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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大唐的新天子李涵却毫无睡意,李涵是唐穆宗李恒次子,时年二十四岁,二十四岁之前他做梦也没想过自己会登基做皇帝,兄长李湛脾气不大好,不过对几位兄弟是绝对没得说,大有长兄风范,有这样一位兄长顶着前面做太子,李涵乐的做个太平亲王。
造化弄人,自小没想过做皇帝的做了皇帝,那位被父亲称为“吾家英物”的“光叔”装傻充愣处心积虑想当天子,最终却落个远走成都,成为梁守谦掌中傀儡。
傀儡,想到这两个字,李涵忽觉怏怏不乐,大唐的皇帝,自己这个大唐的皇帝此刻不就是个傀儡吗?王守澄的傀儡,李熙的傀儡么,还笑话光叔,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望着长生殿黑黢黢的宫室,李涵的心里充满了烦闷,他把午后王守澄跟他说的那番话又好好琢磨了一番,忽然闷闷地一叹,面色顿时凝重起来。李涵起身来,披着睡袍,赤着脚,在空荡荡的寝殿里游荡着,像个游魂。
门开了,长兄留给他的唯一忠心可靠的亲随宦官赵晓带滑了进来,脚步轻的像只猫,在他身后三名熟透了的宫女一字排开,低着头,挺着胸,滑稽地站在殿门口,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却又兴奋的发抖。
李涵觉得可笑,赵晓这狗奴忠心、勤谨、能干都是有的,就是太俗,搞的什么名堂,朕是那种一天都离不了女人的人吗?
但李涵也不忍心责怪他,不管怎么说他的用心还是好的,这是一个很老实的忠奴。
洛阳宫周围十二里,规模宏丽,其宫婢数以千计。玄宗以后,大唐天子长居长安,洛阳这个陪都也就成了摆设,与之相应,宫里的宫女也就成了摆设。然皇家体面所系,即便是摆设,也不可马虎。宫中三千丽人如养在花园中的花朵,在漫长空寂的岁月中慢慢褪尽红颜。
李涵烦躁地挥挥手,连声说:“去去去,休在这碍小王的眼。”
赵晓赶紧把三名宫女赶了出去,关了门后,他提醒李涵说:“圣上又口误了,您是大唐的天子,不可再自称小王啦。”
李涵叹了口气,无力地说道:“朕这个天子,哼……总觉得比真天子差了点什么。”
赵晓伏地跪拜道:“国事艰难,请天子忍耐。”
“忍耐,忍耐,朕除了忍耐还能做什么,也只有忍耐了。”李涵弯腰扶起赵晓,说:“先皇留给朕的就你一个忠臣了,你推心置腹的说,朕会不会成为亡国之君?不许敷衍!”
赵晓思忖片刻,小心地回道:“大唐国运急转之下,只是近十年间的事,藩镇割据混战,然民心并不厌唐,只要小心维持,大唐不会亡,陛下不会成为亡国之君。”
“小心维持?朕已经很小心维持了,李熙进京,朕恨不得出郭相迎,朕三日一赐宴,赐他在禁内骑马,剑履上殿,赞拜不名,这份小心还不够吗?昔日汾阳王力挽狂澜于将倾,也没有他这份荣宠吧?”
赵晓道:“恕老臣斗胆直言,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那时天下虽大乱,天子尚有官心、将心、民心,而今,民心虽在,将吏已不可用。故而天子更须忍耐,以待时机变化。”
唉……
李涵颓然跌坐在地板上,耷拉着头,有气无力地说道:“你这话跟裴度、李德裕说的一样,朕还能做什么,继续忍耐吧。明日还要去上阳宫观博戏,你也早些歇着吧。”
赵晓应声说是,又问门外三个宫女怎么办。
李涵苦笑道:“难得你辛苦一场,让她们都进来吧。”
安顿好李涵,赵晓退居偏殿值房,偏殿里没有点灯烛,适应了黑夜的眼睛还是能看到锦屏后的一个身影,那人在黑暗中枯坐,双手按在膝盖上,呈典型的军人姿势。
是陈江湖。
“陈将军大难不死,可喜可贺。”赵晓坐在陈江湖对面说。陈江湖的玄甲军在大明宫变中损失殆尽,他本人只率残部数十人辗转来到洛阳。
“迟死而已。”陈江湖硬声回道,他脸上有道很明显的刀伤。
“嗨,活着就好,人嘛总归是要死的。”赵晓手脚麻利地给陈江湖弄了壶酒来,倒了一碗放在陈江湖面前,劝道:“夜里冷,喝杯酒暖暖身子。”自己倒了一碗,一饮而尽,赞道:“没想到洛阳宫里还藏着这么好的酒。”
陈江湖不喝酒,阴沉着脸。
赵晓道:“我还藏有喷香的肉干,等着啊。”他不辞劳苦地拿来一包放了椒盐的牛肉干,摊在桌上,一边招呼陈江湖,一边自己先吃上了。赵晓的牙齿很好,咀嚼有力。
“王守澄要害李少保,明日饮宴时动手。”
赵晓停止了咀嚼,默默取杯喝了口酒,将酒杯重重顿在桌案上,含泪说道:“为一己之私置国家于不顾,万死,万死,万死!”
陈江湖起身离去,赵晓擦了擦泪,整了整衣袍,又取茶水漱口,哈了一口气,确认嘴里没有异味后,方才走出偏殿。殿外又黑又冷,寒风瑟瑟。
一阵阵尖叫声随着夜风传来,是欢喜放纵的声音,“爱妃哪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是朕的天下,你能跑出朕的手掌心吗,哈哈哈……”
赵晓立在长生殿宫台下,侧耳倾听着,尖叫声此起彼伏,撕裂丝帛的声响异常刺耳,忽然李涵暴叫起来:“嗳哟,小王的手,小王的手破了,你个臊X烂货的贱东西!卫士何在?”
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后,大殿里只剩天子的暴怒声。
赵晓躲在宫台下的阴影里,看到李涵在王府时的一干亲随炸了窝的雀儿一样到处抓瞎奔忙,看到一群卫士从大殿里抬出三具尸体,赤裸着连块遮羞布都没盖,又看到太医院使驱赶着须发皆白的太医拎着药箱飞奔的身影。看着这份忙乱,赵晓忽然冷笑了一声,百无聊赖,他缩起脖子,溜着宫台的墙根,默默地回到了偏殿,关上门,和衣安睡下去。
二日清早,见到李涵手上缠着绷带,赵晓惊惶请罪,连称昨夜睡的太死。李涵笑道:“无妨,一点小皮肉伤,是朕自己不慎弄的。你太幸苦了,朕就没叫你。”
赵晓怒气哼哼地要去处置那三个服侍的宫女,李涵道:“罢了,朕不怪她们。此事休要再提。只是朕的手受了伤,今日就烦你代朕为李少保把酒吧。”
赵晓跪地道:“理当如此,天子九五至尊,岂可为臣下把酒?”
上阳宫南临洛水而建,正门朝东,取与宫城一体之意,宫中以观风殿最为宏丽,李涵东来后,此殿修葺一新,成为大唐天子宴请外臣的不二选之地。
李涵在此设宴与群臣饮宴,朝中五品以上官、内官三品以上者悉数到场,饮宴中以博戏助兴。为示荣宠,李熙坐于左手第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宰相裴度屈居其下。入席时二人为座次发生过一些小争执,李熙让裴度居上,裴度推他居上,他们争执不下,其他文武官僚就只好站着等,耳听弦乐奏响,天子将至,二人方才作罢。
饮宴中李涵以手上有伤为由,命赵晓代为把酒,李熙大惊,忙离席向天子礼拜。
李涵道:“卿家劳苦功高,受得朕的这杯酒,请满饮此杯。”
酒爵是古朴的铜爵,李熙接过酒爵时从赵晓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异样的神采,这神采掩饰的很好,一闪即逝,了无痕迹。
一爵酒饮尽,饮宴继续,由天子开了个头,文武官僚纷纷向李熙敬酒。李熙酒量颇豪,来者不拒。饮宴最高潮时,四十名武士上殿来,身披重甲,手持方盾和利刃,砸盾歌唱,声势极其雄壮。
众皆击掌叫好时,天子起身如厕,赵晓陪同离去。仇士良捧杯上前为李熙贺,李熙起身应答,二人寒暄数语,仇士良展掌心给李熙看,内写着一个“毒”字。
李熙心惊,推辞如厕起身要走,铁卫忽然翻脸,挺身拦住不放。此刻音乐骤停,众官吏骇然。堂下踏歌而舞的四十名武士突然扑了过来,踢翻桌案,撞到官吏,四面将李熙围定。李熙有佩刀在手,手按刀柄,喝道:“尔辈欲造反吗?”
王守澄摔杯大骂道:“要造反的人是你,你昨夜擅闯静瓷观逼奸先皇宠妃,不是造反是什么?”一言出,四下皆惊,偌大厅堂只闻唏嘘声,啧嘴声,有人怒骂:“乱臣贼子当诛!”应着寥寥。李熙哈哈大笑,姿态轻狂,一手扶刀,一手戟指躲在盾牌后的王守澄,大声喝骂道:“鼠辈诬我尚显不足,连先皇妃也一起玷污了,用心何其险恶?我看你万死难赎其疚。”言未尽,忽“咯”地一声,顿时脸色大变。他一手扼着喉咙,一手指王守澄大骂道:“无耻卑劣的小人,竟在老夫酒里下毒。”
王守澄忍不住扬天一声大笑,一对小眯缝眼几乎被肉皮盖住:“你有‘万人敌’的美名,身上又带着兵刃,为防你行凶,我也只好出此下策啦。”言尽用目光一扫,眼见群僚皆愤愤有鄙夷之色,心中突然后悔不该承认下毒之事,让满朝文武瞧扁了去,一时恶念顿生,骤然起了用强力压服群臣之心,因而大声喝命众武士道:“尔等还等什么,还不快将乱臣贼子拿下!”
众武士轰然应诺,方盾排列如墙,四面合围,将李熙挤压在长宽不足七尺的阵中。四周文武官吏见势不妙纷纷向殿外退去,裴度欲待阻喝,亦被门生同僚劝住,架起往外走。
王守澄自觉胜券在握,倒也不急,坦然在席上坐下,斟酒自饮,眼见待殿中大员们走的差不多了,方才把手向下一压,冷飕飕地说了一个字:杀!
一道寒光化出,三块用铁钉钩钉且蒙着铁皮的栗木大方盾齐腰折断,持盾的三名武士两死一伤,利刃切开他们的胸甲护心镜,切开皮肉森然可见白骨,血随后汩涌而出,一声闷哼后,两具尸体倒地,受伤的武士则发出痛彻心肺的惨叫,刚才那道寒光将他持盾的手削去了一半,露出白森森的骨茬,红艳艳的血肉。
寒光不断从李熙配刀上流泻出,每一刀挥出至少有两人应声倒地。
刀快如电,铜墙铁壁,被撕成风中败絮。王守澄惊愕地张着嘴,两眼瞪的溜圆,他实在不愿意相信眼前这一切,万人敌会是这个样子吗,这样的“万人敌”还是人吗,这分明是披着人皮的神,战神,战无不胜的战神。
信心的堤坝瞬间被击垮,鼓不起承认失败的勇气,撤退时溃不成军。王守澄被左右亲信架着往外走,手脚僵硬,嘴合不拢,喉咙里发出嗬嗬嗬的怪响。
已经退到殿外的文武官僚们被一队卫士拦住,是王守澄麾下的右神策军。在王守澄设计的程序里,他将在观风殿前手提李熙的人头发表一个锄逆建功后的简短演说。
杀人只是第一步,死后毁掉他的名,让他的旧部失去用来报复的道义而瞬间土崩瓦解,这才是关键。当然这么做还有一层目的,那就是震慑群臣,独揽朝政。洛阳毕竟是裴度、李德裕的地盘,王守澄手上虽然握着天子,也不过是暂时压他们一头,距离独揽朝政的目的还差着一大截,若能借李熙的人头让他们俯首听命,那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不过现在,情况有变。在李熙锋利佩刀的劈砍下,玄甲军的“豆腐阵”不堪一击,四十名百里挑一的壮士,已经死伤大半,剩余十几人龟缩在自己的盾牌后,等死而已。
能让这些百战余生的勇士猝然失去斗志,束手待毙的人哪还能算是一个人,他分明是披着人皮的战神!当百官们认识到这一点时,这场阴谋的策划者已经在亲信刘成偕、刘克明的搀扶下,溜下宫台仓皇向外奔逃了。
一直关注着大殿里变化的裴度,眼见王守澄鼠窜,蓦然起一声吼:“狗贼,哪里跑?”言讫,四朝元勋重臣聊发少年狂,猛地拽下鱼袋用力朝王守澄掷去。这一声喊彻底断送了王守澄翻盘的机会,一掷之后风向顿变,大唐的重臣们群情激奋,纷纷摘鱼袋去打王守澄。
鱼袋横飞之时,李德裕冲四周惊惶不知所措的神策右军将吏喝道:“丢弃刀杖,放尔辈一条生路,还不快走!”一声喊,众人丢盔弃甲,抱头窜走。
李熙砍倒了最后一块铁盾,手提血刀而出,立在宫台上冲着青天先吼三声,声若虎啸。百官震惊,骇然无言。李熙站在王守澄准备发表演讲的地方,环目四周,问一群紫袍玉带的文武官们:“我李熙精忠报国,何罪之有?天子为何要使王守澄害我?!”连问三声,裴度出班应道:“天子怎会自折羽翼?害你的是王逆,无关天子事。”
李德裕和道:“裴阁老所言极是,洛阳靠少保翼护才有今日,天子怎会自毁栋梁?是王守澄阴谋做乱要害少保,少保当杀此贼,为国除害。”李熙目视缩头缩脑的李逢吉,厉声喝问道:“李阁老怎么说?”李逢吉支吾半晌方回应道:“此辈,此辈不顾国家大体,蓄意谋害国家忠良,是反逆无疑,少保当速杀此贼,以安天下。”
李熙吼了一声:“好!”厉声问文武诸官:“诸公谁肯与我共讨此贼?”
左羽林军辟杖使仇士良高叫道:“某愿追随少保讨贼!”左金吾卫大将军韩约应道:“某愿随。”左神策军将军何文哲、孟文亮一起应道:“我等愿随少保讨贼。”
李熙拱手谢过,言道:“上阳宫外就是右军大营,请诸位随我促请天子移驾城南军营,以防不测。”
仇士良随声和道:“事不宜迟,当速速促请天子移驾。”上阳宫内驻守的禁军以羽林军为主,千牛卫次之,还有少数神策右军和金吾卫。风向一变,神策右军将士或被杀或归降。李熙领群官促请李涵起驾城南军营暂避乱军,李涵手脚发抖,惊悚难言,被赵晓强推上马。李熙护卫在左,仇士良护卫在右,羽林军前头开道,千牛、金吾卫断后,百官追随慌慌乱乱向城南武宁军兵营进发。
因来不及清道,路上但遇人不分好歹一体射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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