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0年12月
上海的冬天十分潮湿,然而因大雪连着下了好几日,一夜间整个城市都成了白色。芳华伸了个懒腰,拉响了门头拴着的铜铃,便有穿着红色碎花蓝滚边袄子的女孩匆匆端着热水上了楼,走到门边敲了两声,芳华哆嗦着喊了声“进来。”慧珍放下盆子,把蓝色的学生绒布短袄子拿给芳华,看芳华还瑟缩在被子里,笑道,“小姐这样怕冷,不如加一件羊绒披肩吧!”“也好!”芳华梳妆打扮完毕,掀开窗帘一角看着院落里厚厚的积雪,忍不住倒吸了口气,往年乔琦这时候总是要叫她一起去宝山的别墅赏雪的,那别墅后面有一片梅园,姹紫嫣红,映着白雪甚是美丽。可是今年却半点动静也没有,芳华想起这几日听到的传言,大概是说乔家自去年老爷子去世后便一落千丈,可看着乔琦倒是没有多少的变化,芳华想着想着就出了神,以至于慧珍叫了好几声“小姐,要迟到了!”芳华这才回过神来,拿过课本和手袋匆匆下楼,穿过餐厅,见母亲正在读报,隔壁坐着翠姨娘,她一手撑在桌子上,一手指间夹着支白色的卷烟,长发自左肩弯曲垂下,模样妩媚到了极致,饶是女人看了也难以抗拒。她那双媚眼也不知看向哪里,好似定住了一般看不到芳华。芳华在周静淑的右手边坐下,恭敬地喊了声“母亲!”周静淑应了一声合上报纸,见芳华慌张的样子忍不住皱眉,“整日这样冒冒失失,幸得就要毕业,也不用再去上什么学了。”芳华咬了口面包,不乐意地道,“那可不成,我是要去留学的。”周静淑干脆歪了头去看她,“这女人最大的幸福就是找个好归宿,留学的事你想都不要想。”芳华喝了两口牛奶拾掇好东西走到门边换了圆头黑皮鞋就要出门,周静淑见她不回应在身后喊着,“娘同你说的听到了没有?”芳华回头做了个鬼脸欢快地跑了出去,周静淑胸口起伏着,不耐地挥手扫了扫眼前的烟雾,在翠姨娘脸上恨恨地剜了一眼。
“你说女人难道真的只有认命?我偏偏不要。”芳华说着伸手指向女院的外墙,“女人凭什么天生就要被束缚在铁打的妇德之下,总有一天我会同那些男人站在一个水平线上,争取自己想要的幸福。”乔琦捂住了芳华的嘴,瞅了眼周围带有非议的目光,低声央求“姑奶奶,你是恨不得所有人都听到你这离经叛道的话么?”芳华刚要接话就听到那墙外传来整齐的声音,虽听不清喊得什么口号,但那声音好似有逃不开的魔力,将她深深吸引住了。嬷嬷穿着黑色长袍走进来,拍了拍手,将手掌翻向下示意他们安静。“近日外面男校的学生禁烟游行活动频繁,不过我希望我们女院的学生不要参加。你们的父母把你们送来这里是修习德行,可千万别折低了自己。”芳华一听“禁烟”两个字就来了精神,这上海滩的烟民数目就快要赶上巡防营军队的一半了,芳华眼见过那些抽大烟抽得神志不清的人,甚至将自己的孩子卖给烟管换鸦片,那些稚嫩的哀嚎声至今想起来还犹在耳畔。芳华从位置上站出来,那百褶裙服帖地垂落在膝盖下,“无国何以有家,鸦片荼害我们的同胞,我们自当为自己的国家出一份力。何况古有穆桂英挂帅,梁红玉擂鼓战金山,今日的我们游行抵制大烟又有何不可?”芳华意气风发地转身看着教室里的同学,一双玲珑眸子里闪着亮光,双手激动地高举,“同学们,让我们向着自由,向着明天冲啊!”乔琦看着芳华那张青春洋溢的笑脸入了神,竟鬼使神差地站起来鼓掌,接着一个,两个,三个,直到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嬷嬷被眼前的景象给惊呆了,她震慑的话语被淹没在了那些年轻的笑声里,眼睁睁看着她们冲出教室,往游行的队伍走近直至与他们融合到了一起。
一滴汗从司机的额头落下,手下的喇叭按得更加密集,他看着横在面前百十号人的游行队伍,为难地回望后座,“金爷,只怕这一时半会是过不去了。”那男人坐在阴暗处,一双眼被玻璃反射的光芒照得雪亮,脸是天方地圆,两颊不悦地板着,低声同身边的人说了什么,那人便拉开车门冲了出去,脑后一条极细的辫子随着奔跑摆动。
芳华还在同身边的人一起呐喊口号,就有人忽然就撞在了她身上,接着前面的人也往后退几步被撞倒。人们开始没有方向地四处奔窜,跌跌撞撞,芳华一面躲避那些手持棍棒的行凶者,一面张望着,看到双手抱头的乔琦蹲在那里瑟瑟发抖,身边还有被追打的人陆续倒地。
车里的金贺平静地看着外面的一切,眼神触及到两个牵手逃跑的身影后忽然一滞,从口袋里取出一张黑白的照片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眼那个蓝色的身影,摇下车窗招来个破短衫的男人耳语几句。
乔琦看着面前那堵坚实的砖墙,吓得六神无主,抱着芳华的手臂带着哭腔,“芳华,怎么办?我害怕。”芳华握着乔琦的手臂,也不知是乔琦的身体在颤抖还是她自己的手在颤动,她强装镇定地看着乔琦,“只要翻过这堵墙我们就安全了,别怕。”乔琦瞅了眼那堵墙掉了两滴泪,“太高了,我们翻不过去的。”芳华看到巷口已经有两个人不住地往这里看,甚至走了进来,赶紧把乔琦拉到墙边夹紧了裙子,“来!我托着你,快!”乔琦听着她的指挥好不容易翻了过去转身再想要拉芳华的时候,那两个人已经抓住了她的手,她听到芳华对她喊着,“别管我,快去沈府通知我父亲来救我!”乔琦受了惊吓从墙上跌了下去,她站起来隔着墙呼唤芳华的名字,却渐渐没了回应。“这位小姐,怎么了?”乔琦转头看到个国字脸的男人,胡乱地拽着他的衣服指着芳华被抓的方向哭喊着,“求求你,先生,快去救救我的朋友,她被人抓走了!我求你快去救救她!”耗子的小眼睛眨了几下,身后的车上便走下一个人来,黑色的长靴踩在雪里咯吱作响,那宽厚的大衣敞开着,露出腰间的一条皮带,两支驳壳枪别在皮带的两边。耗子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让出路垂头喊了声,“大哥。”光滑的皮手套扶起帽檐,乔琦看到一张英气逼人的脸,她不敢相信世上还有这样好看的男子,剑眉星目,鹅脂隆鼻,尤其是那双眸子,就像是沉在潭底的月光,深邃诱人,却又冷如冰霜。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不带任何弧度。乔琦不由地愣在了原地,直到有个冷冷的声音问,“你的朋友是谁?”这才收回了心神急切道,“沈芳华,她叫沈芳华,我们是圣玛丽女院的学生。”潘继尧不再说话,他的眼神转到了别处,耗子吩咐了几个人先送走了乔琦。待人影远去,耗子才上前小心询问,“大哥,这人还要救吗?”潘继尧看着眼前茫茫的大雪,真好,不论这地下是怎样的肮脏,如今看起来依然是洁白如伊。可是他呢?那些个刀尖舔血的日头,那双泡在血海里的冤孽。潘继尧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握紧,老天给了他这样好的机会,他怎忍心辜负。褐色的瞳孔不由放大了一倍,唇边染着一抹危险的笑容,耗子揣摩不透潘继尧的心思,紧随着那黑色的身影上车,听到潘继尧冷冷的声音道,“去金公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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