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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出惊人后,松青的脸色平静了下来,眼眸澄澈如秋水,嘴角微微上翘,望向李熙的目光也是从未有过的柔和。
李熙的伤渐渐好起来,松青给人包扎伤口的技法生疏粗暴,所配制的药却是极上等的。李熙很快就能下地走路了,其实就伤势来说,或许多养几天更好,就他本心来说也觉得应该多趴几天,奈何改变了作息习惯的松青不再耐烦呆在玄天无上宫韶州凤凰台别院那一方狭小的空间里,她想出来走动走动,又不耐烦路人盯视她的目光,于是就拽上李熙一起。
杨指挥使现在威风八面,上街时亲兵队警戒撒出去百步远,极少有人再敢直视他。李熙为自己这种脱离群众的排场心虚过,但不久他就心安理得了,他发现所有人都这样,不要说他一个营指挥使,就是团校尉上街,也是前呼后拥二三十个警卫,世人莫敢直视,恐被当作刺客拿下。韶州城里到处都是乱窜的军将,松青没两天就看厌了,她不再拽着李熙上街,只是每日早晚带上他在凤凰台上散步一圈。
与喧嚣的韶州城相比,此刻的凤凰台绝对算得上是一块宁静的世外桃源。环岛路平坦宽阔,路旁花木尚未凋零,朝阳晚景,晨钟暮鼓,让李熙一度忘却了岛外喧嚣正乱。
有时他想,人这一辈子忙忙碌碌的,究竟在追求些什么呢,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除了增长的年龄,衰老的身体,记忆繁多又日渐模糊的往事回忆,实际什么也得不到,如果人有来生,还要顾及来生,如果人死如灯灭,实在是不知所谓。
某日黄昏,李熙和松青站在凤凰台南临江岸边,望着滚滚南去的大江,他问松青:“这世上真有神仙吗?”松青回答他:“有,我就是。”李熙又问:“神仙有伴侣吗?”松青答:“有,你就是。”李熙道:“可我是凡俗子,我会死的。”松青道:“神仙不在乎。”李熙道:“可我在乎,我不能自私地引诱一位神仙堕落红尘。”松青说:“天不早了,回家,我饿了。”
……
赵上都从成为俘虏那天起就疯了,他披散着头发,赤着脚,痴痴傻傻,冲谁都发笑。受过几次大刑后,他变得大小便失禁,狱卒常常见到他坐在自己的排泄物上玩耍,起初还提上两桶水劈头盖脸地给他冲洗一番,后来崔雍说不要浪费清水,他爱折腾就让他折腾去,让那些心存反意的人瞧瞧反叛朝廷会是个什么下场。
河东营和湖南营开拔前,韶州城里着实热闹了一阵子,全城妇女赶做秋衣,送官军上阵杀敌平乱,男人们则自发赶去江边码头充当搬运工,把堆积如山的军械粮草装上船,运往南方。孩子们则臂挎小竹篮成群结队地涌向各处兵营,把茶叶蛋,麻饼、烧鸡、卤肉和酒送到因禁令不能出营的士卒手中,同时接过他们递过来的钱。城里城外都洋溢着火热的激情。
百姓们是发自真心做这些事的。他们已经不堪骚扰,真心希望大军能平息叛乱,及早结束这暗无天日的日子。
张弘靖决定斩“桃花王”赵上都为出征两营祭旗。干巴瘦小的“桃花王”被一根麻绳系住脖子,由两个壮硕的衙役拖着,游街串巷,铜锣开道,身后追逐着一群孩童,阖城百姓向桃花王敬献的礼物除了嘲笑,还有臭鸡蛋和浓痰。
赵上都疯了,披发赤足,走一路嘀咕一路。李熙希望他是真疯,更希望他早死。
奈何“桃花王”越活精神越旺健,枯瘦的脸上竟然有了一些红润,更有狱卒传言说“桃花王”的头发比初来时变黑了不少,看起来这老儿还真有些贵人相。
一切的一切都在赵上都被押上刑台时戛然而止,即使他真的是条龙,一刀下去也只是一条断头龙,没头的龙连条蛇也比不了。
刑场由曲江县布置,主斩官是曲江县令付良碧,监斩官是观察副使兼支度判官叶堂和节度判官崔雍。
刑场围的人山人海,穆罕张越俎代庖调了两个团前去维持秩序,本来这风头应该由保安营警备团来出。肖白因此愤愤不平,找李熙告状,李熙正和松青下棋,闻听肖白的话,责道:“天下本无事,肖白自扰之。这人是为穆罕张杀的,穆罕张费心张罗也是应该的,你闲着无事可以打打猎,哪怕睡个午觉呢,操着心实在无聊。”
肖白瞅了眼娇俏的松青,笑道:“我明白了。”
说完起身走了,李熙问松青:“他莫名其妙的说什么‘我明白了’?”
松青道:“我怎知,我只知道这盘你又要赢了。”
李熙道:“不下了,你这棋力,我闭着眼睛都能赢你,实在没意思,陪我出去走走。”
松青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道:“我困了,睡个午觉。下午再陪你出去吧。”说罢,把棋盘移到一旁,拽过毛毯躺了下去。
李熙只好告辞,去看望了沐春一眼,刚没说两句话,猛然间听到一声霹雳响。震的桌子上茶碗跳颤。
沐春叫道:“我滴个天,大晴天的起霹雳,有妖孽呀。”
李熙推窗望天,艳阳高照,晴空万里无云,心里也惊怪不已。
一炷香的功夫后,老黄从城北刑场看热闹回来,一路小跑,热的满头大汗,抓起桌上的茶碗,不问是谁的,先灌了两大口,气喘吁吁地对李熙说:“了不得了,天呀,出大事了,真的出大事了。”
李熙微笑道:“我看出来了,出了什么大事?”
老黄道:“午后刑场正要斩杀桃花王,刽子手大刀一举起,‘喀嚓’一声霹雳,人就起火烧成了炭灰。桃花王毫发无损。付县令吓的晕过去,叶副使吓的尿了裤子……“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李熙蹭地站了起来,扯动伤口,疼的呲牙咧嘴。
“午后刑场斩‘桃花王’,‘咔嚓’一个晴空霹雳,刽子手身上腾地起了火,一下子就烧成了炭,‘桃花王’毫发无损。主斩官当场吓晕,监斩官吓尿了裤子。”老黄口齿伶俐地说道,他猛地擦了一脸上的汗,做出他自己的判断:“赵上都有王侯之命,除了指挥您没人能降得住他,拿刀都砍不死,这是个什么人呀。”
李熙面色苍白,打雷的时候举着把刀挨劈,可以说是活该,可这晴空万里的,这万众瞩目的刑场,出了这等事,这……怎么解释嘛。
沐春也惊讶的合不拢嘴:“老黄撑死也不敢撒谎哄骗李熙,这事是真的,这怎么解释?赵上都上回要自焚被大雨浇灭了火,这回拉上刑场刽子手却被晴空霹雳劈死,这是老天在护着他呀,这样的人不是凡类呀,即便不是真龙天子,也是王侯之属,而能抓捕、折辱王侯的又是什么?”
沐春忽然想起了一个他无意间听到的传言,话说某人是巨蟒转世……
刑场激变是在数千人的眼皮子底下发生的,隐瞒是徒劳的,适当引导舆论才是关键。
“看到了吧,有些人糊涂蛋还可怜那老儿,那老二就是个妖孽,不是妖孽他怎么用刀劈不死呢?要我说当官的都是笨蛋,为何不请道符贴他背上,看他还能召唤雷电害人。”
“……啧啧。我有个亲戚,早年跟一位白胡子老道学过堪舆之术,有一年秋天,韶州大旱,连浈江、武江都成了一条泥溪,河滩上死的全是鱼,那个臭哟,能熏死人。刺史县令到江边龙王庙秋水,叩了七七四十九天,没用,滴雨未下。后来刺史听说我这位亲戚懂得堪舆之术,就来请教问韶州大旱的原因是什么?我这位亲戚说‘我知道韶州大旱的原因,却不能说’,刺史急的都给他跪下了。
“我这亲戚是个软心肠,最不耐人家恳求,见刺史如此,他心软了,就用手指了指东南方向,怕泄露天机,没敢直说。刺史是位大才子,一看就明白了,知道原因只能在韶州东南方向找,于是就过去了。他走呀,走呀,翻山越岭,某日忽然发现前方有一块云雾,翻来卷去,十分奇诡,刺史向前一看,可了不得了,原来是两条大蟒绞在一起干那个呢。漫山遍野的滚,因嫌天气热,就把韶州的水汽都吸过去了。
“刺史跪地恳求两条大蟒早点结束,好给韶州百姓留条生路。大蟒不乐意了,当然不乐意,换成你,你也不乐意,对不对?刺史是位爱民如子的好官,就使劲磕头,磕了九九八十一下,流的满脸的血。那条女大蟒感动了,就劝那条男大蟒说‘要不咱换个地方吧,你知道我有些晕血。’两位蟒神这才动身走了。两百年后,当年两位蟒神留下的一片鳞幻化成一条怪蛇,能喷毒雾,以吃人为生,留在当地修炼,又经历三百年,这才变化为人形,就是这位赵上都了。……
“转眼到了大唐贞元年间,河北易州有位壮士姓杨名隆,字茂生,其人身高九尺,臂展过丈,虎背熊腰,天生神力……话说杨隆之子杨赞,年方十八就积功坐到了始兴县县令,一日他进宫面圣,圣人运起神睛顿时就看出此人的不凡来,赐他天子刀,封他平山侯,跟他说‘朕夜观天象,南方有蛇妖幻化为人,危害百姓,卿试为朕除之’。
“……若非平山侯为救兄弟受了伤,神力减损,有他镇着,那蛇妖岂能召唤雷电伤人?虽然如此,那蛇妖被杨赞的捆神索缚住也脱不了身,你们注意到没有,起霹雳时,天是晴的,蛇妖被封住了法力兴不起云雾,否则,人家早化作一阵清风走了。还会留在大牢里拿自个的尿和泥玩?”
……
这条谣言都是李熙奉李德裕之命编造的,时间太过匆忙,漏洞百出,不过却很受人们的欢迎,一经丐帮弟子宣扬后,顿时占据了舆论高度。赵上都虽然召唤了雷电,却没能成为真龙,而是变成了蛇精妖孽,有捆妖绳捆着,早晚还是要挨一刀的。
但这件事还是在韶州军政官员的心理留下了浓厚的阴影,此前骄狂不可一世的穆罕张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坐帐议事时常常走神,而湖南营的指挥使毛汝更是把刚刚赶到韶州和他团聚的夫人又送回了潭州。诡异、沉重的气氛笼罩在韶州官场,压抑的人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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