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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繁华已是过去,现如今这世道,多少人家连张嘴都糊不住,李家能有这等境遇就谢天谢地拜菩萨吧,可李十三一直对境况不满,一直嚷嚷着要出去闯荡,爹娘为此没少操心,这不入秋前好歹给他聘了门媳妇,指着用这个拴住他的心,但事与愿违。娶妻之后,李十三出外闯荡的念头愈发炽烈了。
胡八望着他那副猴急的样子,忽然呵呵地笑了,用脚踢了踢李十三:“别卖呆了,从军这条路走不通,你就死了心吧。倒是……”
“老八叔,你有什么法子,指点指点我,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老八叔几十岁的人了,指望你报个屁恩。你真想出去闯荡闯荡?”
“做梦都想,吃饭都想,连……跟我媳妇亲热时我都想。”
李十三说到这“噗通”给胡八跪下了,央告道:“老八叔,我知道你是个大好人,往日有对不住的地方,你是打是骂我都认了,求求你行行好,千万给我指条明路,我,我给您磕个头吧。”
李十三真的磕了个头,胡八坦然受了,踢了他一脚,说道:“行啦,别在你老八叔面前来这套。瞧在你这孩子还算机灵,我指条路给你,能不能走的通,可在你了,老八叔是一点忙也帮不上。”
胡八指了指坊门外玩耍的那帮子公子哥儿,说道:“瞧见了没,要想富贵,你得跟着这帮人后面混,攀龙附凤,方能得道升仙。”
李十三咧着嘴道:“道理我懂,可没路子走啊,我谁也不认识啊。”
胡八笑道:“谁说没有,杨大郎你不是认识吗?跟着他混呀。”
李十三稍一琢磨,就讪讪笑道:“我跟他不是很熟,小时候一起玩过不假,可大了以后就没啥来往了。人家未必肯收我啊。再说我比他还大了一岁呢。”
胡八把脸一黑:“拉不下面子?哼,这话当我没说,你呀,乖乖地跟着老八叔我混吧,我年纪比你爹你娘都大。”
“不不不,我不是这意思。”李十三急的面红耳赤,“不是我拉不下面子,实在是没什么交情,去了也是白去。”
胡八嘿嘿笑道:“你跟他不熟,叫你媳妇去啊。”
“你?!”李十三脸色大变,他决然叫道:“老八叔,我敬你是长辈,你怎么给我出这样的馊主意?我宁可一辈子窝在这没出息,也断不干这等龌龊事。”
“行,小子,老叔没瞧错你,有骨气,是条汉子。”胡八翘着大拇指赞道,话锋一转,又责道:“只是你这小火暴脾气得改改,叫你媳妇去干嘛你就跳啊?”
“……”
“嘿嘿嘿,小子,你和兰儿都是老叔看着长大的,老叔能让你们去干那没皮脸的事吗?老叔是让你和兰儿去找沐家七娘,请她出面帮你说说,你媳妇不是沐家七娘的小姐妹吗,说的上话吧?”
“这……”李十三搓着手,脸颊红通通的,很不好意思。
他又问胡八:“沐家七娘跟他怎么说的上话呢?难不成两个人……”
“就你这样子,家门口这点事都弄不明白,还要出去闯荡?”胡八臭了李十三两句,无奈只得把话挑明了说,“他们两个两年前就好上啦,还记得杨大郎有个绰号吗——杨姑娘,对不对,文静秀气的跟个闺女似的,后来怎么突然就去从军了?”
“为,为什么?”
“因为心中有了所爱,人家这是要为所爱的人挣个前程,懂吗?”
“就为了个女人?!”李十三啃着指甲,有些不大相信。他虽然娶了妻子,品尝到了男欢间的床第之欢,但对情爱两个字还不甚了了,为一个女人而改变自己,值得吗?
“甭想了,就你那榆木脑袋,再琢磨两年也琢磨不明白。行啦,这是你能走的唯一的一条路,成败在此一举。老八叔言尽于此,信不信,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信,信,我信,老八叔的话,我岂能不信呢。”
李十三笑呵呵地奔出门去,冲着赵家小店吼道:“老赵你俩快点,我的茶,我要喝茶!”
推门又跑回来,来到胡八身后,给他敲肩捶背,好一通忙乎,侍候的胡八浑身舒坦,这才笑咪咪地问道:“那个杨大郎跟沐家七娘真有啥事么?七娘可大他好几岁呢。”
“女大三抱金砖,大点好,女人年纪大点懂得疼人。”
李十三点点头:“那倒也是,我家兰儿就什么都不懂,晚上还要我给她打洗脚水。”
胡八笑骂道:“这种没出息的话还好意思说,别说,懂么,丢不起那人。”
“是,老八叔您教训的是,您真是高人呐,”李十三敲背更卖力了,“我就说嘛沐家七娘都十九岁了怎么还不肯嫁人呢,原来是有这么一档子事。说起来真是不简单呐,熬来熬去,总算熬出头了。唉,老八叔,你说,这杨大郎会娶她吗,她家可是世代从商的。”
不待胡八回答,他又自言自语道:“嗨,要说这做生意的人脑子就是活络啊,瞧人家这门生意做的,真是一本万利啊。”
胡八挥挥手打发了李十三,正色说道:“十三,你以后出去走江湖,给我记住这么一句话:要顺坡下山,不要逆水行舟,要走光明正道,别老想着抄偏道。你就是个凡夫俗子,凡事顺着来,别逆着干。那偏道走的好固然能出奇制胜,但死起来也更难看。正道看着远,只要不走偏,总有到的那么一天。半途死了,那是你的命,没有遗憾。”
稍顿,又道:“你说沐家七娘这回就时来运转吗,我看未必,有句老话说的好‘富易妻,贵易友’。两年前,杨家败落,花前月下,谈婚论嫁,如今呢,杨门振兴有望,就算杨大郎不负当年情,又能怎样,不过抬她过门做个妾而已。侯门深似海啊,就那么好混的?”
李十三道:“这么说,我这事……”
胡八把手一摇:“你呀,赶紧回去找兰儿,带上她去找七娘,女孩子家脸嫩,务必要把她弄到杨家去。时辰不早了,人该回来了。”
李十三面露为难之色,嗫嚅道:“就算过去做妾,好歹也得弄抬轿子抬过去吧,再说了,就算不用轿子抬,也轮不到我俩送她过去吧,人家父母兄弟都在呢。”
胡八闻听这话,蹭地跳起来朝李十三屁股上就是一脚,喝骂道:“你是真混蛋,还是故意消遣我?什么妻妻妾妾的,他衣锦还乡,街坊邻居过去道个贺总成吧,碰了面,再见机行事,这天是人家最风光的时候,什么事差不多就成了,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你这孩子不气死我是不甘心哇,我踹你个屁股墩的!”
说完就踹,李十三早跳着让开了,嘻嘻哈哈退到了门外。
出门时太急差点撞到了一个人,却是捧着茶碗的赵老实。
“唉,十三,你的茶好了。”
“搁屋里。”李十三答了一声,顿时跑的没影了。
赵老实捧着茶碗心里嘀咕:“这小子今天有什么喜事,乐成这样?”
“老实,瞧啥呢。”胡八推门出来,随口问道,顺手接过那碗茶,饮了一口,啧啧嘴道:“有盐味了,火候也不错,老实啊,这做生意呢……唉,你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唉,你跑什么呀?”
胡八端着茶碗才喝了一口,忽见赵老实脸色大变,继而额头冒汗,不等胡八多问,就撒腿跑了去,也不回铺子,径直朝坊东的家飞奔而去。
“莫名其妙嘛。”胡八摇摇头,继续品他的茶,越喝越觉得有滋味,于是一口气喝干,正要把碗底的姜丝掏出来吃,骤然脸色剧变:碗底除了姜丝,还有一撮弯弯曲曲的毛。
“赵老实,我操你大爷的!”胡八怒火万丈冲出门去,把茶碗狠狠地砸向赵家熟食铺。
红日渐渐坠入原野,净街鼓响彻整个长安城。
聚集在丰邑坊西坊门外的锦衣少年已经超过了六十人。气球不踢了,灰尘太大,呛的灰头土脸的,晚上怎么见人?两天前这伙人就得到带头大哥的关照,说要在此迎接一位贵人。问是什么来路,大哥玩神秘,不肯说,不说就不说呗,小小的丰邑坊林子能有多大,水能有多深,还能藏龙卧虎不成。
在这长安城还有咱锦衣社(马球队)不敢见的人么,真笑死人了。
净街鼓响过,循例是要关闭坊门的,往日胡八干这时最积极,坊门一闭,再想进来,没点好处免谈,所以每日第一通净街鼓响后,丰邑坊的西门就关闭了,当然也不光是西门,东门、南门、北门也是一样。
这世道谁跟钱过不去呢,出钱的,捞钱的还不一个人。四门中但有一门不关,人全涌那去了,其他三个人还怎么捞钱?为博好名声而坏兄弟财路,这种“善人”做不得,谁做谁滚蛋,谁做谁挨打,饿死街头也没人同情。被你害的人,承你好处的人都会在你身后指着脊梁骨骂你一句:这家伙是个笨蛋。
这世道,人可以做恶人、做无耻的混蛋,独独不能做笨蛋和善人。
胡八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做了“善人”,有什么办法呢,眼下这情形,不做“善人”才是“笨蛋”呢。
坊门外这帮纨绔子人是越聚越多,情绪却越来越急躁,自个窝里都已经掐起来来,现在要是过去关门,挨顿打是轻的,弄不好下半辈子就在床上躺着吧。别指望谁为你出头,连声好都不会有人叫,人们只会说你不识时务,老了老了还要犯傻。
笑话,我胡八好歹也是在御史台混过的,一大把年纪了,还能冒傻气?
“去不得,去不得啊。”胡八在心里嘀咕着,“谁爱出头,谁去,净街使是肯定会视而不见的,顶多马后炮过来盘问一下,装装样子,平日受我那么多孝敬,能把我怎样?”
胡八心里犯嘀咕:这杨家大郎面子够大的呀,这么多人等他,他竟然迟迟不归。这西北一趟走,攀上什么大靠山了,就有这么大势力,横成了这样。瞧瞧这些人,哪个是省油的灯?别人不认识,那个头上斜插菊花的,可不就是刑部郭侍郎家的二公子郭仲恭吗?人称“菊花小郎君”,最是耍的一手好剑,踢的一脚好球。
还有那个面白唇红,男生女相,颜娇美容若女子的少年,好像叫什么“梅郎”,累世公侯世家出身,家里美姬成群,偏偏喜欢描眉点唇穿女装,把自己个当女人。
在家里混混也就算了,人家还混北里,还千娇百媚独一秀,愣是混成了颠倒众生的红颜祸水。真是好大的笑话。
“惹不起,惹不起啊,宁可丢了这差事,咱也别犯浑往枪尖上撞。“胡八主意打定,坐耳房如坐中军帐。稳当。
最后几个手举风车,摇着竹蜻蜓的坊间小儿也被各家父母拽了回去,父母们战战兢兢、满脸堆着谦卑的笑,避瘟神似的回家去,关门闭户上门闩,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
净街鼓敲到第三通的时候,净街使骑着马领着一队逻卒打延平门出发往城内巡逻。遥见坊西门外这伙人,净街使愣了一下,旋即就坦然地侧过头去,大摇大摆地巡逻去了。
胡八从耳房的小窗里看到这幅情形,微微一笑,终于推开了耳房的门,一手提着一盏风灯,天黑了,该点灯了。
一个锦衣少年冲过来夺去他手的灯笼,另有两个少年搬来了梯子,三个人配合默契,片刻之后,两只灯笼就挂在西坊门头上了。
一个少年问胡八:“老门馆,你这门啥时关?”
胡八笑道:“有你们这么多人替我守着,不用关,不用关。”
人群里立即响了一阵骚动,闲极无聊的少年们轰地一下子炸开了。
“嗨,你个老东西,拿咱们当门卒呢,我赏你个大嘴巴,信不信。”
“祝九别那么没风度好不好,老人家这是在说俏皮话呢,俏皮话你懂不懂?整天打打杀杀的,有意思嘛,大哥说了,咱们锦衣社要想不被人瞧贬,得先自己自强。欺负一个老人家算什么本事,有种去把那个净街使逮着打一顿,我才服你。”
“嗨,你别使这激将计!”
“你怕了?”
“我怕个鸟!”
“不怕你去啊,你的马要是脚力不行,我把我的马借给你,算了,干脆送你了。算是兄弟我为你壮行了。”
“去就去,秦老五,你等着,我这就去把那个净街使打的他爹都不认得。”
名唤祝九的少年气咻咻要上马,一众人笑,一众人劝,闹的热火朝天。
“得得得”北向街道上忽传来了一阵马蹄声,来了两个一身戎装的年轻人,为首之人着神策军校尉服,正是此次集会的召集人,长安锦衣社的带头大哥刘默彤。跟在他身后的是石雄,此刻也着神策军衣甲。
“诸位兄弟,久违了。”刘默彤笑呵呵地抬手抱拳,撒溜地翻身下了马,打着罗圈揖:“老四一出宫就往回赶,没曾想过西市北门时,让鄂王府的人给截了去。鄂王早就想见他,今早一回城,就派人知会了,本想宫中饮宴结束先过来会会大伙,再去十王宅奉承,没想到半道上就给截了。”
鄂王之名,谁人不知?此言一出,倒像在滚沸的开水锅里添了瓢凉水,霎时鸦雀无声。一个身高八尺开外,体壮面黑的少年出列叫道:“大哥,那咱们现在怎么办,继续等下去,还是先去四哥府上拜见老夫人?”
刘默彤笑道:“老十九,你怕金吾卒抓你去吃牢饭吗?”
众人轰然大笑,宵禁之后无故不归者,被巡街的金吾卒抓住,轻者就地挨顿鞭子,重者是要移交给京兆府关进大牢里吃上几天黑霉发臭的牢饭的。
“我倒是想去京兆府大牢逛逛,没人请我啊。”
黑胖少年哈哈大笑,显得十分豪气,他是根本没把巡街的金吾卒放在眼里。
近来国家法律日趋废弛,长安城的宵禁也不如以前执行的严格了。虽然宵禁后公然在大街上游逛还会遇到些小麻烦,但被金吾卒抓住鞭打,或关进京兆府大牢,对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来说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
宵禁以后能不上街自然不上街,没事惹事那不是显能耐,那叫不稳重,没休养,幼稚。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要是有事,那是一定要上街的,因为怕金吾卒而有事不敢上街,那就是纯粹的窝囊,没面子,吃不开。
一个窝囊、没面子、吃不开的人想在锦衣社里混下去,一字记之曰:难!
刘默彤是这伙人的召集人,是他们的带头大哥,也是长安锦衣社里举足轻重的一号人物,敷衍一帮小兄弟容易,敷衍坊里的那位老夫人现在也充满信心。现在让他头疼的是李熙,这个自作聪明的笨蛋,竟然不听招呼,又跟自己玩起了心眼。
刘默彤强压心中的恼恨,一面笑呵呵地跟兄弟们互道离别之情,出城两年,许多旧日的小兄弟都长高长壮了,有些人变化太大,一时还真吃不准是谁。
他一面热情地敷衍着,一面焦急地朝北面打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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