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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熙无奈地眨眨眼,只好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六名锦衣华服的壮汉分作两拨,两个坐在对面女人的身后,其余四人呈环形围定李熙。六人鹞目鹰眼,狼行虎顾,不必细看相貌,那一股冲天的杀气已扑面而至。
李熙端着酒杯的右臂微微上抬,不知不觉间做出了防御的姿势。自艺成以来,能让他如此紧张的这还是第一次。这六个人皆是狠辣阴毒之辈,武技强悍,使用的兵器也十分罕见,那些兵器藏在布条包里,看形状,非刀非剑非枪,不是李熙熟悉的任何一种武器。奇门兵器必有奇妙诡异的用法,他们既然来路不正,多半还会在兵刃上涂毒。
倘若四个人一起朝自己进攻——李熙眉头微微一蹙——还真是有点小麻烦呀!
慢慢地品着茶,李熙的目光移到了对面的那个女人身上:好一个特大号的美人。
“相逢即是有缘人,兄台,共饮这一杯如何?”
女人倒了两杯酒,递给李熙一杯。李熙不接,只看她的手:手背白皙,上面纵横布满了疤痕,手掌比一般女人的要大,比一般男人的还要厚实,五指细而长,劲若钢钩,而手腕上则分明戴着精钢护腕。
“多谢。”李熙端起他递过来的酒杯,“听你口音是河北人,带着全套家伙进京,是来刺探消息还是准备刺杀什么人?”
女人本是耷拉着眼皮,闻此言,挑眉盯向李熙,眸中放出一股冷飕飕的杀气:“兄台真会说笑,我若是个刺客,单凭你这一句话,就能要了你的命。”
“那倒是,看的出小娘子受过名家点拨,功夫一定不差,你的这六名护卫也非等闲之辈,好在这里是京城,若是在你河北,说不定我脑袋早没了。”
“京城——”女子拖了个长音,目含威胁,“在京城我就杀不得你么?”
“杀了我,无冤无仇的,多少也要讲讲道理吧。”
“找个杀人的理由还不简单。譬如说你调戏我,杀了你谁能说什么?”
“小娘子常用这个理由杀人吗?”
“是,那又如何?”
“劝你改改,你这样会让办案的官员觉得你在侮辱他们的智商。”
“哦……有趣。”
“有趣吧?听我一句劝,以后少杀人,都是娘生爹养的,徒增杀孽老天也不容。”
“要你管!”那女子喝了一声,端起酒杯朝李熙泼来,说动手就动手,这女人刁蛮。李熙心中杀机顿起,想还手给她个小教训,但最终他还是放弃了,只是稍稍偏了下头,酒水侧空而过,脸颊上还是沾了点湿。李熙神情狼狈地木怔在那,他料定只要自己开口说点什么,这女子一定打蛇顺竿上,立即借口来找茬。找茬他不怕,无理取闹却有些顶不住。而最关键的是围着他的那四个人一定会在女人找茬的同时毫不犹豫地朝他发起攻击,雷霆一击。
在他闪身躲避酒水的时候,他已从四人做出的应激中感知了四人的实力。四人的武功比他想象的要高的多,他们若一起出手,为自保,自己只能抢先一步下手杀人。
水没能泼到李熙的脸上,让这女子惊讶之余反而冷静了下来,不过她的目光仍旧是充满了挑衅:“我是河北人不假,却不是什么探子,更不是什么刺客。我祖籍平州,名叫田萁,你最好记住我的名字,有空过来找我报仇。”
李熙淡淡一笑,回道:“看的出小娘子今晚心情不大好,无所谓的,当是个误会吧。”
“呛啷”一声,一口雪亮的钢刀架在了李熙肩上:“谁告诉你我心情不好的?”
“写在脸上的忧伤,用的着别人说吗?”
“我问你谁告诉你我心情不好的?!”那女子骤然咆哮起来。
四下顿时炸开了窝,男女老少狼奔豕突,惊叫嚎哭,翻桌倒几,一片混乱。
李熙苦笑着,什么也不愿意说了,人要是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谁能想到在这种地方会碰到一个感情受挫到处找人茬的女人。
复圆楼的管事和护卫逆人流而上,想将那个叫田萁的女子围住,不意追随她的六名护卫挺身而出,立如四根擎天铁柱,管事和护卫顿时气短,停步不敢向前。
魏谟和杜牧等人见李熙被田萁用刀逼住,吓得六神无主,不知所措。李正和姚素也无计可施。
“三妹,搞什么名堂!”
僵持良久后,从后院出来一个中年人,身材敦实,留三绺文士须,着道士长袍,姿态飘逸,双眸初始莹润如黑晶,待见到田萁持刀逼住李熙后,顿时放出一道凌厉的寒光来。田萁显然对这中年人十分敬畏,被这一喝,默默地收了刀,垂下头去。
中年人望了眼李熙微微吃了一惊,拱手赔礼道:“在下平州田布,舍妹孟浪,得罪之处尚乞海涵。”
李熙也觉出此人的不凡来,回礼道:“一场小误会,尊驾不必介怀。”
田布请教李熙姓名,田萁插嘴道:“人家瞧不起咱们田家,不愿通姓名。”话说完默默地收了刀,恭恭敬敬地朝李熙赔礼道歉说:“我今晚心情不好,得罪了。”
李熙掏出自家手绢默默地擦着脸,笑着回道:“无妨,无妨。我姓李,至于姓名实在不便透漏,难言之隐,请谅解。”
自称田布的中年男子见李熙拿手绢擦脸,又见桌案上泼洒的酒水,脸色顿时凝重起来。
田布,字敦礼,平州卢龙人,父为魏博节度使田弘正,淮西吴元济叛乱,田布率兵讨贼立功,入朝为金吾卫将军,转河阳节度使,不久前刚托辞养病辞去泾源节度使,常驻长安处理家族内部的一些隐秘之事。田弘正虽也姓田,但跟雄踞魏州的豪宗田氏并非一脉。只是出于共同的利益关系,两家一直河水不犯井水,相安无事。李师道在淄青叛乱,田弘正窥知天子平叛的决心,亦想借机扩展自己的势力,便积极配合朝廷平叛,后与刘悟联手杀李师道平定淄青叛乱。
魏州田氏在李师道身上投入甚多,希冀借李师道的势力牵制青州刘家,一朝全打了水漂,恨田弘正是恨到了骨子里,两家由此生出嫌隙。田弘正审时度势做出一定让步,但仍旧难以弥合裂痕。他深知在魏博若无田氏支持自己将是何等下场,而曾与自己合作平定李师道叛乱的刘悟,此刻却被青州刘家过河拆桥赶出了青州。
田弘正根基松动又无外援,惊恐之下,密令其子田布为田家寻求外援。
田布将朝中所有能帮助田家渡过难关的实力派梳理了一遍,最终将目标选定在敬国公刘稹身上。他的理由有三:其一,敬国公与青州刘家有亲缘关系,能说的上话。其次,敬国公现虽名为河东节度使,实际却是朝廷平定河朔的主帅,权势最大。最后还有一点,敬国公大公子刘驾刚刚死了妻子,尚未续弦,而他的妹妹田萁尚未出阁,若是能两家联姻,田家有了一个强大的外援,魏州田氏不得不有所顾及。敬国公将来平定河朔之乱也多了一层把握。田家在魏州经营多年,实力也不容小觑。
李熙,田布是见过的,大圣国建国于江南,声势浩大,田弘正曾动过与之结盟的念头,要田布以养病为名秘密前往江南考察。田布动用田家在江南的关系,对大圣国诸王都进行过近距离观察,对张孝先、王弼、张仃发、李熙四人留有深刻印象。
田布考察的结果是大圣国徒有虚名,兴废只在旦夕之间,不足引为外援。田弘正遂打消了与大圣国结盟的念头,算算那也是三年前的事了。
三年时间过去了,大圣国改名叫大吴国,让田布不解的是这个由诸贼抱团取暖组成的国不仅没有崩溃,反而打败了突吐承璀和裴度,不仅占据了鄂岳、湖南,甚至还夺取了淮南!田布为此自责不已,以为痛失良机,错过了与大圣国结盟的最好时机。眼下,大唐换了天子,新朝廷与大吴国秘密缔约停止敌对。
朝廷若是安抚了吴国,下一步就会对河朔动手,天子要剿灭魏州田氏,田氏要顽抗到底,他田家夹在中间,又将何去何从?
田布这晚在复圆楼设宴约请刚从河东进京办事的军府参谋郑元琪,托他给刘稹带话,希望刘家早日聘娶田萁入门。此前一年,刘驾以怀念亡妻为名,婉拒了田布嫁妹的请求。后因刘老夫人干涉,才将门留一条缝,约定一年后再提婚事。
田弘正四十岁上才得田萁,珍爱异常,恐她夭亡,送去邙山学艺。十年苦修,田萁练就了一身好武功,她秉性单纯,性如烈火,对嫁给刘驾,她既不愿意,却又不敢拒绝,家族生死存亡之际,容不得她使小性子只顾自己。
对田萁而言,平生最大的遗憾是自己青梅竹马的表兄因为怯懦而没能抢先一步向自己求婚,如果他是个有担当的人,事情的发展就会是另一个样子。至少她不必违心答应交给刘驾,那个人,她见过一面,三十才出头的人就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水汪汪的一双桃花眼怎么看怎么恶心,一年前他拒绝了她的婚事,那一刻她恨不得杀上刘家活剥了他,但怒气平息,她又感激他,可恶之人未必没有可爱之处,这个刘驾也还不错嘛,对他死去的妻子还算有良心,最好他能有良心一辈子,一辈子不娶自己。
只是才一年,他的良心就被狗吃了,郑元琪是刘稹的心腹,他满口答应帮兄长说说看,兄长笑的眼都眯成了一条线,这就是有七八成把握了。
想到那双桃花眼,想到兄长的眯缝眼,田萁心都碎了,心碎之际他听到了两个“狂夫”在那吹牛,她觉得不找个茬修理他们一下,真是白活了二十一年。
李熙的好忍性让田萁憋着一肚子的邪火发不出来,刀是拔出来了,心却乱了,在这个厚重如山的“狂夫”面前,她除了诚心道歉外别无选择。
但现在,李熙的一个看似不经意的动作,却再次点燃了她的希望,他当着自己兄长的面擦拭脸上的酒水,这是在向自己的兄长告自己的刁状呢。什么厚重如山,不过是个无用又奸狡的懦夫罢了,这世上奸人和懦夫太多了,杀他一两个不值得什么,杀了人后到京兆府大牢里住上几天,想来那位刘家大公子就会对自己彻底死心了吧。
田萁想到这嘴角微微上翘,给了李熙一个摄人心魄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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