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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后李熙从小师妹松青那得知“陈招弟”其实是李岫玉。
昨晚李熙喝的酩酊大醉,是她在房里服侍了一夜,李熙垂首无语良久。松青道:“我在潮州找到大师姐了。”李熙抬头往门外看去,目光空茫地说:“那好呀,我这个代掌门可以卸任了。修茂她还好吗?”
“她还好。”松青站起身往外走,人已经跨出门去,方又道:“我们要去江南寻师父,你自己多保重。”
“哦……几时回来?”
“不知道。多保重。”
“保重……小师妹。记得多带点钱上路,找不到师父就回来,别一个人在外面流浪,我跟李岫玉之间完全是场误会……”
“……明白。”
“保重,代问师姐好。”
“知道,保重。”
因为失去了陈招弟,李熙赶紧把松青从潮州接了回来,准备到哪都带在身边,再不分离。但是她现在却要和师姐修茂去寻师父,真的是去寻师父吗,谁又知道?不过她的脾气李熙是知道的,她认准要做的事谁也阻止不了。松青和修茂走了,李岫玉也走了,和李熙有过肌肤之亲后她就走了,渺去无踪。
李熙再也不愿意自己一个待着,他变得好酒起来,整日和身边一干人喝的酩酊大醉,醉狠了就倒头大睡,如果还能站起来走动,他则会呼朋唤友上街去,效仿崔雍当年的样子呼啸往来,不过他不必担心搅扰的四邻不安。韶州城已经毁了,没几个人了。
保宁军留后李德裕强令各军急速北上与其在郴州城下合击“神火道”贼众。这个节骨眼上李熙却病了,病的起不来身,只好由副使郭仲恭领军北上。
九月初,神火道南路神使曹曛和西路神使刘禹率众万人抵达郴州城下,与保宁军留后李德裕、行军司马桂仲武、都知兵马使乌重胤、郴州刺史荣华激战十日,郴州陷落,荣华阵亡,保安军副使郭仲恭被俘,奇兵营副指挥赵虎被俘。
各军溃败后,有人检举保安军使杨赞在韶州饮酒喧哗,殴击城门吏,致一人重伤。监军马存亮又得人密告杨赞与郭仲恭在潮州时与海盗勾结走私贩卖盐铁,在广州城下公然向贼众出售军械,又私自囚禁清海军岭南水师指挥使,吞并岭南水师,并借出海剿匪之际大肆贩卖人口至倭国为奴。
马存亮与节度留后李德裕商议后,决定遣虞侯李相和监军院巡视苏佐明前往韶州捕拿杨赞拷问。消息不慎走漏,杨赞连夜奔去潮州,亲信张龙、鲁焰焊等人亦随之奔走。
十日后,杨赞在河源县被官军捕获,装入囚车押送韶州。
消息传到虔州城下,四大护法神君之一的崔雍找到王氏兄弟和张孝先,提议出一支奇兵劫夺杨赞来军。王喜冷笑道:“这等烂人,在狗窝里让狗咬死活该。救他作甚。”
王弼料崔雍别有深意,便问道:“救他一个该死之人,有何益处?”
崔雍道:“救下他,把郭仲恭放回去,他和郭仲恭干下的所有罪账,都让他一个人扛起来。咱们保郭驸马平安无事。”
王喜阴恻恻地笑道:“崔判官还想着回去做官吗?光你策动兵变,害死张弘靖一桩罪,也足可以让你死上七八十回的。何况你还把我们这些贼众一并放了,大唐天子还饶恕你的罪过吗?”
崔雍嘻笑道:“大错已经铸成,如今说要回去,谈何容易?我这一投贼,故旧亲友全都受了连累,即便天子能赦我无罪,我又如何立身处世?王喜兄弟说这话是欲笑话崔某愚笨,却也暴露了兄台自己的懵懂无知。”
王喜大怒,若非王弼拦阻早已拍案而起了。对崔雍他是一百个看不惯,怎奈他是自己一伙人的救命恩人,又是促成今日局面的第一功臣,此刻还不是翻脸的时候。王弼一拦,他也就借坡下驴不再闹了。
王弼见张孝先不吭声,遂问道:“德茂怎么看这件事?”
张孝先道:“崔兄绕了半天,不肯说实话,我无看法。”
崔雍哈哈大笑,指着张孝先跟王家兄弟说:“知道我为何放着好好的官不做要投贼吗?不是怕得罪张弘靖那老匹夫,得罪了他无非是换家幕府,还照样做我官。我就是看中了张德茂的大才,知道此人必成大事!广州城下群狼扑食之际,唯独他张德茂看得见藏在肉里的钓钩,知道这嘴边的肉吃不得,知道抽身而退。这个决心难下,可是,张德茂他下了,他是英雄,了不起的大英雄!有张德茂辅佐,王家兄弟必成大事!我崔雍早早赶过来,无非是要图个从龙之功。”
张孝先嘿然道:“若非汪覆海那阉贼插了一手,崔兄这番话就只好对着我的土坟说了。”崔雍拍手道:“这就是天意!谁能想到汪覆海会插一手?谁能想到他走后,张弘靖忙于接待各路镀金使把你们给忘了?谁能想到我崔某人正准备砍三位的脑袋,朝廷突然运来一百万贯赏军款,让崔某人忙的脚不沾地,竟把杀三位这么大的事给抛在脑后弄忘了。
“谁又能想到,我崔某人会阴沟里翻了船,被一帮目不识丁的蛮汉缠住难脱身。迫不得已推三位上神坛做了护法神君,成就这一番大事业?你们说这不是天意是什么?天意不可违,顺天者,大富贵,逆天者,死!”
王喜道:“既然我们是天命所归,那你为何还要放姓郭的回去,还要全他的体面?”
崔雍拍腿激赞道:“你问的好,我为何要劫杨无敌而全郭驸马体面?因为郭驸马的体面不能不全。你们可知郭驸马是谁?他是当今皇贵妃的亲侄儿,论辈分是皇太子的表兄弟,可是他做了皇太子的女婿,辈分够乱吧,乱,不要紧,大唐皇室向来淫乱,不在乎!大唐天子不立皇后,皇贵妃即为六宫之主,皇贵妃体不体面?体面!皇太子尊贵不尊贵?尊贵!郭家先祖是汾阳王郭子仪,何等声名显赫的家族。这样的家族你不全他体面,他就会让你没体面,你全了他的体面手里又捏着他的把柄,他就会全你的体面,有郭家在背后相助,咱们的道圣才能一往无前,东出江西,西出湖南,会师鄂岳,休整兵马,顺江东下,占据东南富庶之地,成就千古霸业。”
这些话听得王喜直犯头晕,王弼也听得似懂非懂,以他二人有限的学问见识,慢慢琢磨崔雍的话都已经十分吃力了,跟上他的思路则已经是个奢望。
崔雍哈哈一笑,不在乎王家兄弟听不懂,在他看来这二位兄弟所能起的作用其实跟道圣父子一样,都是摆设,不过一个是摆设来给官军和信众看,一个是摆设来给四神使和神火兵看。崔雍又道:“几位久在岭南,不知朝中故事,待我说给三位听听。唐天子为何不立后?是郭氏德行不够,家世不够显赫吗?不是。是她长的不够美貌,夫妻恩爱全无吗?也不是,唐天子不立郭氏为后,是不喜欢郭家势力太大,恐生外戚干政之患。再有就是先太子李宁英年早逝,天子怀疑是郭氏与宦官合谋下毒所致,心里十分提防。
“突吐承璀窥知天子心意,抬灃王李恽牵制太子。不要以为做了太子就能当上天子,事情没那么简单,稍有不慎太子就有翻船倾覆之危。历代做了太子被废被杀者比比皆是,光我朝被废被杀就有多少太子?你们肯定数不清,我也没仔细数过,但肯定不止一个!若是有人知道太子的女婿劣迹斑斑,会不会拿这个攻击太子,逼天子废太子呢?换成我,我会。我们手上捏着郭驸马贩卖盐铁,兜售军械通敌的罪证,郭家和太子一党怎么办?还不得听我们摆布?”
王喜道:“那索性把姓郭的扣在手里,岂不更稳妥?”
崔雍摇手道:“扣不得,扣不得,扣在手里就活不久了。彼时刺客会排着队来杀他,防不胜防。他死了,我们就失去了钳制太子和郭家的手段。他虽不死,却声名狼藉,太子一党因此被人扳倒了,对咱们也是大大的不利。”
王弼道:“若太子倒台,朝中或有一场动乱,他们争斗之际,对咱们不是更有利吗?”
崔雍哈哈大笑,道:“太子若倒台,来此绞杀我等的官军至少增加十倍。”
王喜望望张孝先,又望望王弼,搔搔头,粗重地叹息了一声。
王弼却还在坚持思考,他点头附和道:“不错,年初李师道被田弘正联合刘悟所杀,河朔割据藩镇基本扫平,下一步他该对朝中一些权臣动手了,太子是国之储君,跟朝中大臣多少都有关联,他要是倒了台,牵连之下,天子还不是想杀谁就杀谁?天子肃清了朝中权臣,南下的大军自然就多了起来。”
说完王弼有些巴结地望着崔雍,希望自己的思考能入崔护法的眼。
崔雍不客气地说:“我大唐有权阉,无权臣。南北衙之争,南衙已经被压的抬不起头来。三省六部九卿已经被内诸使司架空,宦官说话比朝官算数。谁是权阉,两中尉两枢密都是权阉,突吐承璀就是个权阉,他手握十万左神策兵权。太子背后也有人撑持。二者势均力敌,争执不下。二十万神策军就这么耗在了关中不能动弹。太子若倒台,支撑他的人也必跟着倒台。神策军一兵一卒都不必调动,只须调动外围的藩镇军南下,你、我、他就是走到江南也要全军覆灭。正神升天,圣子活埋,你我也免不了火刑柱上走一遭。为弘法卫道而死,不可怕,可怕的是窝窝囊囊的死去。”
朝中的争权夺利波澜诡谲,事实是否如崔雍所说,王弼、王喜远在岭南,难见真伪。把郭仲恭留在营中当俘虏,还是放回去,那样更见好处,他们此刻已难以判断。
按照惯例,王喜已经率先放弃了思考,这种事想破脑袋他也想不明白,按照他的想法就该把郭仲恭扣在营中当肉票,向官军要钱要粮,危急时刻还可以拿他当肉盾。劫夺杨无敌来营,当然也好,可以好好羞辱他一番,出一口心中闷气,待把他折腾够了,一刀砍了了账。
王弼比王喜考虑的更深了一层,他已经想到了放还郭仲恭可以为将来留条后路。至于杨赞,他倒没有多想,在他看来杨赞就是砧板上的肉,随时可以砍上几刀,至于怎么砍,看彼时的心情好了。
张孝先说话了:“可以放郭仲恭回去,不过得让他留下足以牵制他的供词凭据。杨无敌那边就烦请崔兄走一趟吧,路上也好放出风声。”
崔雍道:“德茂吩咐,我即可去办。”
崔雍一走,王喜就跳起来,责问张孝先:“干嘛要他去,此人未见得就可靠。”
张孝先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没搭理他。王弼朝他摇摇头,示意王喜闭嘴。王喜闭嘴了,心里却憋的很难受。
……
爬上一座山梁,忽然看到蜿蜒在群山之中的一条碧绿的大江,浈江,滚滚向南而去。
从此地再向西北走上三十里就到韶州城,路上可能还会经过陈招弟的老家陈家奥,李熙希望不要经过那,那只会让他伤心。
押解的军校喝令众囚徒停下休息,李熙找了块山石坐了下来,腰杆像生了锈一样,弯不下来,脚脖子被沉重的镣铐磨的血肉模糊,若不是每晚睡前张龙都嚼草药给他敷上,说不定早就发炎溃烂了。不过即便如此,情况也很不乐观。
皮肉上的伤痛折磨的人死去活来,心里的痛更是让人肝肠寸断。
衙役小蟹提着皮囊挨个儿给囚徒们喂水,一人只喂两口,小蟹人长的细巧,平素说话也细声慢语,不过对待囚徒却手重心狠,打发牲口一样。
水灌的太猛,囚徒们无一例外地会发出剧烈的咳嗽。李熙剧烈咳嗽的时候,小蟹朝他眨了下眼,李熙也眨了一下,示意他已经知道。
小蟹走了,嘴里骂骂咧咧的说:“通匪的死贼囚,该死。”
一口气走了三十里地,现在是正午,剩下的路程预计一个时辰就能走完,押解的军校和衙差商议后,决定让众囚徒们多休息一下,攒足精神,好将剩下的路一口气走完。
到了韶州,这里的二十三个人中多数都是要掉脑袋的,剩余的几个怕也要烂在暗无天日的大牢里。这山清水秀的风景怕是他们这辈子最后一次看到了。
囚徒们纷纷寻找一个能靠的地方,闭目养神,李熙仍旧坐在路边的石头上,腰杆挺的笔直,也没法子不挺直,昨天因为吃饭时失手打了一个破碗,挨了押送小校一顿哨棒,若不是张龙和鲁焰焊用身体护着,腰杆怕都给打断了。
沦落到这步田地,都是命呀,人生不可逆转及抗拒之霉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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