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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和十三年十月末,保宁军湖南营指挥使毛汝和河东营指挥使穆罕张各督本队夹浈江两岸滚滚向南,两营合计七千人,马军千五百人。河东军征集的马匹多,即便步军也骑马。湖南营则全凭两条腿行走。浈江两岸地形崎岖,四条腿的河东营反而没有湖南营走的快。
活跃在广州、韶州、循州交界处的巨匪“癞头李”闻听永宁军一万大军夹江南下冲着自己来了,一时吓得腿脚发软,起不来身,走不动路,欲遣散部属,焚烧营寨避入山中。军师张孝先劝他与循州南越王联手抗敌。癞头李道:“南越王也是副空架子,十几路官军追剿他,他又岂能腾出手来助我?”
张孝先道:“十几路官军征剿大半年也没能奈何得了他,足见此人并非浪得虚名。他或兵马不多,却都是百战余生的精锐,不可以数量定强弱。”
癞头李点头,又道:“即便他愿意和我联手,我两家合在一起也不过三四千人,一万大军如何抵挡?”
张孝先道:“来敌号称有万人,我看多不过六七千人,其中倒有一大半是河东兵。他们习惯在北方作战,并不适应南方地形。我听闻他们此番南下都是骑马赶路,山道崎岖,常连人带马跌落山谷,损折了不少人命,行军之慢还不及两条腿走。此辈人再多也不足惧。昔日曹操八十万大军进逼赤壁,又如何,北人不习水战,不也被孙刘联军击溃吗,若非关云长义气干云,那曹操早成了断头鬼了,何来三国之分?”
张孝先又道:“大将军如今声名在外,官府视你为芒刺,必欲拔之而后快。手中有兵马谁也奈何不得你,手中无兵,三五个县衙差役亦可收捕了你,做过大将军,你还忍得胥吏之辱吗?要说我时运不济宁可战死沙场,落个痛快也强过死于贱奴之手。”
癞头李击案赞道:“军师高见!我差点自误。我心意已决,宁死也与官贼周旋到底。”又道:“不过南越王那边我也没熟人,他肯助我一把吗?”
张孝先道:“某愿凭三寸不烂之舌去说动他,与大将军你联手抗击官军。”
癞头李大喜过望,当即备了三十担金珠、一百五十把钢刀、五百杆铁枪、二十副甲,二十个美姬为见面礼,遣张孝先往博罗县去了。
张孝先元和十二年年底韶州乱平后被授予广州从化县经学博士,“癞头李”起兵攻略从化,闻他有才,欲聘为军师,张孝先不肯,“癞头李”焚烧县学,杀张孝先妻,掳入军中,妻之以妹,人前人后皆呼“军师”,张孝先不得已归顺了他。
“癞头李”起兵后号称“大唐金吾大将军”,盘踞三州交界之地,拥众两千余。而此时号称“南越王”的王弼、王喜兄弟因盛名所累,受到各路官军的特殊关照,连遭重创,部卒所剩不足千人,东躲西藏,苦不堪言。
闻听张孝先来,王弼大喜,摆起全副仪仗出寨迎出三里外。
张孝先将所携羊酒拿去犒赏军士,在营中转悠了一圈,回大帐座谈,三言两语后便套出了王氏兄弟的虚实,笑道:“大王的日子如此艰难,苦撑何益?不如效法韶州故事,投降官军算了。我听说昔日引荐咱们归附官府的杨赞如今做了始兴县令,还在韶州为官,倒不妨再请他引荐归顺了保宁军。节度使比刺史更有权势,大王得授官职必比常怀德时更大。”
王喜击案而起,冷笑道:“我大哥是南越王,要投官军崔尚书那也能说的上话,要他一个小县令推荐个屁。”
张孝先摇手道:“大将军切莫小看了县令,县令虽小,日子却过的安稳,这儿不久却就要天塌地陷了。”
王弼喝退王喜,赔笑问张孝先何故。张孝先这才将保宁军河东营、湖南营南下循州剿匪的消息相告,声言两营马步军万人,统军大将穆罕张、毛汝皆是百战名将,熟悉岭南地理,在湖南、江西等地剿匪时,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叛匪欲降之亦不可得。
王弼听完默默无语,王喜急躁道:“大不了跟他拼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王弼拦住王喜,目光灼灼地问张孝先:“军师为我谋划一计。”
张孝先低头吹茶,悠然道:“我如今是金吾大将军的军师,我的计策南越王还肯听吗?”
王弼道:“实不相瞒,我和七弟起兵后就曾派老猫去从化找过你,想请你一起做番大事业。老猫回来说你新娶的妻子被‘癞头李’杀了,人也被他掳去营中。我跟老七商议,准备用一百担金珠把你换回来,东西都准备好了,却听说你做了他的妹夫,又做了他的军师。我想你大概混的不错,就再没去打搅。而今我这边情形你也看到了,盛名害死人,我号称有三千虎贲,其实就剩三百多弟兄了,粮草不足三天之数,这个营寨前天扎的,今晚就得撤走。去向哪,我也不知道。今晚咱们兄弟在这饮酒叙旧,明晚我的脑袋或就被官军摆在桌案上,看着他们饮酒了。做官难,做贼更不易,兄弟,你就帮帮哥哥吧。”
王弼言罢眼圈潮红,王喜忍不住落泪,将手中切肉的小刀恨恨地扎入桌上。
张孝先闻言含泪,拜道:“我本不愿做贼,奈何却上了贼船。癞头李杀了我妻,逼我娶他癞头妹妹,那泼妇对我日夜羞辱,动辄打骂。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王弼扶住张孝先,泣道:“他日在韶州我一步走错,竟害兄弟沦落如此田地,是我有愧于你。”张孝先道:“六哥休说这话,休说这话。时也命也,不经历一番磨难,怎能抛却顾虑追随哥哥一心一意打天下,做番轰轰烈烈的大事?!”
王弼哈哈大笑,猛一拍王喜,二人齐向张孝先下跪,手拉着手,说道:“今日你我三人就效法汉朝刘关张故事结拜为兄弟,祸福与共,生死不弃,如何?如何?”
王喜叫道:“使得。”张孝先含泪说好。
王弼即命摆了香案,三人结拜,王弼为大,张孝先排第二,王喜排第三。
拜完兄弟,摆酒再饮,张孝先道:“我此来寻大哥,正是有条计策图谋‘癞头李’,若是成功,大哥一跃就能成为岭南诸家头领,将来是战是降,都是天大的资本。”
王喜道:“二哥不爽快,还谈归降,不降了,宁死也不再给狗官做奴。”
张孝先微微一笑,转向王弼,说道:“行此计有些风险要担,更要大哥受些委屈。”
王弼笑道:“死且不惧,怕什么风险?大丈夫能屈能伸,受些委屈也无妨。”
张孝先将酒杯在桌上一顿,说了声:“好。”
……
韶州城下一道晴空霹雳救下了赵上都,这让穆罕张的心里着实腻歪了一阵子,他是个宠信佛道的人,相信世间有鬼神邪魅,大军出征,节帅要杀个王给他祭旗,本事一番好意,孰料上了刑场的赵上都竟如有神助,大晴天的一声霹雳劈死了刽子手,实在太不吉利了。即使贵为老天,做事也不能这么耍赖皮吧,晴空万里你打个雷也就罢了,怎么还能劈人呢?本想讨个彩头,这下倒好,触了眉头!
还有一点,从河东到韶州这么多天了,天气一直都是很晴朗的,偏偏出征那天起了一阵阴风,明朗的天空骤然间变的有如黑夜,竟他妈的还平地起了阵阴风,什么玩意嘛。
坐在马背上,仰望着乌云翻卷的天空,穆罕张的心情真是差到了极点。
行军途中也是种种不顺,不断传来士卒连人带马跌落山谷的消息,夜晚宿营时,恼人的毒虫咬的人浑身是包,整宿整宿的让你睡不安稳。一不小心还来条花花绿绿的蛇盘在你肚子上,冲着你直吐舌头,狗娘养的舌头竟还是分叉的。
虫子多半是过不了冬了,临死之前咬一个算一个,不可原谅,可以理解,可都是十月末的天气了,该死的蛇怎么也不冬眠呢?也跟着瞎捣乱,真是岂有此理!
诡异,太诡异了,这是末世的征兆吗?
还在河东时,就听到大街小巷的孩童吟唱一首童谣:
七岁儿郎,八岁小娘,架在一起,扛不过大梁。
河东人把房梁叫大梁,儿郎、小娘寓意着希望,扛不过大梁,房子就会坍塌,七、八相加是十五,寓意着元和十五年时房子就会坍塌。只是这房子坍塌究竟是寓意着天子驾崩,还是寓意大厦将倾,江山倾覆呢?
在河东的时候,穆罕张倾向于前者,大唐国势虽然已经衰弱,却还没有到墙倒屋塌的地步吧,河洛之地因安史之乱衰落了,可是大唐的南方正欣欣向荣,有南方的财赋供给,大唐再怎么也能再撑个百八十年。那时节自己早化作了冢中枯骨,管他天崩地陷?
南下后的经历告诉穆罕张,他在河东时的推断可能太乐观了些,南方是大唐的财赋根本,但看起来情况并不是很妙,官吏的贪暴,百姓的困窘比之河东有过之而无不及。而比河东不同的是,这里的官吏和百姓都还未曾经历过大乱,官民都还懵懂的很,军队更是腐朽到不堪一击,不必发生像安史之乱那样的大灾难,腐朽的南方用手指一点就灰飞烟灭了。
不过那个时候,穆罕张还心存一丝侥幸,他发现各地的驻军虽然糜烂,好在百姓更加懵懂、懦弱、惧官。河东等地民风悍烈,一言不合,动辄拔刀杀人,河北的骄兵悍将们杀帅、逐帅几成传统。南方百姓却不同,他们受了委屈会极力忍耐,而非轻生把命一搏。
他们的忍性之大,令人叹为观止,官府横加在他们身上的压迫,河东人可以为此破家而奋击,河北人为此可以不顾灭族之祸死上十几回,可是这些南方人竟然还能忍耐!实在忍不住的时候他们会自残,会相互残杀,却不敢对官府稍加颜色。穆罕张在路过岳州时,曾亲眼看到一个捕手牵着十几个盗贼在路上行走,骄阳似火,天气闷热的让人想自杀。
这捕手热的汗流浃背,心情烦躁,心情不快的他就加意虐待囚徒,对盗贼们动辄鞭打,奇怪的是盗贼们垂头丧气,忍气吞声。
仔细看,盗贼们手腕上绑的不过是根细草绳,是那种用力一绷就会折断的草绳。穆罕张饶有兴致地问那捕手是不是会巫术,是否给这十几个人喝了什么蛊毒,以至于十几个盗贼全然不敢反抗?
捕手惊讶地回答他:将军何处此言,盗贼敢反抗官府,那还不得天下大乱?
穆罕张微笑难言,不知怎么回答。
盗贼不敢反抗官府,这是南方维持稳定的最后砝码,诡奇的很。
赵上都的经历告诉穆罕张,他不应该再心存侥幸,大唐的江山已经风雨飘摇。
赵上都本是一个言必称上都如何的乡老,老老实实,本本分分过了大半辈子,或许连他自己也不会想到,土都埋到了嗓子眼了,竟然还过了把做“王”的瘾!
“桃花王”看似荒唐可笑的,但他的所作所为却毫不留情地击碎了穆罕张们的心,战败之后“桃花王”宁可自焚也不愿再归附朝廷,民不畏死,奈何以死相迫?
人心坏到了这个地步,还怎么收拾?
阴郁的心境一直持续到进入广州从化境内,在此之前,大大小小和乱民打过几仗。都是些不成气候的小角色,一触即溃,故而也谈不上胜负。他们白天躲着大军藏在深山里,晚上下山过来骚扰一番。给穆罕张的感觉就是一头蛮牛闯进了树林子,惊起了漫天飞舞的牛虻,蛮牛空有一身力气,却奈何不得它们,反而吃它们叮了一身包。
跟牛虻缠斗是不明智的,因为牛虻的骚扰而发足疾奔也是不明智的,甚至因此而心生烦躁都是为主将者的大忌。穆罕张吩咐军务判官和副使,此类事不必报他知道,由副使和判官酌情定夺即可,宁可让它们吸掉几两血,也不可因此乱了自家阵脚,更不能因此转移视线忘了此行南下的使命。
循州的“南越王”王弼、王喜兄弟、潮州的“天启太子”李空明、东莞县的海盗头子“一担挑”才是他的对手,擒贼先擒王,打掉这几个“王”,剩下的小喽啰们自会一哄而散。
参谋孔章提醒他要注意一下“癞头李”的动向,说此人近来跟南越王王氏兄弟打的火热,要防止他们同流合污,共同对抗官军。
穆罕张笑道:“我听过这个人的‘大名’,是个小捣子出身,仗着兄弟义气拉了一杆人,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为人鼠目寸光和胆怯似鸡,成不了大气候。”
另一参谋张烨附和道:“将军所言极是,我得到线报,‘癞头李’听闻‘南越王’的日子并不好过,准备吞并王氏兄弟,自己做‘南越王’。跟王氏兄弟接近应该是寻机下手,而非是要跟他联手。”
穆罕张笑道:“这样的人不必理睬他,继续南下博罗县,先擒杀王氏兄弟再说。他杨赞能抓一个‘王’,咱们也抓一个‘王’,比比哪个‘王’更有王者风范。”
张烨大笑道:“赵上都算个狗屁东西,狗一般的人!‘南越王’声名远播,抓到他砍了,方见我河东子弟的手段,扬我将军您的威名。”
众将皆大笑,孔章默默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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