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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间,晨光明亮。
整座都城早早就醒了过来。
都城上空的雨下了整整一夜,从开始的小雨变成最后的大雪,大雪在寒夜里来不及融化,便厚厚的堆积起来,变成冰雕的地毯,铺满都城千里土地。晶莹如玉的老树枝桠搭在雪白的屋檐上,不时被冷风抖落下几片硕大的雪花,落在屋檐下的石阶前,搭在将军府外的两个石狮子上,填在街道旁的脚印里。
依然白净。
都城外北面十里处有座破庙,大雪将破庙紧紧的包裹在里面,近乎埋葬。破庙里住着一群和尚,不懂修行,只会诵经,每到清晨的时候,庙里的和尚就会起来一起做早课,哪怕大雪严寒。
都城里常年紧闭的将军府大门在今日早早便被府中的下人打开了,下人们扫了屋前屋后的白雪,安静的站在门口。
御林军都统燕雨站在皇宫门口,不畏风雪。
清晨的时候,大雪停了下来,但天色依然很暗,阴云堆积在城楼上空,把天空压的很低很低。
太和殿前百官勤励,站在积雪如被的御道上,文武分家,早早就排成队伍。
中午的时候,一队兵马远道而来,将士们的身上不见仆仆风尘,只有被雪水浸湿的寒气。一大队人马穿过北门,来到街道上,身穿盔甲的将军勒住缰绳,在仪仗队前停了下来。
镇北大将军回京。
城内的市民在远处安静的仰望着,很有涵养的保持着沉默,没人开口议论,以老百姓自个儿的话来说,就是不能因为一点点激动而忽略了南国人的高尚情操,说的文雅一点就是要含蓄,说白了就是不能丢脸。
张启回京之后并没有急着进宫觐见,而是直接去了将军府。
在镇北军的队伍还没有进城的时候,燕雨就通过天枢处,将陛下的意思转交给了张启。
看着将军府高大的门匾,张启很清楚唐宋的意思。来自淮安来的人,从任何角度上讲,他都要负相应的责任,哪怕只是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下人将他领进府内之后就自行离去。
张启取下头盔,在院子里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才上前轻轻推开那扇紧闭的大门。坐在书房中的老人闭着眼,安然自若,似乎并没有在意推门而进的男人,寒风从门外鱼贯而入,毫无畏惧的扑在他早早苍老的脸上,吹动他身上的长袄和长发。
露在寒风中的老人在此时显得那样瘦弱不堪,但又巍峨如岳。
张启在进门之前的内心很复杂,只是此时看着老人的身影,鼻中却有些微微的酸楚。
他在老人面前单膝跪了下去。
寒风吹动老人的睫毛,唐夏慢慢睁开眼睛,抬了抬手,又指了指旁边的木椅,示意他坐下说话。直到此时老人才缓缓开口:“在外带兵辛苦,回来了就不要这么拘谨了。”
张启能有今天的地位,和眼前的老人脱不开关系。
战争在没有将整个世界颠覆之前最显著的表现就是造就了无数的孤寡老人和孤苦孩童。张启从小是个孤儿,十三岁从军就在唐夏的营下,整整做了十年的小卒,在一次偶然的情况下,唐夏看重了他带兵的潜力和坚毅的人格,所有大小战役一直把他带在身边,一手提拔成帐前将军,前几年被皇帝唐宋派往淮安,经过长年血与刃的磨砺,才有了如今的镇北大将军。
老人于他如授业恩师。
他待老人如父。
听到老人的话语,张启的内心略微有些温暖。他低下头认真的说道:“往年一直在外,不见将军,张启心中十分想念。”
像这样的话语似乎不应该出自一个铁血的军人口中,但老人明显不怎么在意,而张启内心更加清楚,在他推开这扇门,走到眼前这个老人身边的时候,他就再也不是那个远在淮安威震北国的将军。
唐夏微微看了他一眼,又侧目望向屋外的白雪,大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轻轻关上。
张启坐在老人身前,再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老人没有任何客套,直接说到了正题。
唐夏淡淡的说道:“你认识那个少年?”
张启沉默了良久,才将心中的秘密告诉老人。“月缺是淮安城里无数孤儿中的一位,我在空余时间偶然认识,想来也算半个朋友。那个孩子和普通孩子不一样,具体特殊在哪里,我也说不上,闲暇之际我曾多次去过他的住所,但很多时候都被他拒之门外,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和城里的人说过话,也很少外出,大多时间都是把一个人关在房间里,或是坐在房顶上看着夜里的星星发呆。我让手下的密探彻查了他往年的生活,似乎一直都是如此,从未有过改变。”
他的话语停了片刻,像是在回忆之前的见闻。“没人知道他是谁家遗弃的孩童,更不见他有一个朋友。”
张启在准备闭口的时候忽然想到了另一条信息,有些迟疑的说道:“听城里的人说,十年之前城里来过一个流浪的老人,曾在城里讲义七天,他似乎去听过三天讲义。”
老人慵懒的身子在椅子上坐直了起来,像是一颗走过寒冬的老树,忽然之间坚毅了无数倍。
“有意思。”
这是老人今天说的第三句话,隐隐之中透着一股笑意。
而张启的内心却相当的震惊,因为他知道,能让大将军觉得有意思的事情实在太少。
“他来都城,和你有些关系吧?”
张启低下头,不敢去看那一双洞察秋毫的眼睛,这才大着胆子说出自己的想法:“如果古国能出一个第四第五名将那样的人物,便应该牢牢的握在手中。”
大陆第四和第五名将的故事在整个六国高层的心中早已不是秘密,而隐士的传闻在这位军方老人的面前也并不显得多么稀奇。
唐夏一双浑浊的双眼紧紧的盯在他的面上,面无表情。
“我之前给你说过,一个军人不该有太多的思想,尤其是一位手握大权的将军,更不应该萌生领军以外的想法。”
老人握了握自己枯瘦的右手,继续说道:“一把太利的剑伤人伤己,握的好了虽可以杀敌十方,但握的不好了容易割掉手指,远不如一块纯铁好用。”
张启跪在老人身前,低头不敢说话。
老人闭上了眼睛,不再理会跪在脚边的男子。
屋外的白雪又开始飘了起来,屋内的老人靠在椅子上沉沉的睡了过去,张启跪在老人脚下,不动分毫,裹在盔甲中的男人此时变成了一块冰冷的寒铁。
当老人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几个时辰之后。
他睁开眼睛看着张启,开口说道:“并不是所有有机遇的人都能成为大陆名将。”
张启回答道:“信心来自信念,信念与强大有染。”
“东来的大风能卷起沙漠中的黄沙百丈,并不见得可以撼动城外南山上的巨树。”
老人走下椅子,弯起腰将他拉了起来,对着他继续说道:“信心的大风可以在草原上横行而过,但并不见得能在丛林中畅通无阻。”
老人摊开双手,伸向两边,继续说道:“如今的六国就是一片布满荆棘的丛林,你常年驻守在古国的边境,想来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一点。”
张启站在老人身边微微点头,他在淮安驻守多年,抵御着北国雄兵多次南下的侵扰,比谁都清楚如今的局势。
“古国很需要这种年轻的隐士。”
张启略有些忧虑的说道。
这一次,老人并没有因为他的思想过境而生气,反而很温和的笑了笑,说:“隐士不过是一群神秘的普通人而已。”
张启想了想,蹙了下眉头说道:“可是神秘两个字本身就是一个很有力量的词语。”
老人摇了摇头对他细心说道:“于平凡中非凡,依然还是平凡,只有于非凡中平凡,才是真正的不凡。所以,不要被任何外表强大的事物迷惑。”
张启仔细的想了半天老人说的话,才点头称是。
老人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回复着之前的坐姿,望着他问道:“我有些好奇,你似乎很在意那个年轻人?”
张启看着老人沉默许久,似乎是在思考该如何回答老人的这句问话,许久之后他对老人说道:“在淮安的时候,他对我说过一句话。”
唐夏饶有兴致的问道:“什么话?”
张启说:“有一次和他在屋顶上喝酒的时候,他看了半天头顶的夜空,然后将手中的酒坛扔下房顶,打碎在寂静的街道上,悠悠的说道,北国无将军,六国无谋士。”
唐夏睁开眼睛,盯着身前虚空中的不知名处,许久没有说话。
直到很久之后,他才闭上眼睛,对身前的男子说道:“觐见陛下之后,你将这话说于他听吧。”
张启舒展开一直沉下的眉头,点头称是。
唐夏摆了摆手,示意他先行离开。
直到此时,房间中断断续续的对话才落下帷幕。
……
……
月缺站在长街上。
大雪停下来的时候,有人走到了他更前,交给他一份书信。
月缺出了北门,沿着长街上的白雪,向着十里外的佛庙走去。
张启的信里说了一大堆废话,包括淮安的天气到都城的大雪,他最后在信中找到的有用信息只有一句话,那就是晚上十里长亭见。天色尚早,距离晚间还有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月缺有别的事要做。
在昨日进城之前,他把跟随自己十年的长剑放在了城外十里处的寺庙里,此时他要去取回来。
和整个尊贵的都城相比,这处破旧的寺庙显得比城边上的马厩还要不起眼。
大雪包裹着千里土地,理应一视同仁。
都城像是一座冰雪的殿堂,里面到处都是白玉。
佛庙像是一处被遗忘的古刹,等待大雪慢慢抹除它在人间最后的影子。
月缺走进这座破庙的时候,有年轻的僧人在庙前扫雪,有老迈的僧人在后堂做斋。在一天之前,这些大小和尚刚见过这位远道而来的小施主,于是对他此次到来并不觉得陌生,扫雪的僧人对他微笑,讲经的僧人对他行礼。
月缺走到佛堂,静静的看了诸僧拜奉的佛像很久,才转身拿起放在佛手上的长剑,走了出去。
月缺沿着来路,一步步的向城内走去。
干枯的老树弯在石道上,嶙峋的怪石横在小路旁,各有风光。
月缺走后的佛庙里。
老僧低下头快速的默读经文。
年轻的僧人将佛前的雪扫了一遍又一遍。
经文是金刚伏魔经。
雪地是佛前明镜。
朴实的佛像之下正燃着三柱香,香烟悠悠而上,飘在月缺放剑的哪只手上,飘在整个佛身上。
那只空着的佛手在青烟中慢慢的出现了一道裂痕,然后从佛身上掉落了下来,打翻了下面的香案。巨石打造的佛像双眼上出现了一道裂痕,有两行殷虹的血泪从裂痕中挤了出来,挂在眼角。巨大的佛像胸前同样出现了一道裂痕,然后整座佛像从高处倾塌而下,碎成大小不一的石块。
诵经声悄然而止,伏魔经意消散一空。
外边大风突起,年轻僧人聚拢的白雪被大风一吹而散,明镜亦碎。
庙内出奇的安静,诸僧人跪地而坐,之前佛像上出现的一道道裂痕犹存心头,比剑痕还要凛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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