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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医院出来的时间，是晚上十一点三十八分。
晏青和秋河每人打了一针破伤风，前者头上缝了两针，后者头上缝了三针。两人贴在头上的纱布一个在左边，一个在右边。别说，往一块儿一站还挺对称。
月不全，残。星不繁，稀。
老旧的街灯照在冰凉的街道上，忽然闪烁。臭水沟散发出的异味刺痛鼻腔，被城市人摧残的伤痕累累的水泥地面上，晏青和秋河被月光拉长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晏青的余怒未消，刚走出医院没多久，便如来医院就诊时一样，阴着脸开始训斥秋河：“姐真想不通，这世界上怎么还有你这么愚蠢的人，人家只是看了一眼桌上的瓶子，你就自己拿着酒瓶子往自己头上敲，你可真够自觉的。”
秋河与晏青并排走着，静静聆听晏青的教诲，像极了一个被长者训斥的孩子，满面无辜低头不语。
“你小子知不知道，姐刚刚已经掌控大局了，那个胖女人已经被姐镇住了，你却给姐演了这么一出，你是白痴吗？你是觉得自己身体太健康，想要献血是吗？”
晏青越说越气，正走着，重重的掐了一把秋河。
秋河没有躲开，咬着牙将晏青所给予的疼痛悉数接受。
谁想晏青不仅没有解气，反而更加生气，抬脚踢飞了脚边的空易拉罐，冲着秋河大骂道：“笨蛋！笨蛋！笨蛋！你为什么不躲开？”
秋河揉揉鼻子，低语回答：“这件事是我惹出来的，给你添了这么多的麻烦，你掐我打我都是应该的。”
秋河的老实，不仅只是待人真诚和不说谎话，也包括只要做错了事，绝不会推脱责任。
但他的老实，却令晏青气湿了眼眶。她无处撒气，左寻右寻看到了路边的金属垃圾桶，二话不说，冲上去便是一脚正踹。
“咚”的巨响，垃圾桶变了形，停靠在路边的私家车报警器响个不停。
晏青高跟鞋的鞋跟应身而落，放下脚时，她的身形不稳，整个人重重的摔扒在了地上。
秋河奋力跑向晏青，打算搀扶起她。
晏青毫不领情，甩开秋河的手，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
秋河怔怔的望着晏青，木立在原地，不知道自己能为晏青做些什么。
晏青拍拍自己身上的尘土，理理自己的长发，白了一眼秋河，没好声好气的说：“你小子还傻站在那里干嘛？还不赶快扶姐去马路边坐坐。”
回过身，秋河迅速上前搀扶着晏青，踉跄的移步至马路边。
现在是春寒时节，夜里的气温尤为冷寒。
晏青坐在马路台上，点燃了一根香烟，一双漆黑的眼睛痴痴的望着一个在街道上打着旋的白色塑料袋，眼波似在流动。
秋河眼见穿着短裙和黑丝袜的晏青发丝因风摆动，脱下了外套披在了晏青的身上，自己抱着臂蹲在了晏青身旁的马路边上，将头埋在了两条胳膊之内。
良久，似乎过了很久，隔着银河相互瞭望的两个星星忽然明亮。
晏青将最后一口烟喷出鼻腔，终于打破了两人之间持续了半个小时的沉默。
“知道吗？你小子很像一个人。”
秋河没有问这个人是谁，他知道有时候聆听也表示对别人的尊重。
晏青遥望星空，微笑着说：“那是一个曾用生命守护着我的人。”
说着，晏青转向了秋河：“那家伙和你一样也是个傻小子。”
秋河安静的听着，没有插一句话。深藏在晏青微笑背后那抹陈年的哀伤，这瞬儿，清晰的映在他深邃的眸子里。有些话，就算不必说，秋河也已经心知肚明。
晏青的眼睛对上秋河的眼睛，忽然开口问道：“你小子是不是很看不起鸡？”
秋河重重的点了一下头，他从不说谎。
晏青笑笑，说：“其实我以前也和你一样，很看不起那些所谓的鸡。”
“那你为什么还要……”秋河的话说了一半，另一半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晏青自己接上：“为什么还要做鸡是吗？”
秋河默认。
晏青笑着答：“因为有一天姐忽然发现，比起鸡，人们更加看不起贫穷的人。”
“那你就不怕被别人耻笑吗？”秋河问。
晏青反问：“笑我什么？”
“笑你，笑你……”秋河结巴起来。
与之前一样，晏青自己接上：“笑我脏？”
秋河咬着上唇，轻轻的点了一下头。
晏青轻笑道：“现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不脏？”
秋河望着晏青，说不出话。
晏青追问道：“一个女人被二三四个男人干过一百遍和被一百个男人每人干过一遍有多大的区别？”
秋河答不上来，像他这么一个老实蛋，当然从来没有想过这样一个课本之外的问题。
晏青似乎也不想难为秋河，恍然，她扶着秋河的肩膀站起了身。
“好了小子，时间也不早了，送姐回家。”
秋河没有拒绝晏青的要求，搀扶起晏青，正打算送晏青回家。
这时，晏青的电话突然响了，是“异物”姚经理打来的。
挂了电话，已是五分钟之后的事情。
晏青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显得非常无奈。
秋河试探性的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没事，姚经理让姐回店里谈谈刚刚发生的那件事。”晏青回答。
秋河瞧瞧晏青断落在垃圾桶旁的鞋跟，又望了一眼如今连路都走不好的晏青，关切的说：“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去呢？我看我还是先送你回家，你换双鞋再去吧。”
听言，晏青乐了：“怎么？你小子这么心疼姐啊？”
秋河表现出一脸厌恶，但别过去的脸，脸已经通红。
晏青笑着抚了抚秋河的头，秋河闪身躲开。
晏青没有追赶，突然抬脚用力一磕，另一只鞋上的鞋跟，断了。
秋河被鞋跟断裂的声音吸引了注意，晏青郑重其事的说：“小子，记住了，第一时间发生的事情，绝不要放到第二时间去处理。第一时间需要接受的现实，也不要等到第二时间才去面对。”
说着，晏青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打算独自离去。
秋河紧紧抓住了晏青的手腕。
晏青回眸，秋河满面严肃的说：“小子我记得，两个人惹下的祸，绝不该要一个人去面对。两个人应该接受的处罚，也不该只要一个人去承担。”
说罢，秋河露出一个温暖似太阳的微笑，弓着身子钻进了车里。
晏青也笑了，笑着骂了声“大笨蛋”，跟着钻进了车里。
出租车缓缓驶动，穿过一条条热闹的街，很快便到达了目的地‘绿里奇迹’。
姚经理之前在电话里与晏青讲的清楚，他会在经理室等着晏青。
下了车，付了车费，丝毫不耽搁，晏青与秋河大步来到了经理室。
照常理，两人今天的行为在姚经理分管的二层音乐厅掀起了不小的风波，姚经理本应臭着脸才对，却不想当晏青与秋河推开经理室的门走进去的时候，姚经理居然一脸平静，看不出一点生气的样子。
“经理，我们来了。”
关合经理室的木门，晏青还没有开口，秋河先规规矩矩的向姚经理行礼，他一向都是一个懂礼貌的男生。
“哦，来了。”姚经理端起茶水泯了一口，指了指沙发：“你们两个小妮子先坐吧。”
秋河浅浅鞠躬表示感谢，而后老老实实的在沙发上坐下，晏青坐在了秋河的旁边。
墙上的挂钟永不停息的工作，秒针“滴答”“滴答”的轮回，就像此刻秋河的心跳声，晏青的呼吸声。
姚经理喝掉半杯茶后，才放下了水杯。瓷杯碰撞玻璃板发出的声音打破了房内的安静，姚经理的目光投向了晏青。
“晏子啊，你知道你今天的事错在哪里吗？”
晏青没有回话，她听着。
秋河唯唯诺诺的说：“我觉得晏小姐今天没有做错什么，就算错，也都是我一个人的错。”
“什么叫没有错？”姚经理转向了秋河：“你个小妮子知不知道我们这里的规矩？顾客是上帝，顾客是上帝懂吗？晏子今天居然公开和顾客叫板，这不是逆天了吗？还说没有错？”
“可是……”秋河似乎还想替晏青辩解。
晏青却拦住了秋河，语气平和的对姚经理说：“对不起经理，我知道错了，该怎么处罚，您按照规矩来就是了。”
“嗯，这才像话嘛。”姚经理满意的点了点头，端起茶杯又饮了一口：“根据公司规定，冲撞客人无论有理无理，一律扣除半个月的钟钱。”
“好的，我接受。”晏青淡淡的回应，并且向望着自己的秋河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在意。
放下水杯，这一次姚经理的目光投向了秋河。
“还有你小秋秋，你今天是怎么回事？我听说你不允许客人碰你，你只是个鸭子，你不允许客人碰你，这算什么？”
“我……”秋河刚想辩解。
晏青已经替他做出了解释：“经理，这小子其实并不是来当鸭子的，只是前天来应聘时，误把高级服务生当成了普通的服务生而已。”
秋河连忙附和：“是啊，是啊，所以请您允许我辞职。”
“辞职？”姚经理忽然娇笑起来：“可能晚了？”
“为什么？”
这句话不是秋河问的，是晏青问的。她看来似乎比秋河更着急，更加迫切的知道答案。
答案姚经理并不是用嘴说出来的，而是通过放在抽屉里的一摞A4纸展示给晏青的。
当晏青看清楚了姚经理手中的这摞纸后，脸色即刻变得比鬼还难看。
转过身去，她拽紧秋河的衣领，冲着他的胸口变是一通猛捶：“笨蛋，笨蛋，大笨蛋！谁让你小子A签的？”
A签是什么？秋河压根不懂。
这是‘绿里奇迹‘与小姐以及牛郎签订的两种劳动合同之一。
其中一种称为B签，其含义是指允许小姐或女郎在‘绿里奇迹’这个平台坐钟，且享受本人为‘绿里奇迹’所盈利的四成分红，无时间限制，随时可以离职。
晏青就是属于B签的坐台小姐。
另一种就是这种A签，其含义是指小姐或牛郎在‘绿里奇迹’这个平台坐钟，除享受本人为‘绿里奇迹’所盈利的分红之外，同时享受公司所发的保底工资，一聘三年，在聘用期内未经公司允许不得擅自离职，否则将赔付公司高额的违约金。
当然，这两种合同都是用极委婉的措辞将以上的内容诠释清楚的，单从字面上根本看不出甲方（小姐或牛郎）在乙方（绿里奇迹）这里从事的是非法职业，再加上‘绿里奇迹’的大股东又是一位极有权利的人，所以，这份合同也可以说是受到法律的保护的。
当弄明白了A签的含义之后，秋河整个人都傻了眼。
晏青踢他打他骂他，气的眼角溢出了泪滴。
但这样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什么作用也起不了。
现在唯一能够让秋河摆脱A签的方法，就是去求姚经理辞退秋河。
晏青已经去恳求姚经理。她还真是个奇怪的女人，自己受罚时不求姚经理，反而为秋河去求姚经理。
然姚经理却无动于衷，摆摆手说：‘晏子啊，这可不行啊，小秋秋这小妮子我挺中意的，怎么能辞退呢？“
见姚经理不允自己的请求，情绪激动的晏青一时难以自控，破口大骂：“你这个死变态，你到底有没有人性？”
姚经理男生女相，又是娘娘腔，自小饱受身边人的嘲笑，他今生最大的忌讳就是被别人骂做是变态。
此刻，一听晏青这样骂自己，登时怒上心头，气急败坏：“你……你……你个小妮子，你骂谁变态呢？”
“我骂你怎么了？你个死人妖，你到底辞退不辞退这小子？”
“我……我……”姚经理七窍生烟，抓起茶杯摔在了地上：“我就不辞退，怎么了？”
对啊，他不辞退，我又能把他怎么样呢？
随着茶杯的碎片散落一地，房内安静下来，晏青也逐渐冷静下来。
秋河轻轻的拉了拉晏青的衣袖，希望她别再做过激的事情。
而晏青却“噗通”一声跪在了姚经理面前。
“经理，我从没求过人，这一次真的求求你，求求你辞退了他吧。你不知道这小子把名节看的比命还重要，我开始只是想逗他玩玩，看看他知道自己去当鸭子会有什么反应，实在没有想到这傻小子竟然A签了，我求求你，真的求求你，你就辞退了他吧，要不然我这辈子都会内疚的。”
话落，向来不低头的晏青，冲着姚经理不断的嗑起头来。
姚经理愣住了，他男生女相，也拥有一颗女人的心。看到这样的晏青，姚经理的心毕竟还是软了。
“晏子，你个小妮子起来吧，不是我不帮你这丫头，只是现在想辞退小秋秋已经不可能了，小秋秋的合约今早就送去公司了。”
“真的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晏青可怜巴巴的望着姚经理，眸中含着泪滴。
姚经理满面为难的思索了一阵，说：“要不这样，在一个星期内，小秋秋若能在不陪客人上床的情况下，只凭陪酒获得客人所赠的一朵金花，我就去请求公司里的领导，让小秋秋做一个只陪酒不陪睡的牛郎君，怎么样？”
金花是什么？秋河不懂，他听的一头雾水。
晏青却十分了解，这金花在‘绿里奇迹‘是客人对小姐或牛郎的最高打赏，每一朵金花可在’绿里奇迹‘内兑换人民币三十万元，莫说是只陪酒不陪睡，就算是陪酒陪睡也很难获得。如晏青自己，在’绿里奇迹‘足足工作了四年，也才获得了一朵金花。要在刚刚工作的一个礼拜之内获得金花，从‘绿里奇迹’开业至今，除了曾经用生命保护她的那个人之外，从未有过任何一个人做到。
晏青觉得姚经理这分明就是在难为秋河。于是，她放弃了对姚经理装可怜博同情的策略，恢复了原先的表情，起身便与姚经理扭打在了一起，他俩一个撕扯着对方的头发，一个拧着对方的耳朵，搅得整间经理室鸡飞狗跳噼里啪啦。
秋河拉也拉不开，劝也劝不住，实在忍无可忍，大喝一声：“够了。”，这才止住了经理室内的混乱。
“你们别打了，我在一个礼拜之内取得一朵金花就是了。”
说着，秋河向两人露出了一个温暖如朝日般的微笑。
姚经理注视着秋河，隐隐的似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晏青却气冲冲的奔过去，对准秋河的胸口重击一拳，怒道：“笨蛋，笨蛋，大笨蛋！”
太阳受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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