哲衍搀坐而起,道:“被这两个凶人跑了,却不碍事,为兄以祖窍元神起誓,即便掘山倒海,杀到魔门老巢,也定将此二魔神魂拘来偿还师弟!”
语间目光澄澈,言辞诚恳,透露出一往无前的决心来,竟丝毫不把两大魔庭放在眼中。
“咳咳!”
素衫男子一手撑地,一肩靠着吕浊宾,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子洒脱:“师兄的太白杀剑已得了玄元师伯八分火候,但是幽冥绝山、通天血海乃魔门祖庭,禁制森严,等闲却去不得,师弟……命中该……该有此一劫,是时候……去了。”
说到最后喘息渐剧,已是十分勉强。
“不会的!”白衣吕浊宾按定了施哲衍肩头,缓缓道:“以前或许不行,但是碧落仙宗的‘昧三世洞真阴阳返枢大阵’已经重开了!凭此阵至少可护得师弟真灵不散,来日或可再想他法。”
“‘昧三世……洞真阴阳返枢大阵’?!自仙魔妖灭世之战后历四十九万六千年,这号称‘通贯阴阳,洞彻宇宙’的三界第一阵终于又现世了么?!”
施哲衍昏浊的双目此刻斗然现出一丝光彩,本来拄地的手向前紧紧抓住吕浊宾,连道:“师兄,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吕浊宾握紧了施哲衍的手,认真道:“如不是得了此阵相助,师兄也不会这么快得成元神。”
“好啊,好啊,好啊!如此一来,碧落仙宗天下第一大派的地位已是实至名归、稳如泰山!”
施哲衍连叹三声,欣喜不已,但旋即突又悲伤落寞,用沙哑的声音幽幽道:“如果珏儿能得此阵守护,也许就不会死……”
“师弟……幽珏死了?”
听到施哲衍言语,吕浊宾心头一沉,身为师兄的他,自然知道这个叫幽珏的女子对于眼前素衫男子的意义,如果不是因为她,师门又如何会遭道门群雄逼问指摘,师弟又如何会被锁极光阁,甚至最后无奈叛出碧落。然而他却也十分诧异,迟疑问道:“师弟……幽珏有魔门大帝护持,又是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施哲衍默然,过了一阵,只听他喉咙里不断发出“呵呵,呵呵呵”的声响,从低不可闻渐渐变得刺耳,最后几乎是嘶吼出来:“都是我害的,是我害的,是我害的啊!噗——”
一口心头热血喷出,施哲衍猛烈摇晃几下,几欲晕厥!
“师弟!”
吕浊宾大惊,连送出两股真元稳定住施哲衍的伤势,接着沉声道:“师弟你强行运用五火神霄天雷,道胎几近破碎,如今切不可再妄动七情,否则会加快真灵消散!”
然而施哲衍却似未听到他的话语,激动道:“如果不是因为我,她又怎会相思成疾,神魂一日日衰落,连幽冥幻帝也束手无策!师兄你知道么?你知道么?珏儿临去前还紧握着我送她的紫玉飞凰箫!咳——”
说到最后竟又是一口心血咳出!
“师弟!”吕浊宾惊呼一声,心头生出不忍,起身道:“别说了,为兄现在便带你回宗门,去求掌教仙尊让你入得‘昧三世洞真阴阳返枢大阵’!”
“师兄!”素衫男子却拉住了吕浊宾,惨然一笑,道:“不用了,吕师兄!自从极光阁走脱那一天起,哲衍便不再是碧落仙宗的人了…...师弟我,没有脸回去见师父,见诸位同门,见掌教仙尊!”
他在“吕”字上加了重音。
吕浊宾没有接话,只是定定地看着施哲衍——六十余年一起朝夕学道,他太了解这个师弟了,如果施哲衍称呼他时在师兄前面加了一个“吕”字,而且用上重音,那便是师弟极倔强认真的时候,这代表他认定的事必会坚持下去,轻易改变不得。吕浊宾脑海中风起云涌,上次施哲衍这么称呼他时,正是为了要救治那受了重伤的魔女幽珏,不惜罔顾大义,忤逆他这个师兄……
吕浊宾摇摇头,将飞驰的思绪拉回,眉头一皱,道:“这次关系到你的性命,却不能再由你做主。”顿了一下,他宽慰道:“其实玄象师叔这些年一直都很想你。你忘了?生是碧落人,死是碧落鬼,整个碧落仙宗上上下下,从没有真正责怪过你!”
“真的么,师父他真的没有责怪我?呵呵,可惜……碧落仙宗并不是只有师父和师兄啊!总有些人是不喜欢我回去的。”施哲衍落寞一笑,意有所指,心中却因为吕浊宾的话一暖,继续道:“但是,我只要知道师兄你是关心我的,那就足够了,咳咳。”
吕浊宾一窒,显是想到什么关节,却决然道:“那些人你自不用去管他,谁有言语,自有师兄为你说话!”
“哼哼,不用了……”施哲衍打断道:“如果不是先存了死志,师弟如何会越过道行使出道门至高雷法!珏儿已经去了……我又何苦蹉跎于世。”
......
“施伯伯!施伯伯!”
吕浊宾正待思索如何说服这个倔强的师弟,却听远处传来一个稚嫩的轻呼,呼声中带着焦躁与担忧,目光所及,那伴随着一片白云飘来的,却是一张如同那声音一般稚嫩俊秀的面孔——正是去而复返的少年叶影!
然而他心中却是一惊:按说修成了元神的大修士,神念覆盖范围至少方圆百里,百里内风吹草动尽皆了然于胸,适才忧心师弟,心神激荡,神觉的警惕性却降到了最低,竟连这么一个普通少年出现都未察觉。念及此处,他信手一挥,拍出一道真元将其阻挡在外,却听“哎呀”一声,将这少年撞了一个趄趔。
正要喝问,不想施哲衍闻声望去,见来人正是叶影,先是一喜,脱口道:“小叶!”随后似是想起了什么,本已晦暗的面容顿时变得刷白,惊问道:“怎么只你一个?忆儿呢?”
白脸小子实是焦急,此时重见到施哲衍,内心忧急更甚,一边在气墙外扑腾不已,一边回道:“我将忆姐姐背出谷外,见得天上火球似被打灭,以为伯伯破去了那两魔头的妖法,心里反复担忧,还是想要回来看看,伯伯放心,我将忆姐姐藏在谷外草堆里,并不曾丢了。”
施哲衍听到此处,一颗心才堪堪放下,转首对吕浊宾道:“师兄,此是我一个小兄弟……让他过来吧。”
吕浊宾闻言,心中虽多有疑问,却也不废话,摆手收了法术,随后一牵一引,将叶影带至两人跟前。
“施伯伯!你如何了?那两个凶人呢?”
“伯伯……怕是不能再教你皮影和箫了,咳——”施哲衍苦笑一声,却又止不住剧烈颤抖,咳出一口淤血。
“伯伯……”
叶影扑至施哲衍身前,却见此刻这素衫男子披头散发,衣衫凌乱,满脸都是灰败,眼中神光涣散,软软斜倚在另一个白衣男子怀中。而那个白衣男子面目却不是十分清楚,全身散发着一股混合了清冷,温润,出尘,孤傲,淡雅的气质,朦朦胧胧好似从月光中走出一般。仿佛注意到自己的目光,白衣男子也“看”了过来,叶影立时感觉两道利芒射来,虽感觉不到疼痛,倒也刺得这白脸小子双目冰凉,不禁“啊”得一声呼了出来。
“师兄,他只是个普通少年!”施哲衍责怪一声,却对叶影解释道:“叶小兄弟勿怪,这是我……是我吕师兄,那两个魔头,已被他杀败了。”
“我以为这是你收的徒弟?”吕浊宾接口,随即对叶影道:“我正是你伯伯师兄,碧落仙宗,吕浊宾。”
师兄?碧落仙宗?吕浊宾?
叶影怯怯瞧了一眼那白色身影,却不及多想,此刻他满嘴苦涩,只觉得心中一片慌乱,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不自觉地留下泪来:自他来到朔阳城,便是施哲衍父女养他、教他、照料他。让他漂泊孤零的心有了依靠,让他知晓了人情世事、了解了宇宙天地,虽然仍对自己的身世模糊不清,却也有了自己的名字,他早已将他们当成了唯一的亲人,然而这一切居然走得那么快,难道眼前这温和的身影便要永远消失了么……
他脑中霹雳连连,茫然不知反应,只是嘴里反复说着:“施伯伯,施伯伯,施伯伯……”
“好了……小叶,这世间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任何事物总也要有尽头的,哈哈!咳——”
素衫男子却显得极为洒脱,却在说到最后的时候又吐出一口血来,摇摇欲坠。
“师弟!等不得了,不管你愿不愿意,我这就带你回宗门!”
肉身如炉鼎,元灵如炉火,吕浊宾见状,知道施哲衍肉身衰溃,元灵也将慢慢崩散,深知再也耽搁不得,便要使出剑遁,在他元灵完全散逸前赶回碧落仙宗。
“吕师兄!”
施哲衍却突然强撑而起,坚声道:“如果吕师兄不顾师弟意愿,要恃强带走师弟,那师弟立刻迫散元灵,自戕于此!”
“哲衍!”吕浊宾眉头紧皱,透出一股焦急,指节发出“咔咔”声来。
“珏儿已经不在了,我再流连世间又有什么意思?”
施哲衍似在喃喃自语,面上黑气再增几道,却强自耷拉着眼皮,指着白脸叶影缓缓诉道:“大道不可轻传,虽然师弟已不再是碧落仙宗弟子,却也不敢私自收徒,叶小兄弟只是我偶遇的……一个无法记起自己过去的……可怜少年……”
说到这里,他似一时接不上起来,吸了口气,继续道:“虽然如此,但以师弟多日观察,此子品性纯良,犹如白纸,而且是罕见的‘木德之身’,我希望师兄可以收他入门,将来或许能够帮助他找回身世,也不算我与他相识一场,偿还一场缘分,此事……便当师弟一个牵挂。”
“伯伯你不会有事的!你还要教我皮影,还要教我吹箫,是不是因为我太笨了,怎么都学不会皮影,所以你要把我送走?!”
叶影听到这里,不禁更加悲戚:直到此刻,这素衫男子竟还在为自己考虑!他抓紧了施哲衍臂膀,眼泪不可遏制地泉涌而出,却见他满面黑气撩人,正睁睁看着那白衣男子,似在等他回答。
吕浊宾拿眼朝叶影望去,沉默片刻,最后叹了口气,道:“可以。”
“谢谢师兄!”
施哲衍身子一松一沉,还是撑了起来,只是双手突然崩开无数细小裂纹,并且一路渐渐蔓延上去,然而他似乎毫无所觉,继续喘息道:“师弟还有一个牵挂……”
“伯伯!”
这时候施哲衍面上黑气突然尽数消散,变得红润起来,只是臂上裂纹仍在一点点向上延伸,看得叶影触目惊心。
却听素衫男子语气一变,变得温和、悠远:“当年幽珏随幻帝而走,而我被锁极光阁,几经挣扎终于还是叛出了碧落……那时我心底只有一个念头——找到珏儿,然后与她地老天荒,永远在一起,管他什么仙魔之别,管他什么道魔之争,我只要与我的珏儿在一起便够了……怀着这个念头,我一路上到幽冥绝山,却被重重大阵迫在山下,不得而入……呵呵,当时我的道行还是太低了,甚至还没有结成道胎,却妄想能破得魔门祖庭……最后幽冥绝山两大魔使之中的左使幽篁出来告诉我:除非我愿意加入魔门,否则幻帝不会让我与珏儿相见……生是碧落人,死是碧落鬼,我自然不肯。于是他交给我两样东西,一样便是幽冥三宝之一的‘元辰幻木’,说是幻帝亲自在上面加了禁制,并告知我解禁之法,如果有一天我改变主意,就触动禁法,这样幻帝感应到,自然会派人来接我与珏儿相见……”
“所以这次烛灭来,是你决定改换门庭了?”吕浊宾突然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冰冷。
“哼哼,生是碧落人,死是碧落鬼,欺师灭祖这种事,师弟又怎么会做?”
施哲衍面露不屑,此刻那些细小裂纹已经爬上肩头,他却展颜一笑,继续用温和悠远的声音叙说道:“烛老魔这次来,却是一个意外……可是师兄你知道么,知道十二年前幽篁交给我的第二样东西是什么?”
“是什么?”吕浊宾眼皮一跳,问道。
“是我和珏儿的孩子!”
“什么?”
吕浊宾惊道,周身气场一阵摇曳,显见他骤然听到此事内心的惊骇。虽然刚刚师弟跟那白衣少年问及“忆儿”时,他心中已有几分猜测,却也没敢真正相信他的师弟竟与魔门公主有了骨肉!
“是忆姐姐?”叶影却下意识脱口道。
“是你忆姐姐”施哲衍却似在回答叶影的话,裂纹已升上脖颈,兀自说着:“师兄你信么?我和珏儿竟然有了骨肉!”
“我给她取名‘施忆’——不是想要失忆,忘掉和幽珏的一切,而是告诉自己,不能忘……不能忘,我和珏儿的一切,又怎么忘得掉?”
说完这句,素衫男子脸上也现了裂纹,然而他的言语却越发温柔,似在情人耳边缱绻:“忆儿一天天长大,出落得越来越像她的娘亲,而我也越发思念珏儿,心里越发煎熬——我的内心似有一个魔种,时时刻刻提醒我,要我冲破幽冥绝山,去接她回来!但我知道还不行,不成元神,连幽冥绝山的护山大阵都进不去,而如果再杀上魔庭,他们是不可能第二次放我安然离去的。我还有忆儿,还有希望,必须留着这幅躯壳继续修炼!十二年来,这个魔种却愈来愈强大,每次抑制不住冲动的时候,我便会吹起《望忧》,似乎只有这首曲子才能平抚我内心的魔念……然而我的道行还是提升地太慢了,十二年了,我没有修成元神,却等来了珏儿逝去的消息!却等来了珏儿逝去的消息!哈哈哈,哈哈哈……”
“施伯伯!”
施哲衍突然甩开叶影的双手,摇摇晃晃站起,仰天一阵哈哈大笑,状似癫狂,却很快一下跌坐下来,仍不住发出“哈哈,哈哈哈……”的笑声,只是笑声里多了一层呜咽,两行浊泪延着面上裂纹蜿蜒而下。
“我明白了,你的第二个牵挂,必是为了你和幽珏的女儿!”
吕浊宾望着这个师弟,看他如此伤心模样,想起曾经一起身为“碧落五子”的意气风发,内心五味杂陈。
“果然,当初那么多师兄弟,还是吕师兄最了解我。”
施哲衍止了哭笑,这次却极认真道:“我想拜托师兄,待此间事了之后,将忆儿送去一家凡俗富户,并且使出‘青墟入梦决’改换她的记忆,让她忘记前尘,忘了有我这个父亲……那些记忆以及可能的将来,对她而言或许太过沉重了,或许让她做一个普通的十二岁的小女孩儿,有一个平凡却也富足的人生,才是对的……”
说到“忘了有我这个父亲”,素衫男子陡然变得沧桑沉重,语调艰辛却又坚决,然而此刻他满面都是裂痕,似乎风一吹,便将散去。
“好!”
吕浊宾深吸口气,面对施哲衍的请求,只吐了一个字——他已见不得自己师弟如此难受。
“谢谢……师兄!”
两处牵挂,两个请求,当施哲衍道出第二次谢,只见他灿烂一笑,整个人重新变得无比温和。随后一阵风吹过,只听“嘣!”的一声,那遍布全身的裂痕终于不堪重负,片片崩散开来,这个素衫男子终于化作一道银色光海,夹杂着点点金砂,随风漫空飘舞起来……
叶影怔怔望着眼前这片光海,肩头不住颤抖,他似乎听见里边有个声音正在低低吟唱,那歌声缱绻温柔,似乎是情人在耳畔一遍遍痴痴诉说:
叁月廿六,正是当年今日,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
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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