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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羊村,一个紧挨东极青木谷的小山村。
此时已是晌午,到了用饭时间,村中原本应该炊烟袅袅,鸡犬止吠,却意外有些喧嚣,满村都是嘈杂的人畜拖曳之声。
一架架推车被拉到村口,上面有山里人的各种用度,也载着村中的老弱妇孺;推车后边,稀稀拉拉的跟着几只猪羊,几个村中壮汉正拿着皮鞭驱赶这些牲畜。
“真是邪了,三天时间,青木谷的树一棵不剩,难不成都成了精,长脚跑了?”一个粗壮汉子甩着鞭子,骂骂咧咧道。
“嗨,杨二,保不准哪位大仙路过,看那些东极青木健壮,索性把整座山谷移回了自家宫殿,好添气派。”杨二左手边一个瘦削老汉晃着烟杆子,调笑道。
“我看还是成精比较靠谱,青木谷的水土好,狍子獾儿都长得特别肥大,这些树常年得了滋养,说不定真的成精了。”两人身后一个憨厚大汉道。
“呸,水土好?马熊,你看看现在的青木谷,要是水土还好,咱们村子用得着迁么?”杨二啐道,“青羊村,我杨家十三代都在这儿,现在要走,还真是舍不得。”
“舍不得有什么用?天灾人祸,挡都挡不住,如今青木谷什么都没有,我们山里人靠山吃饭,再留下迟早饿死。”瘦削老汉接口,“哎,要说邪门,我老郭正好撞上一件。”
“什么邪门事,你倒是快说。”杨二来了兴致。
“急什么,我这不在说么?”老郭咳嗽一声,吸了口烟枪,继续说道:“今早迁村,我和老婆子收拾家什,到了五更天,都撺掇得差不离了,我那浑家突然想起还有几件衣裳晒在院子里,就想出去收回来,谁想才一开门,就见一道白光闪过,院子里晒着的衣服就这么没了!”
老郭说完,杨二、马熊皆打了个哆嗦,那憨厚大汉马熊更是懦懦道:“郭叔,你不会是遇上妖怪了吧?”
杨二也道:“是啊,嫂子看清楚那道白光是什么了么?”
瘦削老汉吐出一口烟圈,摇摇头:“没看清楚,眼前一花,就这么过去了,你们说邪不邪门?”
“恩,邪!最近邪门的事情真多。”杨二和马熊同时点头。
几个山里汉子兀自在那闲聊,却不知道他们口中的“妖怪”,此刻正远远缀在队伍后面,伴随一片骨碌声,迤迤行去。
这个“妖怪”自然是死而复生的洪觉。
然而此刻的他,已经完全不是当日那个只得八九岁的娇俏童子,身材拔高了两尺有余,面容虽然依旧稚嫩,棱角却渐渐分明,显出成熟的气象来,一眼瞧去,活脱脱一个十三四岁的灵秀少年。只是挺拔的身子裹在一件略显肥大的麻布长衫中,颇有些不伦不类。
当日那番奇遇之后,洪觉在石穴中昏睡了十个昼夜,方才幽幽醒转。只是他睁开眼睛,却发现什么也记不得了,仿佛自己天生就是石穴孕育。他挠着脑壳思索良久,还是一无所得,终于放弃,然后翻身绕着洞穴走了七八遭,才发现除了一条斜斜往上的隧道,便别无他路,只好顺着这条通道一路向上爬去。谁知爬了整整一夜,头顶仍是不见天光,洪觉蜕变后的身子轻快,倒是一点不喘,却渐渐失了耐心,内心正烦躁不安,突然一束刺眼光芒射来,终于重新回到地面。
他眯着眼睛享受了一阵阳光的柔美,这时一匹烈风刮来,突然觉得身子有些发冷,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自己不着片缕,光溜溜的身板在风中摇曳。这呆小子脑中虽然什么印象也没,却从心底觉得应该拿些东西遮挡,不过此时东极青木谷也是光溜溜一片,哪还有什么能给这位难弟遮羞。
洪觉在谷中飘荡了两天,最终还是一丝不挂地离去,然后一路晃荡,就这样到了青羊村。
他见村中之人各个穿麻着棉,自己光着身子,颇为羞耻,所以四处躲藏,也不见人。那日恰好见着郭老头院里晾晒了衣物,于是顺手牵羊,做了回“窃衣小贼”。
刻下他身上这件肥大长衫,便是那日得来的“赃物”。
此间事情暂且略去不提,洪觉一步一跃,大袖飘飘,不过半日,便跟着车队到了一处城门前。
这是一座雄城!
城高十丈,城楼巍峨,两边围起青灰色的厚墙,中间一面朱红色的大门,门上悬一块墨色匾额,上书三个鎏金大字:
“朔阳城!”
洪觉早就把注意力从车队移走,他站在朔阳城下,只觉一股厚重气息扑面而来,大眼望向城楼上肃杀的兵士,心下颇觉惴惴。
忽然左右人头耸动,一股人潮从后涌来,将洪觉思绪打断,这呆小子便被推搡着一起进了城去。
其时已到傍晚,红日西沉,天边晚霞拖出条条艳尾,朔阳城里那些宽深大道上的行人逐渐减少,两旁店铺也一家家歇业,街边的夜摊却慢慢增多,显然夜市就要开始。
不一会儿,条条街道又喧嚣起来。演杂艺的、唱戏的、弹曲的、卖花灯的,做泥人的,到处可见,实在热闹非凡。
洪觉这边驻足一会,那边觑上一眼,却哪里见过这么热闹的场面,顿时看得眼花缭乱,内心喜得什么也似。
他转了一阵,正被什么“胸口碎大石”吸引,却听长街拐角处人声喧哗,锣鼓笙笙,时而传来阵阵欢笑,似乎十分有趣,于是立刻转了兴趣,朝那走去。
才到拐角,就有一块硕大白色亮布映入眼帘,这布长两丈,宽一丈,无数灯光打上,把它照得仿佛一轮小太阳,十分晃人眼目,最稀奇的是,白布上居然还有两个小人,翻翻打打,各自叫嚷,配合布后传出的铜鼓声乐,好不热闹有趣。
洪觉的神思立刻就被那“两小儿大战”抓住,再也移不开来。
此刻白布前已经围得水泄不通,四处都是吆喝叫好声,洪觉细听一阵,才知道这似乎是一种“大戏”,而围在这儿的人,都是来看戏的。
这呆小子越瞧越有趣,不由自主便朝里挤去,虽然周围摩肩接踵,仍十分轻松地到了最前。
他起初只是看着热闹,待到后来,也渐渐明白演的并非“两小儿大战”,而是一出叫“过关斩将”的戏,讲的是五朝前一位忠勇悍将,保护着主公妻妾,过五关斩六将,从敌国一路杀回的故事。
洪觉正看得热血沸腾,忽然一声钟鸣,有人喊声“戏歇”,白布上的小人儿便停止舞动,锣鼓弦乐也止住,却从布后钻出一个端着铜托盘的女娃儿来。
这女娃儿十一二岁,扎两个羊角小辫,双颊晕红,神态天真,年纪虽幼,却又容色清丽,透出一股娇憨劲儿。
“各位叔叔婶婶,哥哥姐姐,一折子演完,小忆来收看戏钱啦。”自称小忆的女娃儿端着铜盘,蹦蹦哒哒地跳出来道。
看戏的纷纷笑骂,却都伸手去解钱袋,一时只听“叮叮咚咚”的落子声,那铜盘不一刻就摔满了银钱。
小忆转了一圈,终于到了洪觉面前,哪知这呆小子傻傻看看铜盘,又傻傻看看自己,扎耳挠腮,却没有掏钱的意思。这女娃儿又站了一会儿,便不再自讨没趣,端着铜盘又去了别处,只是走的时候狠狠瞪了洪觉一眼,似乎颇为气愤。
走了三圈,铜盘已经满满盈盈,小忆这才跳回中央,甩着小辫唱道:“好啦,大戏又要开锣,下面演‘目连救母’,讲的是小目连历经千辛万苦,将犯了天条、压在‘腾山’下的母亲救出来的故事,叔叔婶婶们好好看喽!”
说完彷佛乳燕归巢,又钻回白布下面。
于是铜鼓铮铮,白布上再次跳上一班小人,乒乒乓乓打闹起来……
每演完一出,便有小忆出来要戏钱,她收完钱报了戏目,再接着演下一场,如此这般又演了五场,小忆也出来收了五次钱,然而每次转到洪觉面前,这小子总是装作呆傻,或者看着铜盘,或者看着女娃儿,既不出钱,也不走开。
待到最后一场《群英会》演完,小忆再出来收钱,洪觉还是这般,这女娃儿终于忍不住了,仰头叫道:
“这位白脸哥哥,你在这里白看许久,小忆以为你就看一两场,过瘾便走,所以也不问你要钱,你却好,一直赖着不走了,真以为我家的皮影是白演的么?”
洪觉吓了一跳,呆呆道:“白脸哥哥,是说我么?”
“不是你是谁?快给钱!”小忆把铜盘往洪觉面前一送。
“是啊小哥,看戏可不能不给钱。”周围有人起哄。
“钱?那些闪闪的东西么?我没有,还有,戏我是看了,你说的那个‘皮影’,我却不曾看过。”
“什么?”小忆气结,踮起脚来,大眼凑到洪觉鼻尖,吼道:“你装傻么?我们演的戏就是‘皮影’,你赖着这么久,居然好意思说没看过?”
“嚯,这小哥脸皮也忒厚了些。”
“白脸小子装糊涂喽。”
“别装啦,给钱吧。”
“你还别说,我看这小哥或许真是傻的。你看他那件衣服,正常人怎么可能穿得那么滑稽?”
……
人声嘈杂,热腾程度竟似不输刚刚演戏。
洪觉顶着人群的指指点点,嚅嗫道:“我知道‘皮影’就是演戏了,可我真的没‘钱’……”
“你……”
“好了忆儿,既然这位小哥没钱,就算了吧。”
小忆放下铜盘,左手叉腰,右手伸出食指,刚要大骂,却从白布后面飘出一把儒雅的男性嗓音,随后一个中年男子撩开白布,走了出来。
这男子着一身素色布衫,边角虽然破损,但浆洗得十分干净,眉宇间很是锐利,眼神却极为温和,颏下三缕长须,平添一股端正气质。他手上握着许多竹棍,棍端还连着两个五彩小人儿。
“施老板出来啦。”
“施老板好。”
人群里不断传来问候,施姓中年男子一一回应,最后走到洪觉前面。
“爹爹!”小忆嘟起嘴来。
“小忆儿乖,不吵不吵,哈哈哈。”中年男子摸摸女娃儿的脑袋,转头打量洪觉:
“鄙人施哲衍,小兄弟喜欢看皮影?”
洪觉望着这个素衫男子,只觉十分亲近,一直忐忑的心就这么平静下来,“喜欢,不过我没钱……”
“哈哈,没钱打什么紧,只要有人喜欢施某的皮影就足够了。”施哲衍抚了抚胡须,“来来,小兄弟就到这边看吧,施某不要你的钱。”说完一指白布正前。
“哈哈,施老板人好啊。”
“白脸小子,还不谢谢施老板?”
众人又嚷嚷起来。
这呆小子左右看看,见素衫男子眼神温和诚恳,正要挪脚,却又有声音响起。
“爹,你又开义馆!”小忆冲着父亲喊道,同时瞪向洪觉,“你敢就去!”
“忆儿不要多嘴。”
施哲衍宠溺地拍打了下女娃儿的屁股,正要再对洪觉说话,这呆小子看看白布,又看看泼辣那女娃儿,抢道:“不用了,我在远处看就好了。”
说完不待素衫男子说话,便挤过人群,一直走到街尾,找了条长长的青石踏上,把头往这边张望。
“不要脸,还真打算接着看了。”小忆啐道。
“乖女儿,这下你开心啦?”施哲衍摇头叹息,“好啦,继续演吧。”
“哼。”小忆撇嘴。
说完父女俩走进白布,弦乐响起,长街再热闹起来。
而那白脸呆子洪觉,也站在青石上看得津津有味,不时手舞足蹈。只是间歇感觉寒风钻来,也不知被谁惦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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