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边吃边说:“眼下已经入冬了,距离秋收已经过去两个多月,各地官府再能隐瞒,这岭南受灾……呃,大哥你也吃呀,菜都凉了,岭南受灾的实情也瞒不住了,朝廷自有朝廷的耳目,地方乡绅不满官府瞒报灾情致使灾民流变,必然也生怨言,这些人在朝里多少都有些关系,必然各显神通把消息往上捅。”
“天子是圣明天子,得知子民受灾岂有不救济的道理?肯定要拨付救灾款项和粮食,当官的再混蛋,天子圣旨他们也不敢违背,无非是磨叽点,一层一层再克扣点,本来天子是要请老百姓吃白米饭的,结果到这变成了喝粥,不过这些也无所谓,老百姓有口粥喝谁还会拎着脑袋去打城杀官造反?没道理嘛。大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王六点头道:“这话在理。”
李熙嘴里塞满了鸡肉,手里忙着剥鸡蛋,含混不清地说:“所以大哥你得当机立断,要么打城干他一票,回头或接受招安,或上山做匪。要么兵临城下跟官老爷们好好聊聊,请他们下一道赦令,把咱们都赦免了,顺便开仓放粮,给大伙给个好年。要么,索性散伙,回归乡里,隐姓埋名,当这婆娑渡咱们没来过。”
王六哈哈大笑,击案说:“好!有意思,继续说下去。”
李熙说:“没了。”
“啊?没了?嗨。”王六略感失望,稍顿又道:“那你就逐个说说这三个主意各有什么优劣,好让我参考。”
李熙嘿嘿一笑,道:“我就胡说,可做不得真,大哥听个热闹吧。这第一条,打起义旗,出兵打城杀官造反,好处在动静闹的够大,官军来剿,或战或走,只要不被官军一口吃掉,闹上他半年几个月,官府非得招安不可。天子耗的起,地方官耗不起,怕掉乌纱帽他就只能招安。则大哥您一夜之间就高官得做骏马得骑,升官发财,金钱美女房子地全都有了。
王六道:“有意思。”
李熙眯着眼笑道:“成了就有意思,败了就喀嚓一声,人头落地,再诛九族。”
王六道:“那你觉得这条路咱们能不能走呢?”
李熙笑道:“大哥是四县总带队大哥,我嘛只是给老猫这个不入流的土厨子打下手的,能不能走我可不敢说,不过事关杀头的事,我以为还是要慎重。”
王六点点头,催促道:“继续。”
“第二条路兵临城下,逼官府赦免咱们群聚之罪,然后再为百姓争得一条活路,好处在稳当,可进可退,官府也乐得接受,对四县乡民和官府都有利,对大哥您就未必有利了。一则,几千人屯集城下,难保不出意外,一旦产生误会打起来,败多胜少,届时乡民一哄而散,大哥您却成了官府通缉的要犯,或锒铛入狱,等着砍头充军,或隐姓埋名一辈子见不得光。其二,就算一切顺利,官府答应赦免,答应放粮,结果又能怎样,空忙一场,大哥您什么也落不到,反而被官府盯上,等风头过去,说不定还要找你个茬办了你。”
说到高兴处李熙挥了下手,手里鸡蛋差点飞出去砸王六脸上,不觉一阵尴尬。
“这第三个主意,好处是现在做着省心,坏处是事后想起亏心,不说也罢,不说也罢,想必大哥也不会采纳。”
王六拍掌赞道:“好,有见识。这三条主意各有利弊,却都不怎样,你是否有第四条主意呢。”
李熙嗫嚅道:“有倒是有,不过说了,怕大哥你见责,说不定还要怀疑我是官府的探子,杀我的头,不说了罢。”
王六道:“你是不是官府的探子我自有判断,不会委屈你的。”
李熙嘻笑道:“大哥这么相信我,我就斗胆说了。自古富贵险中求,大哥冒此风险在婆娑渡聚义,若不为自己求个光耀门庭,荣妻荫子的富贵实在是冤枉的慌,便是我等追随大哥的弟兄也会觉得冤枉,既然如此,小弟斗胆劝大哥一句:天下是天子的天下,财富都握在官府的手中,只有跟官府合作才能摘取富贵,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这话李熙在心里酝酿了很久,说是早晚要跟王六说的,只是早晚这个度实在不好把握,此刻说出口,亦不知是早是晚,时机是否契合,结果是成是败。
王六听了这话默默无语,低着头,阴着脸。李熙不觉口齿生涩,还剩半枚鸡蛋再也没胃口吃了,拿在手里左右不是。
这间由林员外书房改造的总带队大哥公事房面积很大,林员外附庸风雅收集了不少古玩字画,不论真伪贵贱堆了满满的,也就不显得空荡。林员外被杀后,林家家人皆被赶出这所大院,书房里的字画被统统扔了出去,或做了柴火,或做了手纸。
整个房间因此而忽然变得无比空荡起来,又因王六生性节俭,房间里只点了一根蜡烛,除了饭桌周边,房间里的大部空间都被黑暗所充斥,这无形中又扩增了心理上的空间,于是人处在这间屋子里,在一豆灯火下,无形中就自感起自我的藐小来。
李熙感到有一股冷风从背后袭来,吹的浑身发冷,他不敢回头,却能感受到有个人影正从黑暗里走出来,那人没有头颅,竟是断了头的林员外,一个声音厉声责问道:放过了他,我的仇谁来报?放过了他,我的仇谁来报?
李熙凛然间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幻象一闪寂灭,鸡皮疙瘩消失不见,代之的却是满头的大汗。李熙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有了一些眩晕的迹象,这是作死前的预兆吗?自己这么做究竟是对是错,林员外已经认定自己是错了,那么自己真的是错了吗。
真是好傻啊!为了一个还没想明白的事,自己就把命运交付在了别人的手里,让他来判定自己的生死荣辱,唉,真是愚不可及。
“哦,把这些撤了吧,那个,让张先生来一下,我有事跟他商议。”
王六像是刚从梦里醒来,李熙也是,他刚从一个噩梦中醒来,脑袋还是有些眩晕,有进入另一个梦的趋势,这回却是个美梦。
“是,大哥,我走了。”李熙端起托盘下意识地望了眼身后,没有断头的林员外,只有一副玉石雕琢的福寿禄三星神像。很好的兆头,李熙想,就是屋子太黑。
李熙赶紧退了出来,星月朦胧,但比屋里还是要亮堂多了。出门后,他做了个深呼吸,顺便擦了把额头上汗。这个动作被隐藏在暗处的老猫发现了,待他走到西跨院,老猫从背后窜出来,咳了一声,吓了李熙一大跳。
“怎么回事,看你跟掉了魂似的,还擦汗,你干了什么亏心事。”
李熙没好气地把托盘往老猫怀里一塞,说道:“大哥叫我去喊张先生,说是有要事相商,这碗,你洗吧。”老猫不介意洗碗,因为他发现今晚送去的饭菜基本没动,拿回去热一热,再烫点小酒,正好喝一壶。林家酒窖里藏有十二坛好酒,才喝了一半呢,在此聚义都半个月了,分分秒秒都有可能走,得抓紧时间喝了,酒是粮食精,浪费了多可惜。
在婆娑渡聚义半个月后,忠义堂议事大会终于达成共识:聚义的四县九十八个乡四千九百名弟兄姐妹,分成四十队,每队设统领一人,号称万人,向韶州进发。围城之后,先礼后兵,如果官府答应赦免群聚之罪,开仓放粮赈济灾民,同时答应妥善安置七位带队大哥,则跟官府合作。否则就竖起义旗,攻入城中,诛杀贪官污吏,开仓赈济饥民,打开武备库,建军守城,坐等招安。招安不成则退入韶州以北的山中,借地利之便与官府周旋,等候招安,招安不成就继续周旋,直到官府撑不住答应招安,或自己撑不住宣布散伙为止。
聚义成功,闻听大队人马要走,婆娑渡一片欢腾,镇里的原住民张灯结彩准备欢送不打义旗的义军兵发韶州,惩治贪官,解民于倒悬。聚义的弟兄也高兴,终于可以离开这个臊臭冲天,又没吃没喝的鬼地方了。一万人杀奔韶州,官老爷还不得跪着迎候?到时候坐在县太爷的家里,搂着他的小妾一边观赏歌舞一边喝酒吃肉,让他夫妻俩捧着酒壶一旁侍候着,那是何等的逍遥快活。
本着好聚好散的指导思想,主事的总带队大哥和六位带队大哥商议之后,决定大队留够十日余粮,将剩余的粮食全部留给镇里街邻,答谢他们这些日子的宽容和礼遇。
军师兼军需张孝先经过仔细查核后,报告总带队大哥和六位带队大哥:各队所剩余粮皆不足三日,不仅没有多余的留给镇里居民,可能还要另外再征收一些,否则极有可能撑不到韶州城下就断粮了。
总带队大哥和六位带队大哥商议后认为:果然如此就失去了跟官府讨价还价的资本,逼着自己到了城下就得开打,而且还必须当天就要破城,这个难度比就地征粮可大多了。
总带队大哥和六位带队大哥商议后决定:就地购粮,按市价给钱。
张灯结彩准备欢送义军弟兄的婆娑渡居民大赖突然就傻了眼,昨天还跟自己有说有笑、称兄道弟的义军弟兄三狗子怎么忽然之间就变了脸,装着不认识自己的样子,带着一伙扛着木槌、铁锹、竹枪的凶神恶煞闯入自己的宅子。
“粮食藏在哪?”三狗子问。
“三哥,这是怎么说的,咱们家早就断粮了,这您是知道的。”
“滚蛋!昨晚还看你家小三子喝粥呢,多稠的白米粥,粮食在哪,我数三声不交出来,我可自己动手了。”
“三狗子,做人要有良心,这些天你没少在我家吃饭。”大赖咬牙切齿。
“不吃饭我还不知道你家有粮食呢。”三狗子眼一翻,“床挪开,在床底下挖。准有。”
“我的粮食……”大赖媳妇哭诉道。
“隐匿军粮,拖出去打……嗳哟,狗崽子敢咬我!”
“三儿,三儿,我的小三儿……”母亲大哭。
七岁的小三儿因为咬了征购军粮的三狗子被绑起来游街,一路上他遇到许多熟悉的小伙伴,他们亲切地打着招呼。
“二来,你也咬人啦?”
“你爹才没教养乱咬人呢,我就翻了下白眼。我真冤。”
“顺子,你也咬人啦?”
“没有,我拿开水泼他们来,烫的那货直跳脚。”
“三儿,你也咬人啦?”
“你爹才咬人了,我咬了一条狗。”
……
婆娑渡最后一粒粮食也被收购走了,甚至蔡二娘家也不例外。女人色厉内荏地冲着在她们家院子里乱挖乱刨的义民喝道:“你们这帮王八蛋,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们也不打听打听我是谁,我蔡二娘是好惹的吗,我上面有人!我上面那人说出来吓死你们!七哥你们认识吧?王七!我的,我的人,我跟他很熟。”
一个拿木槌砸墙的年轻人回头跟她说:“二娘,我知道你上面有人,我还知道你背后有人呢,你跟七哥熟不熟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有个人现在很生气,别看我,看你后面。”
蔡二娘那天被她愤怒的丈夫牛大扯着头发从西街酒肆一直走到十字街口,本来还要去林家大院的,到了十字街口,二娘趴在地上死活不肯动了。他丈夫牛大牛劲上来,一连暴捶了她五十拳,疼的二娘连哼一下都没有力气。她丈夫恨她犯犟,脱了她的绣花鞋,死命地扇她的嘴,一边扇一边高声叫骂王七的名字,每叫一声,后面都加上一句“奸夫淫妇”或“王八蛋”。对此,围观的街邻打趣说:“牛大,你骂错啦,冤有头债有主,作恶的是王八它哥,你口口声声骂它有个屁用。”
牛大意外地发现自己刚刚发现的秘密,原来大伙都知道啊,脸上顿觉挂不住。他松开二娘的头发,摔她在地上,在她肋上猛踹了几脚,看着蔡二娘蜷缩的像个土蚕,起不来动不得,方消一口气,就又怒气冲冲地闯入林家大院找王八它哥算账,刚进门就被人推搡了出来,说几位带队大哥正在议事,再胡言乱语的信不信弄死你。
牛大不信,仍旧梗着脖子跳着脚在门口叫骂,骂王七是王八蛋,骂王八的哥哥是王七,骂他哥俩都不是个东西,骂它们一家子都不是东西。
有位好心的老人劝牛大不要折腾了,得理也不能不饶人呀,骂两句出出气算啦。
牛大哪忍得下这口气,骂完王八和它哥,又想骂王八它哥的哥,好心的街邻赶紧劝阻他说那个你绝对得罪不起,再说人家又没得罪你,你何必呢。
牛大有些气馁,正觉不好下场,忽有人告诉他说你媳妇不见了,多半是被王八它哥给背走了,牛大这才结束骂街,悲悲切切地找蔡二娘去了。
蔡二娘是在众人围观牛大骂街时失踪的,一去芳踪难觅。牛大找遍了整个小镇也不见婆娘在那,天擦黑就坐在门口哭,一直哭到下半夜。
第二天牛大失踪了,传说他是去找二娘了。
……
(十一点还有一次更新)
(https://www.biquya.cc/id20509/1206381.html)
1秒记住追书网网:www.biquya.cc。手机版阅读网址:m.biquya.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